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原因大致心裏有數,發問時語氣不免有些心虛。

“他沒有告訴你麽?”黑發少女看上去似乎更加生氣了,“上次,也就是一星期前,西德尼為我授課時,也許是因為克莉絲汀的影響,我發現他的情緒處于非常危險的邊緣。出于朋友間的善意,我,嗯,算是動用了一點特殊手段,打算令他放松一下……總之,結果是他令我開始憧憬愛情,卻在那之後就從我眼前消失不見了!”

“這麽說來我那位老友行為的确不妥,不過我想他只是有些忐忑,畢竟他恐怕并不準備這麽早對你表白心跡。”面對蜜蘿忿忿不平的控訴,埃裏克只好幹巴巴地解釋道。

“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他會如此渴望我。必須承認,我們的藝術家至少眼光非常不錯!”黑發少女神色尋常地說着暧昧與自負的話語,“雖然他平常除了跟你一樣熱衷于稱贊我,送我禮物的頻率甚至還不及你——你們藝術家争取伴侶的方式都這麽……嗯,不易覺察麽?”

“好吧,我知道,你大概不會鑽研類似的問題。”沒等埃裏克說點什麽,蜜蘿已經又恢複了愉快的神情,“不過,我知道你能找到他——麻煩替我告訴他:作為追求者,适度害羞還算可愛,但要是一直這樣害羞下去,我愛情的鳥兒可不見得會永遠為他停留。”

不,你必須是我的!哪怕只為我将你納入視線以來便經受着,且漸漸急迫的煎熬!埃裏克想。他有一瞬慌張,但立刻難掩喜悅地問道:“你的意思是,現在那鳥兒正在他頭頂徘徊?”

“可以這麽說吧,畢竟你們比我遇見的絕大多數人都更熱情有趣,而你已經決心為你的神靈奉獻終生了不是嗎?”蜜蘿大大方方地承認,黝黑的眼眸裏卻找不到絲毫源于心動的羞澀,“但最終那鳥兒會不會停上他肩頭,我也并不清楚。說起來,埃裏克,作為我們共同的友人,你有什麽好的建議嗎?關于我同他可能嘗試建立的關系。”

埃裏克于是明了,這令他深陷愛河的少女或許的确也對愛情有所憧憬,但那絕不會比孩子對某種新奇玩具的向往更加深刻——與他對少女混雜了救贖靈魂之祈盼的深沉愛意更無法相提并論。

“我以為他已将自己最真誠的靈魂托付給你了。”埃裏克發自肺腑地嘆息道。

“這我當然知道。事實上,也正因為如此,我才願意嘗試與他建立一種更為親密穩定的聯系。”蜜蘿輕柔地回答,黝黑的眼眸顯得認真嚴肅,“我的意思是,西德尼看上去太害羞了。所以,你認為我需要主動做點什麽嗎?”

“不,你不必做任何事情。”除了愛我。埃裏克用盡全部意志力才把最後一句吞回肚子裏,并感到一種滾燙的情感在自己胸中激蕩不休。但表面上,他仍盡力維持着神父應有的端莊,“不過,如果你願意,可以告訴我,作為被追求的一方希望對方做些什麽——我非常樂意代為轉達。”

“那麽首先,讓他挑個時間同我見一面怎樣?”蜜蘿說着,并不掩飾自己的好奇,“我知道你倆總有些這樣那樣的古怪規矩,作為朋友也理應體貼,但我猜藝術家的妻子總不至于終生不與丈夫相見吧?”

當然不會。事實上,人世間沒有哪一對夫妻不曾耳鬓厮磨(這也正是他所熱切渴望的),但也絕沒有哪位女子,包括你的生母,願意對你這副醜陋怪異的面孔施舍同情……

可是蜜蘿,你已對我作出邀約,但願你有朝一日予我真正的柔情;即便不予,我也再不能容忍另一人占有你愛的允諾——從此刻起,你只能做我的妻子,我們注定此生共度!埃裏克下意識攥緊臉上的黑色方巾,半響,才就着熱血的餘溫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線幹澀的聲音,“當然,我會及時向他轉達你的意見。”

