第35章 常棣(5)
因為陳嫣腰間的禁步組佩被陳蘭扯斷,室內的氣氛一時之間古怪起來。安安靜靜的, 無一人說話, 只有還沒停下的光滑珠子滴溜溜碰撞地磚出聲,顯得格外突出!
異母姐妹都偷眼去看陳嫣, 她們雖然從小都在侯府長大, 但頭上沒有侯夫人教導,向來都是她們的母親言傳身教。家伎、家妾這樣的女子要麽出自貧寒之家, 要麽就是府中歌姬、舞伎,她們也懂一些東西,但在真正的貴女教育上絕對是缺乏的。
現在就是如此,她們打量的目光都接近于放肆了。
倒是婢女看起來好些, 大概是嚴格訓練過禮儀,此時大多規規矩矩侍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而之所以氣氛會如此古怪,也是由這些異母姐妹的特殊身份導致的。
若說是奴仆不小心弄損了陳嫣的東西,陳嫣向來不會太過苛責,畢竟吃了一輩子飯的人也不能保證吃飯一定不掉筷子, 這種無心之失追究起來未免太過嚴苛。真正處理起來, 也就是讓傅母益按照她定下的規矩, 做一些懲戒而已——畢竟還是辦壞了事, 真的一點兒不懲罰, 對于其他人就是個壞榜樣了, 可能會讓大家做事都粗心大意起來。
陳嬌或者其他人也知道陳嫣一向寬厚, 同時,因為那是陳嫣自己的事情,他們自不會開口多加評論。
但這不是奴仆犯錯。
若這件東西是異母姐妹弄損的,那麽事情就更簡單了。就算陳嫣地位再特殊,這件東西再珍貴,那終究只是一個物件而已,不可能為了一個物件與異母姐妹有什麽不快。
但陳蘭從法理上來說并不是陳嫣的異母姐妹——即使大家都知道她實際上就是!但法理在古代大多數時候是高于實際的!
這就如同妾室的孩子有自己的親生母親,但他們不能稱呼自己的親生母親為母親,只有父親的正室夫人才是真正的母親!興起給自己母親請诰命的朝代,按照規矩也是先給自己嫡母請诰命,只有給自己嫡母請到了诰命才能給生母請,而且生母诰命還得低于嫡母!
現實就是陳蘭雖然是堂邑侯陳午的女兒,但她沒有上族譜,更沒有在戶籍記錄上登記為侯女。說的現實一些,陳午在的時候認她是女兒,她自可以在侯府後院過着侯女的富貴生活。
可若是有朝一日陳午不在了,而她又還在侯府生活,下一任堂邑侯陳須真是想把她怎樣就怎樣!安排成為府中的婢女、家伎也完全沒有問題…事實上,若是沒有主家男子承認的家伎之女,本來也就是要接着當家伎的!
這一切很殘酷,但即便是傳揚出去也沒人會多說一個字!甚至不會有人覺得新任堂邑侯做的過分!
只要族譜、戶籍不認,那麽後院的這些所謂‘郎君’、‘女公子’全都是奴仆之流,即使外界也知道他們應該是陳午的親生子女——屁股決定腦袋,大家都是大家族的,為了維護血統法理性的基礎,睜着眼睛說瞎話算什麽!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所以兩種不同的處理方法也不能用。不要說其他人了,就算是陳嫣自己一時都愣了起來。
而就在陳嫣愣住的時候陳嬌可沒愣住,眉毛揚起,掃了一眼陳嫣身邊的婢女:“眼睛瞎了?”
婢女還有什麽不懂的,立刻伏在地上找散落的各種珠子,摸摸索索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沒有珠子滾落在不能發現的角落。當初制作這個的時候陳嫣也沒有計算過每個禁步用了多少珠子,她們找的差不多的時候也回過神來了。
點了點頭:“行了,不必找了。”
陳蘭一開始因為事出突然,都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等到意識到的時候臉漲的通紅。這倒是和她身後的陳薔臉色立刻蒼白起來完全不一樣,陳薔是驚吓,而陳蘭更多是不好意思。
陳蘭将手中捏的幾顆白玉圓珠趕緊放到手捧珠子的婢女手上,想要說什麽,卻不會說,也說不出口,只低着頭扯着自己袖子。
倒是身後的陳薔反應了過來,連忙按着陳蘭低頭,“翁主…翁主恕罪!”
