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克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蜜蘿就已完美地幫他編造出了僞裝天使的緣由,黑發少女自顧自地感嘆:“說實話,我一直都不贊同媽媽跟克莉絲汀對于死亡的态度——我覺得那過于軟弱與鄭重了。”
鄭重?不知為何,埃裏克被這個用詞激得在心底打了個寒顫,但他還是默認了蜜蘿的說法:“克莉絲汀很有潛力,我不希望她荒廢這難得的天賦。你之前也聽過她的歌聲了——只要再等不到一個月,她就會成為巴黎歌劇院最大的驚喜。”他對克莉絲汀也是滿意的,或者說單就學生而言,克莉絲汀其實比蜜蘿更令他滿意。
通過埃裏克兩個多月的悉心教導,金發少女已基本解決低音不發達,高音生硬以及中音暗啞的問題,對于胸聲的秘訣也有所了解,只是氣息的運行還未臻于完美——當她解決了這最後一個小小的問題,他自有辦法為她的歌聲插上翅膀,引所有幸運的聆聽者一同進入那超凡脫俗的境界。
事實上,克莉絲汀的天賦只是不及蜜蘿,與尋常人相比,也是難得的好嗓子;而比起在他的音樂國度中恣意游蕩的黑發少女,克莉絲汀才是完全由他精心雕琢的傑作。
每一句唱詞都跟随他的牽引,每一個音節都帶有他鮮明的印記,而當她離開他,就又歸于平凡——這令他很難不将那金發少女當做自己音樂與精神的化身。
不久後這乖巧的化身就将替你去俗世中高歌,屆時你的音樂與你的精神将把她送上雲端!而她,将是你的勝利果實,是你征服世俗的第一面旗幟——一切鮮花與掌聲都屬于你。埃裏克是如此堅定地相信并愈加熱切地期待着。他下意識地忽視了某個近在眼前,且比克莉絲汀更加驚豔的歌喉——即使自負如埃裏克,也沒法騙自己說那是屬于他的歌聲。
不過……埃裏克想起黑發少女提起家人的信仰時近乎輕慢的态度,忍不住試探:“蜜蘿,聽上去你只對你家鄉的神靈心懷敬畏?”
“我還以為只有神父才會格外關注這種問題。”蜜蘿難得迂回地回答——在這個全民信教的地方,又不是只有神父才篤信天主的神威,而她一點兒也不想因為“信仰”這種對自己來說子虛烏有的事兒跟朋友的朋友鬧掰。
“蜜蘿,正如我的老友埃裏克所說,你的技巧幾乎無可挑剔。”得到這個答案,埃裏克倒并不覺得驚奇,當然,像他這種幾乎是被神遺棄的存在更不會有什麽矯正異教徒的覺悟。他甚至感到些許輕松,畢竟,若蜜蘿不是天主的信徒,那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對他這“惡魔之子”也當少幾分厭惡與恐懼吧?
男人小心斟酌着言語,有點兒後悔自己當初太心急同蜜蘿交換名諱:“但情感之類的感悟,通常是很難直接傳授的——我的建議是,你從現在開始同我學習樂器,這應當也正是埃裏克将你托付給我的目的。”
“事實上,不同的樂器音色特質與演奏方式也各有不同,這有助于使你更加直觀地感受情感,至少也能開拓眼界。而且,我們得承認,有時候抛開唱詞的束縛,反而更能專注地抒發情感……”埃裏克還在喋喋不休,試圖使自己的行為顯得更加冠冕堂皇。
就在最後一次與蜜蘿在祈禱室會面過後,小小的感冒并沒能與他從雜草與泥濘中滾過的身軀糾纏太久,疾病帶來的軟弱卻似侵蝕了他的靈魂,以至于他依舊熱烈期盼克莉絲汀榮光加身,卻忽然不願蜜蘿被人注目。
誰知道哪個愚人的目光将在我之前捕獲你高潔的靈魂!黑發少女愈是光彩照人,埃裏克便愈是憂慮不安。這時候,他反倒要慶幸蜜蘿目下無塵的性情了。
“啊,我知道,托蘭先生,藝術家的情感總是過于充沛善變,埃裏克是這樣,你也是——但你們不能因此斷定我未投入情感呀。”蜜蘿等他發表完意見才無奈地嘆息道,投向他藏身處的目光幾乎是寵溺的,但眨眼間又全然是孩子般的嬌嗔,“要我說,我的情感并不淡薄,比如我現在就時常思念埃裏克,我們已經快有兩個禮拜沒見面了——托蘭先生,您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嗎?”