可是在那之後,不僅西德尼依舊毫無音訊,就連埃裏克也消失不見了!連樂器和琴譜都沒給她留下!黑發少女不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西德尼”的表白有所誤解——據說藝術家的情感跟他們的靈感相仿——通常來得猛烈,也去得幹脆,有時候甚至只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沖動。

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藝術家們對美好詩意的感觸往往比尋常人更加深刻敏銳,而蜜蘿,誰讓她正是繪畫與攝影最為偏愛的那種,骨肉勻稱、容色豔麗的美人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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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不小心成了誰的靈感女神,正好又有那麽一兩支以我為題材的驚豔樂曲流傳到後世,倒也十分有趣。蜜蘿樂觀地想,假裝沒看到為自己引路的年輕神父欲言又止的神色。

“好吧,我就知道是這樣——麻煩你了,迪瓦斯,我下禮拜再來。”黑發少女照例把裝滿糕點的方盒子一個疊一個塞到年輕神父手上,拜托他分給瑪德萊娜大教堂底層神職人員們——自從連續兩次在教堂撲了個空,蜜蘿就在糕點裝籃之前加上了裝盒的程序,那些小巧的木盒子表面雕着幾筆寫意的花紋,盒身一側還有東方風情的鎖扣,全是蜜蘿閑暇時親手打磨出來的傑作。

與埃裏克在時動辄兩三個小時的“忏悔”不同;迪瓦斯往往還沒把身下的椅子坐熱,黑發少女就已敷衍地結束了本次忏悔。年輕神父聽了一腦子亂七八糟的廢話,還沒等他整理出開解、勸誡或赦免的要點,蜜蘿已經幹脆地離開了忏悔室。因為用時實在太短,交給他的木制餐盒甚至還隐隐殘留幾分溫熱。

“戴耶小姐!”迪瓦斯看着黑發少女失落而去的背影,低喊一聲,覺得自己已經用盡畢生勇氣。

“馬丁神父?”好歹也已經為她見證過三次忏悔,蜜蘿一口叫出他的姓氏。少女的嗓音清甜而略帶令人愛憐的稚氣,這更為迪瓦斯接下來的行為增添了勇氣。

“戴耶小姐,有件事我也許你該知道,”迪瓦斯細致地左右顧盼了一陣,才稍稍靠近蜜蘿,把聲音壓得很低,“實際上,埃裏克并不屬于瑪德萊娜大教堂,附近教區也沒有他的入職信息。事實上,他對我和我的同事也并不友好。而對您這樣的年輕女士來說,毫無疑問,他更是位神秘而危險的客人。”

“謝謝你的關心,馬丁,不過我恐怕你和你的同事們都對埃裏克誤會頗深。”黑發少女看上去似乎有些驚訝,但又仿佛早有預料,她不贊同地看着迪瓦斯微微泛紅的臉龐,眼底先顯出愉悅的神情,“我必須承認,他有時表現得脾氣古怪,對我的教學尤其嚴厲,看上去還不怎麽愛惜身體。但只要你習慣了同他相處,就會發現,他實際上是個對朋友熱情周到的人,而且相當害羞,只癡迷于創作而不喜歡同他人打交道。”

熱情,周到,害羞?年輕神父腦海裏不禁閃過四個月前的忏悔室裏,那随時準備熱情問候自己脖頸,神出鬼沒的粗大套索;但還有一樣事物比套索更加可怕,那就是只聞其聲的套索主人——上帝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将他的把柄與軟肋抓在手心,用語彬彬有禮,偏偏正中要害,就仿佛自己所有秘密在那惡魔眼前都無所遁形。

好在他似乎已經很久沒再造訪教堂了,否則迪瓦斯恐怕還沒有足夠的勇氣提醒蜜蘿,即便那需要他忍着良心的煎熬看黑發少女無知無覺地沉淪于惡魔股掌……年輕神父強忍神色扭曲的沖動,焦灼地與蜜蘿對視——少女的眼眸黑白分明,定然藏不下算計與謊言;可聽上去,幾個月過去,那危險的神秘人竟還未在她眼前露出獠牙。這本是個值得高興的消息,卻令迪瓦斯顯得更加焦慮:他幾乎一瞬間就認定,那位假托神父的神秘來客對蜜蘿心懷企圖——不只因為埃裏克長久以來在他心頭留下的惡劣印象,還因為面對蜜蘿時,他腦海中頻率漸漲的旖旎閃念。