陳嫣下意識地摸了摸臉,說實話,眼前的女孩子這樣,總讓她有一種自己是大魔王的感覺…随随便便就要搞死她們一樣。
她怎麽可能那麽兇殘!陳嫣甚至覺得有些委屈了。
但她就算替自己分辨也沒有用,因為別人不會相信。所以只能搖了搖頭,“不必如此,小事而已。”
陳嫣還笑着沖她們微微颔首,算是安慰了,然後立刻轉身離開——她覺得讓這些異母姐妹真的不那麽緊張害怕,還得自己不在場。
只不過陳嫣如此不放在心上,卻不代表陳嬌也是如此。或者說,陳嬌其實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兩人的不放在心上表現方式明顯不一樣。
陳嫣這裏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她雖然被封建社會改變了很多習慣,但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是改變不了的。一點‘小事’而已,向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陳嬌則不同,雖然她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就像是任何一個大漢貴女一樣,她看重自己的權威,這個時候什麽都不做,肯定會影響自己的權威。
所以表面上随着陳嫣往外走,回到自己的院子後卻叫來自己的心腹婢女吩咐道:“去阿嫣院子裏打聽,組佩的事情是不是就此不理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說不定真的會如此!
果然,沒過多久心腹婢女便過來禀報,“果真如翁主所料,”
說着觑着陳嬌的臉色,嘆道:“嫣翁主就是人太和善了一些!只當這樣的事兒是小事,從來都是輕輕放過!只不過侯府裏本就不同,哪能…哪能…”
她本想說堂邑侯府後院那都是一群根本沒認的郎君、女郎,就不該縱着!縱大了心,誰知道将來有什麽堵心事兒!但想到自己也不過是一介婢女,這種事上說的太多了聽着也不好,所以都是說的含含糊糊的。
陳橋并沒有注意到婢女這點兒小心思,她的注意力在別的事情上。此時眉峰陡然之間變得尖利,冷哼一聲道:“是不能太寬和了…阿嫣就是心太軟了!算了,她不會做的事情我替她做就是了——傅母!”
其實陳嬌也沒有在這件事上耗費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她只是将這件事吩咐給了自己的傅母,而傅母會将這件事辦的妥妥當當!
這是當然的了,若是她們都事事親歷親為,身邊的人做什麽去?
傅母也不拿這當什麽大事,回頭就讓幾個長樂宮的女官和宮女,帶着‘翁主’的意思去了一趟堂邑侯府後院。
陳嬌并不是要為了這樣的小事做什麽大動作,說實在的,恐吓這些女孩子又有什麽意思?以陳嬌的身份,她早就見識過什麽叫做戰戰兢兢。那些在她外祖母面前,在她母親面前,甚至在她面前都如履薄冰的人,那還少了嗎?
這些人的命運被操縱,只有如此以求生!
她不缺害怕她的人!也不差這幾個!
之所以這樣做,只不過是一枚閑子而已,讓後院的都知道別随便做錯事。然後…然後她自己都沒有放在心上。
這就像是人類弄掉了小鳥的巢,對于小鳥來說這是天塌了一樣的大事,但人類自己可能都沒有發現。
陳嬌就是一個這樣的女郎,從小到大她都是雲上之人,她習慣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運轉!為什麽千金大小姐自有一股氣度,就是因為周遭一切都按着她們的意思來,時間長了自然有威勢。
只不過要把握好這個‘度’,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災難。
陳嬌是不會知道她的這一手‘閑子’會對堂邑侯府後院一個小小院子裏的人有什麽影響,進一步說,就算是她知道…who care?至少她陳阿嬌不在乎。
這絕對不是什麽好性格、好脾氣,從這個角度來說陳嬌絕對是個魔鬼。但這個時代的貴女大抵如此,《列女傳》中宣揚的那種才是珍稀物種。甚至像陳嫣這種,她自覺自己已經融入漢貴女的行列,但在旁人看來也得誇一句‘阿嫣真是寬厚仁慈’。
她一直以為那是人家說好聽話,卻不知道人家不拿別的誇,就用這個誇,本就是有本而來的!