思念……埃裏克?牆壁那端的男人注視着蜜蘿誠摯的眼眸,微微有些眩暈。他當然知道少女的意思,但這的确是他平生首次聽到那些美妙的音節與自己的名字有如此直接的聯系。
埃裏克感到自己那顆從未感受過愛與同情的心靈在少女的善意中劇烈地顫栗着,時而輕盈時而沉重——無論怎樣,它都已徹底匍匐于少女腳下。
Advertisement
男人再次想起自己那個渴望已久的東西——一座尋常的屋子,屋裏有位愛他的妻子;而他将逗她歡笑,在星期天帶她去公園裏散步,并且只為她唱歌,至死方休。
可那大概不會是蜜蘿,那雙黝黑的眼眸,固然清亮,氤氲着超凡脫俗的光彩,卻并不懂得如何施予溫柔——并非一籃又一籃糕點,或是思維跳躍的攀談中那種漫不經心的溫柔。
蜜蘿,蜜蘿,別再對我繼續你的甜言蜜語,倘若我的手指注定無法穿過你的長發!
蜜蘿,蜜蘿,再對我多施舍些善良的話語,用你的唇,你的眼眸,你靈巧的羽翼與你高踞雲端的心靈——那将是我不見天日的殘酷索居中唯一的光明!
埃裏克又是痛苦又是欣慰。像蜜蘿那樣閃閃發光的美人兒本身已是誘人沉淪的罂粟,可他感到少女無心的言辭甚至比那攝人心魄的美貌更令自己難以逃脫。他嘴唇張張合合好幾遍,終于從喉嚨裏擠出一線顫抖的聲音:“你知道,他熱衷游歷,四處傳播主的福音,這次只是走得遠了一點兒,畢竟這附近恐怕終于被他走遍了。”
“當然,兩個禮拜也确實太久了點,也許他會寫信給你?”埃裏克看着仔細看着蜜蘿的眼睛,試圖在裏面找到些失落的情緒,但他失敗了,只好自己悻悻地補充。
“我只希望他別抓着他的譜子餓昏在路上,最好也別随意評論其他人的言行品味——你們這些藝術家總有許多清高的習慣,但就數這兩類最為麻煩。”蜜蘿沒好氣地哼道。
埃裏克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些——許多時候,明知那溫柔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卻還是會為此無可挽回地沉淪。
“看上去你們交情真不錯。”男人又無其事的笑道,覺得自己需要聽蜜蘿說點什麽冷靜一下。
“當然,托蘭先生,他是我見過最有趣的人了。”但蜜蘿顯然沒能聽見他的心聲,黑發少女從沒能送出去的籃子裏抓出一個草莓味兒的小蛋糕塞進嘴裏大嚼了幾下,含混不清地回答,“事實上,媽媽和去教堂祈禱的信衆們都常說,要不是神父不能結婚,埃裏克肯定會追求我——她們肯定都以為埃裏克被我做的小蛋糕迷住了。可他其實跟你一樣,一點兒也不懂得美食的魅力。”
如果他真的追求你,你會答應嗎?一股熱血沖上頭頂,埃裏克差點脫口而出。他覺得自己現在更不冷靜了。但是,去他的冷靜!蜜蘿看上去對人們将她同“神父埃裏克”聯系在一起并不反感,雖然也并沒有羞澀喜悅之類令他期盼的情緒,但這個消息也已經足夠迷人了。
埃裏克摸摸臉上的黑色方巾,強行給自己過分發熱的頭腦降了降溫,總算找回一點智慧應付蜜蘿的攀談。他現在又開始愁蜜蘿對“神父先生”的好感是否可能阻礙“托蘭先生”對少女的追求了。