但至少現在,年輕的神仆依舊以宗教為妻。迪瓦斯堅信自己對蜜蘿的勸告完全出于天主教誨下的仁慈。他再次确認了一遍周圍無人,原本朝氣蓬勃的臉龐繃成更加嚴肅的模樣:“這不是拙劣的愚人節玩笑,小姐,您很危險,随時可能被惡魔狩獵……”

“好吧,馬丁神父,感謝你的好意,我了解了。”蜜蘿打斷迪瓦斯的警告,回答不可謂不敷衍。事實上,她早已猜到,就像西德尼的存在對巴黎歌劇院是個秘密一樣,埃裏克的存在對瑪德萊娜大教堂而言恐怕也是鮮為人知的秘密。

但那有什麽關系呢?別說無論是埃裏克還是西德尼都對她心懷善意;即便她的藝術家朋友們當真如此有活力,想同她玩一場狩獵游戲……“放心吧,至少在這裏,沒有人能狩獵我。”黑發少女唇角勾出一抹近乎自負的笑容,頂着年輕神父憂心忡忡的目光走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唔,過渡章,糖量好像不足,不過還是十分粗長啦~

☆、薄涼之下

“西德尼”剛消失的時候,蜜蘿還想過自己這位藝術家朋友是否在為向她求婚或至少是求愛精心籌備什麽;但當埃裏克都消失長達一星期後,蜜蘿就徹底把這個自負的念頭抛到了腦後。她依舊每天練習聲樂,但關于樂器練習,蜜蘿此前慣用的樂器,無論是已經爐火純青的小提琴,還是技藝娴熟的圓號,埃裏克消失的時候,也一并帶走了;而忏悔室內并沒有留下備用的替代品,蜜蘿也就懶得自己再買了。

不過她在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開在勝利聖母街附近的花店上的同時,也不忘時常跑去巴黎歌劇院那間曾經被西德尼用來授課的化妝室——與埃裏克招呼也不打一聲地消失不同,西德尼先一步的“失蹤”雖然同樣無禮,但他顯然還記得給自己心愛的姑娘留下練習常用的樂器。而為了保留這些品質較高的樂器,蜜蘿理所當然把它們記在了克莉絲汀名下。

蜜蘿猜,這或許是因為就儲備樂器而言,巴黎歌劇院相對瑪德萊娜大教堂較為便利。畢竟,雖然在歌劇演員的化妝室裏出現各類歌劇配樂常用的樂器,雖然也不太尋常,但怎麽都不會比人們發現各類樂器在教堂的忏悔室裏堆積如山來得詭異吧。她在落後的十九世紀待的時間已經不算太短了,因此十分确定,那些前來忏悔的信衆們,可不會想在莊嚴肅穆的教堂裏高歌一曲詠嘆調。

想到這裏,黑發少女也不得不對埃裏克的手段致以敬意——要知道,如果沒有他事先對忏悔室的四壁進行隔音處理,天知道那些虔誠的信衆們會不會把她這個時常在忏悔室裏高歌奏樂的僞信徒綁在火刑柱上,請求所謂天主的寬恕。

不過,真到了那樣的地步,也許埃裏克就會跳出來救我了?倘若他能在他的神靈與我之間優先選擇我……蜜蘿在心底自我嘲諷了一番這個荒唐的念頭,卻暗暗為藝術家朋友們在自己心中日益增加的分量生出一絲隐憂。

事實上,擁有兩位關系親近且長期穩定的朋友,對曾經習慣了身邊同伴,早上出征就做好訣別準備的蜜蘿而言,實在是非常陌生的體驗。但她并不排斥。确切地說,她幾乎是急迫地期盼着——新人類本質上也還是人類,是人類,就逃不出人類群居的本性。

而蜜蘿,她對此雖然尚未有明确的意識,但也隐隐約約意識到自己自從來到十九世紀的巴黎,雖然一直同戴耶一家生活在一起,因為理念或信仰(如果她确實有信仰這玩意兒的話)之類的巨大差異,心靈卻始終離群索居——少女遠離末世已久,卻下意識保留至今的種種習慣,便是最有力的證據。