而此時的堂邑侯府後院,屬于家妾韓少兒的院子,整個院子都十分壓抑。面對館陶翁主身邊的人,特別是還是從長樂宮出來的女官和宮女,院子的女主人只有惶恐。
板着臉的女官衣着整齊,發髻挽的一絲不茍,天生就有一種不近人情的氣勢。根本不去看韓少兒讨好求情的笑,只管一字不差地轉達館陶翁主的意思。
“翁主令妾教導府中犯錯女子,韓少兒,你且讓開!”女官的眼睛像鷹一樣銳利,一下看到了躲藏在屏風後面的女孩。看身量,都不必細瞧了,定是那‘陳蘭’了。
韓少兒無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不然反抗嗎?她如今雖然管着侯府後院的一些瑣事,但實際上依舊沒個名分。不遇上意外也就罷了,一旦遇上一點兒磕磕碰碰,如此次一般,她的‘身份’根本一點兒用都沒有。
女兒是親骨肉,她當然憐惜。但她也不止一個女兒!陳蘭之外還有一兒一女。真要是得罪了館陶翁主,到時候自己也跟着被‘處置’,幾個兒女在後院中無人可靠,那才真是糟糕!
至于說找人向主君通風報信,這看似是最好的法子,實則是最糟的!就算這一次趕上了,能夠保住自家,那下次呢?若是因此惡了館陶翁主,這樣的貴女總有辦法收拾他們。到時候難道指望主君和公主、翁主翻臉嗎?
且不說那時候這樣對她也沒什麽好處,就說主君為了他們而和公主翁主翻臉,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皆是賤妾教養無方,女官看在蘭兒年少懵懂,憐憫…”
韓少兒求情話說到一半就因為女官嚴厲的目光而收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女官板着臉,輕蔑道:“到底是賤流…不通禮儀!此時焉有你說話的地方?”
女官雖然嚴格意義上也是仆人,最多就是伺候的人比較高級,不是天子太後,就是後妃公主之類,但本質上并沒有什麽差別。但他們往往受過最正統的宮廷禮儀教育,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才能成為女官。
所以天底下比她們通禮儀的人,恐怕不多。
再加上皇室光環,不要說普通奴仆了,就是公侯府第表現有瑕疵的主婦他們也能挑剔!
面對韓少兒這樣身份的女子,他們只有更加高傲的!
陳嬌其實也沒有讓人過來做什麽奇怪的事情,說白了就和以前差不多!既然是‘奴婢身份’的人辦壞了事,那就按照相關方面早就列好的規矩辦理就是。
輕輕揮了揮手,執行刑罰的宮女立刻沉默着上前。兩人抓住了陳蘭,還有一個人則是手上拿着竹條。
大宮女教小宮女的時候總會用些體罰手段,此時不過是照章辦理而已。
看到這一幕,韓少兒和陳薔母女二人反而放下心來。本來還擔心要被從重處罰,結果只是竹條而已,至少不是出什麽大事。這件事要是真能這樣了結,韓少兒也覺得要去感謝太一神了!
只不過作為當事人的陳蘭并不一定明白母親和姐姐的想法,她只是忽然得知,就因為在祖母那裏不小心弄損了不夜翁主的組佩,就有人帶着好多人,說是要‘懲罰’她。
這種架勢其實她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比如母親身邊有人不好好做事,母親就會當着院子裏其他人的面懲罰一番…甚至她自己也罰過人。
只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事情會落到自己身上!
在她看來只有地位低賤的奴仆才能被那樣對待!這種事怎麽可能落到自己身上?而且只不過是扯斷了組佩而已!
委屈、窘迫讓陳蘭臉紅的快要滴血了,而宮女開始用宮中刑罰則是讓她差點跳起來…本來是要跳起來的,但兩邊按住她的宮女看着纖弱,實則很有力氣。一旦鉗住了她,就完全不能動彈了。
綿綿密密地疼,她從來不知道竹條能讓人這樣疼痛!竹條噼啪打在小腿上,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小腿已經徹底因為疼痛麻木了!
執行完責罰之後女官和宮女迅速離開了,沒有因此多留的意思。
等人一走,韓少兒立刻抱住陳蘭,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流。
倒是陳薔這個時候顯得很有擔當,立刻吩咐院子裏的人去取外傷藥,又讓人打水、冰帕子什麽的。正是因為她的主持,院子裏的人都知道韓少兒這邊還沒有完蛋,而且各有各的事情做,不至于聚在一起說是非!
不過她也知道這只是暫時的,今日這樣的事情,到處都是搶着說的。候府後院這樣的地方,真要說起來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陳蘭因為羞慚,也因為疼痛,一直在哭鬧不休。硬要說的話,今次這件事若是換成是陳薔,反應可能小很多。陳薔的性格可比陳蘭堅韌不知道哪裏去了!而且她也更早知道了這個世界運行的法則,早就學會了調節心情——以他們的尴尬身份,若是不會調節心情,遲早有一日要出事!
但事情偏偏攤在陳蘭身上,也不允許替!