埃裏克需要一位愛他的妻子,并且覺得蜜蘿就很适合這個角色。
也許你不太喜歡在屋子裏等我回來,但是沒關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跟你走也行;你一定會愛上我的魔術,這樣我可以每天都變着花樣逗你歡笑,只要你也願意愛我……如果你願意為我歌唱就最好不過了——我也只為你歌唱,我們用歌聲互相問候,傾訴愛語——至死方休。
☆、書信傳情
收到神父先生附有禮物的來信時,蜜蘿不禁對“托蘭先生”與埃裏克的友情增添了許多信任。
也許這就是所謂“藝術家的惺惺相惜”?黑發少女拆開随信附帶的小袋郁金香種子,心情莫名飛揚——在她出身那個年代,別說是入侵地球的外星物種,就是地球原生的動物植物,在時不時的隕石天災影響下,也是花樣百出地變異,以至于她只有完成基地分配的養殖種植任務時才能接觸到這類珍貴的返祖生物。
暗地裏窺視的男人見到少女唇角的淺笑,不由也自得地笑了笑。他與蜜蘿相處良久,自然知道少女在侍弄花草方面很有一手。事實上,在年紀超過瑪德萊納大教堂的童聲唱詩班要求之前,蜜蘿就開始以買賣花草盆栽補貼家用了,因為物美價廉,也因為盆栽主人精致的容貌,在巴黎市的平民中間聲譽良好,行情火熱,偶爾也有蘇黎世伯爵夫人之類性情浪漫的貴婦們光顧。
“親愛的埃裏克
很高興再次收到你的來信……花種也收到了,據說為了保證顏色的純正,不同顏色的郁金香最好隔離種植,但我決定把它同托蘭送我的風信子種在一起。放心,它們習性相近,且适宜‘群居’……你能在它們開花之前回來嗎?我打算試試用它們做插花。當然,不能也沒關系——用它們萃取芳香油也是不錯的主意。雖然我技藝不佳,但我想托蘭會樂意幫忙的……萃取成功後我會記得給你多留幾瓶,不許拒絕!最後,鑒于你這次屬于‘不告而別’,自帶的面包一定不會比我做的更美味,但還是要按時吃飯——你知道,西德尼跟你一樣任性,他會監督我每天的訓練。
最後的最後,祝傳教順利!
想你的蜜蘿.戴耶”
這是少女回複神父先生的第四封信件,語氣歡欣,情感真摯,但毫不意外,對所謂“花語”全無興趣。唯一的好消息,比前一封提到“托蘭先生”的次數多了許多,而且自然而然地去掉了“先生”的敬稱。
多麽溫暖的問候,多麽親昵的語氣,即便如此,埃裏克仍舊感覺不到哪怕多一點點的在意——無論是對神父先生還是在克莉絲汀面前兢兢業業扮演音樂天使的“西德尼.托蘭”。後者甚至還生疏地稱呼着某人随口編造的姓氏。
埃裏克珍重地摩挲着信紙,想起少女不久前說過的話:“我覺得她們對待死亡的态度過于軟弱與鄭重了。”那時候埃裏克一心沉浸于少女無心的撩撥之中,理所當然忽略了那一瞬間的寒意;直到此刻再次憶起,才猛然驚覺那漫不經心的語氣之下暗藏何等砭骨的薄涼——比卡洛塔更甚。至少,那位虛榮的紅發女高音還知曉自己的冷漠,而蜜蘿對此甚至毫無知覺,或者早已習以為常。
倘若死亡都不足以令你鄭重對待,那麽不為分別而軟弱也是理所應當的。埃裏克想,并且愈發感到一種難耐的焦躁。
永遠不為別離而軟弱,是否也意味着我無論如何都難以令你留戀……我,留戀現在?