事實上,老戴耶去世之前,她還能從養父自由的心靈中獲得些許靈魂層面的共鳴,但在老戴耶去世,克莉絲汀也陷入頹喪之後,她也就随之陷入了更加深刻的孤獨之中……盡管她精打細算,開了一家花草店,還熱衷于制作糕點,自以為拼盡全力的享受新生,但直到埃裏克和其化身“西德尼”的出現,蜜蘿心靈的空白才得以填補;那些已經很久沒再訴諸于口的念頭,也漸漸重新活躍起來——雖然因為習慣了死亡與離別而總給人一種漫不經心的錯覺,但實際上,蜜蘿是如此重視她的藝術家朋友。

還是那句話,盡管蜜蘿并不自知,但身在末世,百廢待興之際,聽聞過文明的毀滅,又見證了文明的重建,她的靈魂本就比絕大多數人更加堅韌,也更加深邃高遠。至少,尋常生長在十九世紀巴黎的姑娘沒有誰能像她那樣平常地看待或應對死亡,以至于埃裏克那屬于藝術家的敏銳心靈初見之時,便為之震顫不休。

兩顆孤寂的心靈在表面上“雞同鴨講”實則幾乎一拍即合的交流中得以相互慰藉,這本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蜜蘿雖然至今對所謂藝術,所謂情感的宣洩,或思想的傳達之類唯心的東西不太在乎,但她承認,兩位藝術家朋友總能帶給自己美的享受。

“倘若他能得見我曾經所見之景,再将那些景象譜寫成曲,那該是多麽壯闊的音樂啊!”這念頭不算太強烈,但若能令蜜蘿這個遇到老戴耶一家前幾乎完全不知音樂藝術為何物的末世人也動念,埃裏克的歌唱魅力就彌足珍貴了。

可蜜蘿作為進化方向為精神能力的新人類,若非她主動沉浸,那麽在這個眼界局限,人們也還未進化出異能的舊時代,将很難有什麽絕妙的音樂能令她失神——而這進一步加深了埃裏克并不被少女在意的錯覺。

但某種意義上而言,埃裏克也沒看錯,蜜蘿的确不懂得愛情,至少也不懂溫柔。

少女隔三差五地為一位異性送上自己親手制作的糕點,這的确最易給人以溫柔的假象,但埃裏克早有覺察,蜜蘿的行為不是出于關懷體貼之類的心情,而只是一種下意識的暗示行為——暗示自己将他們之間僅靠情誼維持的聯系轉化為責任,同時期望對方也如此——情誼的維系大多數時候并不确定,責任卻不可輕易丢棄。

而對于在此之外的部分,比如埃裏克此前明顯的感冒症狀,蜜蘿沒有絲毫關心。這其中當然有部分是因為黑發少女在末世養成的輕易不過問友人私事的習慣;或者還因為埃裏克在她面前時表現得沉着或傲慢,以至于她下意識将她的藝術家朋友們看作與自己同等強大的物種;但即便如此,也足夠埃裏克确認:很不幸,自己所戀慕的姑娘本性并不溫柔。

就像所有的末世人一樣,蜜蘿隐隐向往着老一輩一再緬懷,一再提倡,自己卻無緣得見的情誼與道德(與老戴耶一家以及瓦勒裏烏斯一家,甚至巴黎歌劇院的首席女高音卡洛塔的熱情交往都正是她嘗試踐行道德的體現),骨子裏卻并不信任單純的情誼。

但克莉絲汀不同。歌劇院裏所有人都知道,她雖然已經過了十七歲的生日,卻還有着像十五歲少女一般淳樸的心靈。雖然從她硬着頭皮認下蜜蘿那些價值不菲的樂器所有權過後,許多非善意的揣測就開始找上門來;尤其是,她不得不對那些樂器的來源含糊其辭,這難免會使那些不善的揣測愈加嚣張。畢竟,克莉絲汀作為歌劇院最底層底層的四等演員薪水微薄,就算加上蜜蘿的花店收入和瓦勒裏烏斯太太的積蓄也不足以承擔得起其中一件樂器的價格,而化妝室裏那些樂器簡直堆成了小山,其中絕大部分甚至還沒有拆封。