陳蘭在母親韓少兒懷裏握緊了拳頭,此時她心中深恨陳嬌陳嫣姐妹,再也沒有第一次見到時的歡喜了。
雖然這次來的女官是陳嬌身邊的,但陳蘭才開始學會思考問題,根本想不了太深遠,一下就認為這件事是陳嬌陳嫣兩姐妹‘合謀’的,心裏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痛恨。
這個年紀的孩子懂什麽呢?他們的推測有的時候中了,但更多時候都錯了。但不管是對了還是錯了,他們堅持自己的想法不會改變。
這件事仿佛是一個小小水花,在堂邑侯府的後院響起,但很快就歸于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所有人之前過的什麽日子,現在繼續過什麽日子。
“松?”養室裏庖廚丙有些疑惑自己女兒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無論庖廚丙還是婢女松,都是堂邑侯府後院的奴仆而已。婢女松平常在韓少兒的院子裏做工,說好不好,說差也不算差了。相比之下,堂邑侯、太夫人、兩位郎君這些正經主人身邊自然好得多,走出院子別人都高看一眼。
但跟着韓少兒也是在內院做工,至少要比外院做粗活的好多了。而且韓少兒雖然名義上只是一個家伎,但平常其實管着後院的女子們,當着後院半個家呢!
雖沒有名義,卻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啊!在韓少兒的院子裏侍奉,實際上也很不壞了。
婢女松對自己的父親露出一個心不在焉的笑容,點點頭,“韓姬讓我來看看女郎的棗羹。”
韓少兒當初之所以選中松進自己院子伺候,就是因為她有一個在養室說的上話的父親。韓少兒不見得懂多少大道理,但後宅的彎彎繞繞是很清楚的——不一定要掌控廚房,但至少在廚房要有人!
“棗羹還沒有得呢…”這時候旁邊一個廚娘嘟嘟囔囔的,似乎是無意說的。
松的笑容更勉強了,她當然知道這不是什麽無心之言,只不過是後院奴仆在捧高踩低而已!
原本韓少兒就是家伎出身,她當後院的半個家,誰是心服的?此前她可是家伎,和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存在!說不定還有奴仆肖想過她,甚至和她真有過一段兒呢!現在她卻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只不過後院這種地方,看重的肯定是實利。大家雖然不服韓少兒,但她真的在後院站穩了腳跟,生了一子兩女,确确實實得到了主君的寵愛,大家也就無話可說了,甚至争相來讨好她!
但這不是說就有許多人效忠了,這些人因為韓少兒風頭正盛而聚集,自然也會因為其失勢而散去。
館陶翁主身邊的女官和宮婢去了一趟韓少兒的院子這種事根本瞞不住,如今已經流言滿天飛了,說什麽的都有!其中絕大多數都認為是韓少兒一系得罪了館陶翁主,恐怕要倒大黴了!
沒錯,韓少兒是堂邑侯妾,算是陳嬌的庶母了,就算身份卑微,也該因為輩分有一些體面,就像是長輩跟前的婢女一樣——但那是正常情況下!堂邑侯府有什麽正常情況啊!
陳嬌的脾氣出名了的不好,睚眦必報!她若是真的看誰不順眼,肯定不會忍着。至于說韓少兒和她的兒女得主君喜愛?要知道韓少兒和她的兒女如今真實的身份依舊是家伎與家伎子女呢!若是主君的話真的頂用,也就沒有這樣的事了!
館陶翁主若是不肯服軟,堂邑侯難道真的為了‘家伎與家伎子女’同館陶翁主為難?又或者翁主不管別的什麽,先斬後奏…堂邑侯事後知道了又能拿翁主如何呢?
後院一個個都是見風使舵的高手,現在事情還沒有明朗呢,就已經開始敷衍起韓少兒院子的事情了…真等到韓少兒失勢,恐怕會艱難的多!
松并沒有将廚娘的話放在心上,只是看向了養室靠裏面的位置,有好幾個竈眼,現在明明不是準備饔食和飨食的時間,依舊忙個不停。她知道,這是為了‘不夜翁主’忙碌。
不夜翁主身體不好,侍醫囑咐要‘少食多餐’。為了照顧不夜翁主,本就忙碌的養室又額外分了人手,別的什麽都不用管,只管着按時向不夜翁主奉食。
假裝無意間走過去,似乎正在準備一道鴨脯。松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只覺的掌心濡濕。伸出手指了指釜中的沸水:“這是在做鴨脯羹嗎?”
有白色粉末落入到釜中,轉瞬之間便在翻滾的水花裏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