從波斯到小亞細亞,從小亞細亞到蘇丹,再從蘇丹到這歌劇院宏偉的地下宮殿,埃裏克曾留一處處匠心獨運的建築與機關,包括以無數人痛苦的死亡為養料,為取悅蘇丹王妃而建造,精妙絕倫的酷刑室;而那些政治謀殺也絕不低調,取悅波斯國王的同時與那些建築令人驚駭的巧思一同成為他不得不一次次颠沛逃亡的決定性因素……總之,這個生來就因異于常人的醜陋面貌被世俗的歡愉拒之門外的孩子幾乎別無選擇地成長為了最高明的獵手——狩獵最頂尖的權勢與庸人們的性命;倘若将那位蘇丹王妃虛浮的歡笑也算在內,那麽異性的歡心也勉強可算得手過了。
但他仍對蜜蘿束手無策。
埃裏克從未如此缺乏耐心,但也從未如此克制——最初不過是懾于黑發少女豔光逼人的容貌;而現在,他愈是将黑發少女看得清楚,愈是不敢輕舉妄動。
誰都相信最猛烈的愛火能夠融化包裹心靈的堅冰,使醜陋涅槃,生出追逐美的羽翼,但有誰能追上那一瞬輕拂耳畔的柔風呢?何況,蜜蘿看上去比風更加難以靠近——微風拂過耳畔尚能留下可供追逐的軌跡,蜜蘿的存在卻缥缈如霧,他心靈的荒原便在這霧裏沉浮,不知不覺欲念叢生如林——蜜蘿似乎懶于躲避,而他縱然願将這副殘軀燃燒殆盡,也不敢任火舌輕舔佳人的發鬓,生恐一不留神,這薄霧便消散在他可怖的火焰裏了。
蜜蘿并不知道自己情感充沛的藝術家朋友就那些信件産生了怎樣深遠的聯想。在她眼裏,自己對一位又一位古怪任性的朋友們已經是難得的好脾氣——要知道,除了對學齡以下的幼崽,“包容”可是資源匮乏、競争激烈的末世人人生字典裏絕對的稀罕詞。
何況,她甚至毫不吝啬地與他們分享自制的食物!這要是在資源匮乏到連她這類能馴養返祖生物,供給基地幾百號人衣食原料的珍稀能力新人類都日常饑一頓飽一頓的末世,就算是殺父仇人被這麽款待幾天,都能轉頭叫爸爸!
至于死亡或分離?在危機四伏的末世,有誰不是命如草芥?出征前還在讨論“新生喪屍政權合法性”的同伴,铩羽而歸時隊友們連屍體都搶不回來又不是什麽新鮮事。就更別提遇到大規模的外敵時,整個基地一起逃亡,千辛萬苦找到新的落腳地,整個基地人類十不存一的倒黴事情。每到那時候,蜜蘿作為能力珍稀的新人類,從開辟修整臨時避難所到興建地下基地,忙到幾天幾夜連軸轉才是正常狀态(也因此,她非常看不慣埃裏克明明條件允許依舊作息不規律到近乎自殘的壞習慣),後來剛穿越時空時,神經也很是緊繃了一段時間……
總之,從末世到十九世紀末期的巴黎,蜜蘿依舊沒養成惦記不在眼前的朋友的好習慣——雖然埃裏克不得而知,但他能得黑發少女兩句漫不經心的惦念,實則已是難得的例外。
因此,蜜蘿用新鮮出爐的糕點裝滿籃子,就理直氣壯地拿着從克莉絲汀處複刻的黃銅鑰匙串打開了化妝室的大門——大約是教學內容不同(蜜蘿雖然也聽話地保持着基本的練聲,興致來了還會同“西德尼”合唱一曲,但學習內容畢竟已經以演奏樂器為主;而克莉絲汀依舊專注地錘煉歌喉),埃裏克将分配給兩人的教學時間完全錯開——克莉絲汀通常在每天的淩晨一點到三點半接受教導,而蜜蘿擁有埃裏克除此之外的所有時間。
黑發少女對此表示滿意。畢竟,在蜜蘿看來,自己雖然晚于克莉絲汀同西德尼相識,但她與西德尼之間良師益友的關系無疑比他與克莉絲汀依靠“音樂天使”這種虛無缥缈的宗教幻象小心維持的關系來得更加密切牢靠。
“西德尼,你今天還是堅持不享用我的小蛋糕麽?”相比克莉絲汀每回蹑手蹑腳潛進化妝室的舉動,蜜蘿在得到藝術家朋友“劇院盡在掌握之中”的承諾過後,就沒有哪次不是聲音比人先到,這也是蜜蘿為數不多能夠讓埃裏克感到欣慰的舉動之一。
可惜,在末世養成的潛行習慣也被完整地帶到了這裏——不管心情多麽飛揚,黑發少女永遠落地無聲,她開口前,埃裏克絕不會聽到一星半點輕快的足音。得說幸好蜜蘿馴養返祖生物的能力注定她親自出外勤的機會不多,否則埃裏克說不準第一眼就會被悄無聲息杵到化妝室落地鏡前的黑發少女吓一大跳。
“當然不,蜜蘿。”埃裏克目不轉睛地盯着黑發少女那只眼熟的籃子,通過隐約傳來的香味和上方白布鼓起的弧度猜測這次又是麥香手撕包配五種以上的果醬。
“別這麽固執,我的朋友,這可是埃裏克難得感興趣的甜點——你們方方面面都挺相似,說不定你也會喜歡?為了配合你的口味,我可是特意備齊了所有常用的果醬。”蜜蘿笑眯眯地舉起籃子,目光已經瞄準埃裏克此前為她提供樂器的地方(沒辦法,誰叫某人對練手的樂器品質也要求不低),“試一試吧,這會讓我的學習熱情更加高漲。”
你們方方面面都挺相似……蜜蘿一句話再次令埃裏克陷入微妙的沉默——他原以為除了音樂藝術上情不自禁的共通性之外(當然,他從沒指望蜜蘿會發現這個)自己的僞裝相當完美,比如強忍口水拒絕黑發少女的投喂。
蜜蘿:藝術家不都是差不多的古怪任性還害羞嗎?
說實話,少女的手藝雖然說得上不錯,作為時常沉浸于譜曲中的冒牌神父,埃裏克不過把那些造型可愛的小玩意兒當做維持生存的必需品,至多是大腦疲憊時的一種調劑,即使那是出自心愛的姑娘之手……但當他作為劇院的神秘主人與蜜蘿相處,為了不暴露身份刻意拒絕投喂時,才知道自己的舌頭和身體居然已經不知不覺被少女的各種加餐慣壞——至少,埃裏克從前不會在曲子行進到一半的時候注意到自己肚子的“饑餓鳴奏曲”,更不會盯着少女懷裏還蓋着白布的點心籃子咽口水。
“那麽,作為交換,從今天開始,你将同時學習圓號和小提琴。”埃裏克“自暴自棄”地啓動機關,嘴上猶自不死心地做最後的掙紮。
都是歌劇表演中常用的樂器呀,藝術家們果然一個個都害羞得可愛……蜜蘿十分爽快地答應一聲,把那只體積不小的籃子放上了從眼前牆壁正中臨時探出的傳送帶——長寬高矮都很合适。埃裏克想想自己添置這個機關的日期,不由更加唾棄自己。
“咳,埃裏克之前給我來信,說他不久就要回來了——大概就在這周三,你可以提前為他準備一次接風洗塵的宴席。”說話之前,埃裏克遠離收音裝置,迅速地咽了一口口水。他以自己的容貌發誓:他撿回神父的身份是想探聽“西德尼”的追求進度,絕對不是太久沒接受少女的投喂嘴饞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危險,差點就撒刀了,好在最後瘋狂撒糖圓了回來……以及,表示進度條還早,男女主三觀沖突這才露出冰山一角,但是說撒糖就撒糖,最多偶爾掐架調情,不會怎麽虐的(過來人的微笑)最後,這章主要女主末世背景人設抛得比較多,情節略水見諒見諒~
另,基友甜蜜桂花糖的同題材文《界橋》目前正在夾子修羅場,大家走過路過有興趣的點一波訂閱麽麽噠~
☆、奇異重唱
傳授歌唱技巧時,拒不露面就已經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了;待到蜜蘿開始着手學習樂器時,埃裏克差點就說服自己盡快邁出那一步,對少女進行面對面的教導——那對他而言也将是莫大的幸福,倘若不會被斷然拒絕或幹脆永久地逃離。
但蜜蘿的天賦的确無與倫比——盡管由于某人不負責任的教導入門緩慢,但他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與她面唔,少女已經能夠控制着氣息用那把比目前盛行的三活塞圓號更勝一籌的四活塞圓號吹出一些簡單的人工泛音了;之前作為第一選擇的小提琴更不必說——黑發少女絕不會弄混頓弓與斷弓,也從不找錯把位或是忽視任何一處不起眼的附點或休止符。于是在蜜蘿未曾留意的角落,她的藝術家朋友半是輕松半是遺憾地又一次止步不前。
“很好,蜜蘿,或許你已經發現了,埃裏克先一步帶你進行的呼吸練習對吹奏圓號同樣有所裨益,而你令人驚訝的音感也在我們近段時間的學習中得以證實。”熟悉的黑暗再次将埃裏克包裹,他的聲音依舊底氣十足、并不掩飾其中贊嘆,“盡管你看上去志不在此,但我還是得說:孩子,你的天賦——包括你高雅的喉舌與靈巧的手指,正是造物主最令人敬畏的奇跡。”
“還是只有氣息控制和音準麽?”黑發少女放下頗有些份量的圓號,一面替換譜架上的曲譜(實際上她早就把這支難度不小的練習曲背熟了),一面沒好氣地問——無論是埃裏克還是“西德尼”,總是逮住機會就對蜜蘿拼命誇贊,久而久之,少女也就習慣了藝術家朋友們每每恨不得把自己誇上天跟太陽肩并肩的熱情姿态。
不出意料,埃裏克一時無言。他很想順着誇蜜蘿一句情感真摯(事實上這本該是一切初學者唯一可取之處),對音樂的虔誠卻死死粘住了他的嘴唇——比起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專注炫技的演唱,蜜蘿演奏樂器時遠沒有如此冥頑不靈,黃銅圓號特有的金屬音質在她的演奏中甚至被展現得淋漓盡致,以一種鮮明快活的節奏為媒,但是……
“蜜蘿,不同的樂器音色對不同的情緒表達有一定傾向,這沒錯,我很高興你記得我的教導。但并不是說所有用到降B調的曲子都是明亮有力的進行曲,也不是所有F調都是溫柔渾厚的抒情曲。”埃裏克頓了頓,看着黑發少女流光溢彩的黑眼睛,忍不住又想要嘆息,“當然,也不要完全放任自己的心情蓋過曲子本身表達的情緒——我完全理解音樂引動心緒的魔力,但請記住,剛剛你從譜架上拿下來的曲譜基調是低沉、哀傷……”
“那為什麽不換一份基調歡快的譜子給我?就算旋律複雜一點,節奏再快一點我也能很快适應。老實說,我跟你待在一起很難感到低沉或哀傷。”蜜蘿不假思索地問,略一思索,又補充道,“而且樂器的演奏不應該揚長避短嗎?你和埃裏克計劃讓我學那麽多種樂器,為什麽一定要我用圓號演奏那份譜子?想要低沉哀傷,大提琴一定完美勝任——你知道,臨時改編一下譜子又不難,無論對我們誰來說。”
埃裏克:你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我該怎麽告訴你,那一長串繁雜的樂器學習名單是為了盡力拖延你登臺的日期?畢竟當初是我鬼迷心竅勸你放棄在花草店旁邊再開一家糕點店的打算,甚至傻乎乎地向你建議勤練歌唱,然後考進巴黎歌劇院,利用自身名氣拓展花草店客源……
“蜜蘿,你得知道,歌劇院可不會由着你的心情排演節目,無論你是主角還是配角,首席樂手還是樂池的邊緣人士。”男人“垂死掙紮”。
“可你之前還告訴我你是劇院這的主人。”黑發少女努力壓住蠢蠢欲動的唇角,動作浮誇地抖了抖堆在梳妝臺上的曲譜,佯裝無辜道,“而且,你為我準備的這些‘獨一無二的練習曲’難道不是叛逆正統,遠超潮流?”
“咳,倘若你在演唱方面同樣有如此‘深刻獨特’的見解,我想埃裏克一定會很高興。”埃裏克想想自己為黑發少女精心譜寫的練習曲,又想想那滿滿幾頁能讓人看得眼暈的“學習計劃”,趕緊清清嗓子,心虛地轉移了話題,“對了,有件事我認為應當讓你知道:你姐姐克莉絲汀對技巧的掌握雖然仍與你有些距離,但最近已達到她個人的瓶頸——為使她繼續進步,也為使她的音樂事業有所起色,不久後,我将為她安排一次主演的機會,但願人們的鮮花與掌聲能讓那姑娘的生命之火徹底重燃。”
“好吧,也許你需要我保密?嗯,也替她謝謝你,西德尼——我越來越覺得你的确善良周到如天使了。”蜜蘿愣了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答道,“這樣說來,克莉絲汀大概會先我一步成名了……你為她寫一部需要經常用到鮮花的歌劇,然後讓由我的小店提供道具怎麽樣?”
善良周到如天使?若您見過我的面容後還能這樣想。埃裏克自嘲地笑笑,心緒倒是沒有太大起伏——或許是“西德尼”沒了神父身份的拖累,蜜蘿的種種言語明顯更加直白随意,以至于剛剛換了身份的埃裏克很有些招架不住。
但如果一方始終毫無反應,或者從頭到尾根本毫不知情,另一方卻為之心神動蕩……一時還好,綿綿不絕地胡思亂想是不是太傻了點兒?雖然他現在依舊會為黑發少女提起“成名”的随意态度又是放松又是委屈——那些夾道等候的鮮花與掌聲也算他們共同的目的,不是麽?想到這裏,埃裏克反倒有些希望從蜜蘿眼裏看到些哪怕是嫉妒、怨怼之類的情緒了。
“你也可以請卡洛塔這麽做。”埃裏克的聲音依舊低沉悅耳,蜜蘿卻仿佛看到了末世那些學齡前的小家夥們嘟着嘴生悶氣的模樣。
“不錯的主意……我以為你不喜歡她?”好吧,據說藝術家這種情緒多變的生物是需要順毛摸,黑發少女在腦海裏回憶了一遍每次被埃裏克還回來的空籃子,表示自己耐心充足。
“西德尼,”蜜蘿溫柔鄭重地喊了埃裏克告知她的名字,盡量把語氣調整得像勝利聖母街上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格蕾絲太太一般慈祥,“我聽說,開解他人時,自身也容易受影響——作為克莉絲汀的親人與你的朋友,倘若你因開解克莉絲汀感到任何不适都可以向我發洩。或者你有別的什麽煩心事?總之,我不希望在克莉絲汀一夜成名之前,她所敬愛的‘音樂天使’就陷入憂郁或某些更糟糕的情緒之中。”
事實證明,蜜蘿對埃裏克前些天的異常情緒并非毫無覺察,雖然……方向完全錯誤。
“倘若你願意把此刻的體貼用于歌唱,那就再好不過了。”埃裏克仍為此感到一絲絲暖意,但他注視着黑發少女誠懇的眼眸,對自己的心思絕口不提,反而玩笑般嘆息。
蜜蘿感到自己的藝術家朋友的情緒似乎比之前好轉了點兒,但又顯出一種熟悉的倦怠。在末世,這種倦怠的狀态反而比一切和平年代所謂“扭曲”的心态更為危險。尤其是某些能力棘手的新人類,一旦倦怠之情過于深重,不是結束自己的生命,就是瘋狂地打算幫助所有同胞“解脫”。埃裏克當然沒到那地步,倦怠的情緒在他心間也不過剛剛萌芽,或許就只是偶然的一閃念,但蜜蘿仍不敢放松警惕。
黑發少女眼裏顯出掙紮的神色,半晌,才妥協般輕聲道:“西德尼,下不為例。”
什麽……下不為例?埃裏克只來得及在腦海中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就被一陣奇異的歌聲攥住了靈魂。
“現在閉上眼睛,我親愛的朋友,夜幕即将來臨。此刻你将觸碰,我所描繪的一切,請用心聆聽,随我踏上那夢中的旅程。”這歌聲輕輕緩緩,句與句之間的停頓循着某種奇異的韻律,每個短句末尾都帶着勾人的尾音,音調起伏分明并不驚人,卻莫名令人難以逃離。
“日光下,你聽見浪花拍打的聲音……”
“我聽見浪花拍打的聲音,是日光下金色的海面……”
“海鷗的振翅混合着潮聲……”
“海鷗的振翅……潮聲……”
“溫暖的話語順着海潮進入你腦海,而你不必銘記她說了什麽。
又一次響起,那溫柔的絮語,在你耳邊輕問:我在這裏,你因何憂慮?”
兩人奇異的二重唱就在此處交換了主導——蜜蘿的歌聲越來越輕,越來越缥缈;相應的男聲卻在她刻意引導下,由單純的應和呢喃漸漸壯大起來。
“我強烈地渴望你,青春與美貌,你的青春與美貌如此令我着迷……”
“可這幸福随時都可收回嗎?”
“可這幸福随時都會收回嗎?”
“這全是你對我的折磨!”
“瀕臨死亡,這便是我的命運……”
“瀕臨死亡?”
“因我已陷入你霧一般的心靈。在那裏,欲念之林将萌發熾烈的愛火……”
“令我顫栗!”
“令我顫栗!”
“美與醜不再有界限!”
“美與醜不再有界限……”
若說蜜蘿先前還是刻意的退讓,到此刻便已是茫然地應和了。
她不是第一次聽埃裏克高歌,也不是第一次聽說愛情,但她沒料到這兩者的結合竟會産生如此驚人的質變。黑發少女翕動嘴唇,試圖找回一點兒“新人類的尊嚴”,最終卻只是猶豫着唱出這支曲子的尾聲:
“在我的世界裏不存界限,也許你願意來看看?”
我們無法強求出身末世的少女立刻了解如何感受或回應一份愛情,但這的确是她第一次聽聞如此雄奇的歌聲。
作者有話要說: 注:歌詞改編自德語音樂劇《德古拉》第二幕靠後,
範海辛催眠米娜的唱段(也是我的入坑曲)
話說TB叔的德古拉真是分分鐘蘇爆我的少女心啊
以及,本蠢當年如此嫌棄德劇畫質,當了堅定的法劇派
現在,所有自己說過的話都一句句全部吞回去QAQ
感謝寶冢的小姐姐們,再是德奧法劇的小哥哥們教會我……
做人不能太頭鐵,看音樂劇也要有耐心QAQ
最後,個人感覺這一章是目前的糖量巅峰
嗯,本章又名:驚,黑發少女撩漢不成反被撩2333
☆、教堂私語
蜜蘿覺得自己恐怕遇到了一個假的追求者——自從那天好心催眠西德尼過後,她已經一星期沒見到自己這位害羞的藝術家朋友了,就連樂器的學習都又轉由埃裏克神父代為教導。虧她還刻意對他關于兩人合唱的記憶手下留情!蜜蘿惡狠狠地拿手指戳着黃銅圓號的音孔,原本柔情的樂曲生生被她吹出了兩軍交戰的氣勢。
“蜜蘿,我以為這支曲子裏思鄉的主人公是一位旅人,而不是一位鐵血元帥?”埃裏克忍無可忍地叫停了少女的演奏,并開始懷疑那天那令人甚至不敢回想的歌聲不過是自己被蜜蘿這個冥頑不靈的學生氣瘋之後的錯覺。
埃裏克當然不會忘懷那天的合唱。老實說,音樂一向是他在明白自己不得不背負的原罪後,雖不常用但最為自負的武器。那時候,他卻感到自己在那迷人的樂聲中如還不如待宰的羔羊——羔羊尚可在屠刀臨身時發出幾聲軟弱的哀鳴權作抗争,而他,他預感那樂曲開場時,倘若不被邀請人允許,或許他輕易便走完一趟由生到死的旅程,而全程毫無聲息……
當然,他相信蜜蘿此舉純然出于善意,但其間卓絕的功效絕非某種高明的催眠術所能達成——他雖記不太清具體的內容,卻感到自己那時一定對蜜蘿傾吐過心意——黑發少女這些天來時不時咬牙切齒的狀态顯然也證實了這一點。可惜重唱結束前,少女的聲音太輕太細,縱然敏銳如埃裏克,在近似催眠的狀态下也沒辦法清楚地回憶起少女的态度,否則何至于一連好幾天使“西德尼”這個身份避而不見。
而蜜蘿還記得熟悉之後,西德尼囑咐過自己,他雖然是這座巴黎歌劇院的主人,他本身的存在在巴黎歌劇院卻還是個秘密。于是長期在劇院學習工作的克莉絲汀首先被排除;她與克莉絲汀共同的養母瓦勒裏烏絲太太自然也不能随便告密,盡管無論蜜蘿是常跑劇院還是頻繁進出教堂,那位心善的老婦人總是難掩憂慮;至于卡洛塔,更不可能坦言相告……于是蜜蘿轉了一圈兒,苦惱地發現,只有埃裏克神父是最安全的“樹洞”。但是同一個不能結婚的神父講少女的小煩惱……即便蜜蘿并不覺得羞澀,在瓦勒裏烏絲太太常年累月的教導下倒也知道這種行為實在不太妥當。
但當神父先生終于按捺不住主動問起時,黑發少女自然也不會頑固地保守秘密。
“埃裏克,”蜜蘿放下圓號,半是抱怨半是嘆息,“你們藝術家的脾氣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為什麽這麽說?”事實上,埃裏克對蜜蘿如此反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