此刻,這位心靈淳樸的金發姑娘正滿面愁容,卻并非為巴黎歌劇院近段時間關于自己塵嚣日上的流言,而是為她的“音樂天使”——自埃裏克消失在蜜蘿眼前起,他也再沒有回應過克莉絲汀的祈禱,而金發姑娘顯然不可能像蜜蘿那樣對此無動于衷。

“蜜蘿,導師今天還是沒來找你嗎?”克莉絲汀近乎乞求地望着着蜜蘿黝黑的眼眸,聲音沙啞得厲害。她清純甜美的嗓音曾随父親的去世而失去光彩,直到音樂天使的造訪再度喚醒她對生命的熱情。她堅信那是父的英靈在踐行承諾——當他升入天堂,便會派一位音樂天使到她身邊,代替父親給予她守護與指引。

可現在,那位神秘的天使已許久不曾響應她的祈禱,克莉絲汀也已許久不曾再度聽聞那超凡脫俗的歌聲。她依舊堅持遵循音樂天使的指引,卻無力地感到自己所有天賦與對音樂藝術的熱情都正漸漸沉眠——金發姑娘有所預感:倘若自己無法重歸音樂天使的翼蔽,這一次,或許便是永眠。

“沒有呀,或許他打算返回天堂,以便為我們尋來更多靈感的聖火?”黑發少女卻顯得輕松自在,短短一句話被她唱得如同荷葉上跳躍的露珠般活潑晶瑩——盡管同“西德尼”的最後一次見面曾令她升起對愛情的憧憬,但幾星期過去,本就不看重的绮念早就被她扔到了腦後。她也不曾落下埃裏克布置的種種功課,并坦然享受那些訓練帶來的惠澤;但正如前文所言,她只把那看做與藝術家們維持友誼的手段,一種責任與義務——不會輕易丢棄,但也并非不可或缺,更不會依賴誰的指引與守護而存在。

“蜜蘿,導師已經近三個星期沒有音訊了……或許您真的已将我們抛棄?”金發姑娘最後一句下意識配上了簡單的旋律,嗓音是獨屬于少女的甜美清純——她并未意識到,除了那位神秘的天使,蜜蘿的歌聲同樣能激發自己的天賦的才華。

“不,克莉絲汀,我的姐妹,對此我持相反意見——就我所見,我們的導師學識淵博,技藝無雙;對學生嚴格要求,對朋友熱情體貼。”黑發少女露出一個誇張的表達驚詫的神色,在克莉絲汀的尾音上直接升了一個八度起調。每個短句都收尾幹脆,高低錯落的音調令人聯想到在鋼琴師指底起起伏伏的黑白琴鍵。

“他有時脾氣古怪……”

“有時卻羞澀得可愛……”

“他是我的嚴師,我的音樂天使,我藝術的君王……”

“他是我的益友,腼腆的藝術家,任性的大小孩……”

“他代替父親降臨我身邊,予我指引,承諾守護;令我依賴,又令我敬畏……”

“我倒覺得他像孩童将我追随,為我譜寫趣味,卻忽視勸告;令我歡笑,也令我無奈……”

“若他不再眷顧我,我該做些什麽?失去那歌聲的指引,我該怎樣找回人生的方向?”

“若他不再眷戀我,那就随他去吧,不過是失去一道有趣的謎題,雖不免令人惋惜——我早已習慣別離。”

少女們清純甜美的嗓音交替跳躍在化妝室微寒的空氣裏,一者憂郁,一者明快。自然,那明快的吟唱屬于蜜蘿,她仿佛對那亦師亦友的音樂天使并不在意,就連單獨收尾的末句也只象征性地摻雜幾分遲疑。

克莉絲汀皺緊眉頭,向妹妹投去譴責的眼光,像是不敢相信蜜蘿精致的皮囊下竟藏着如此冷漠的靈魂——這段日子以來,金發姑娘也隐隐覺察,比起自己,那位神秘的天使似乎與蜜蘿更為親密。

“現在,停止想你的天使,克莉絲汀,倘若你非要一種音樂來激發你的靈感與熱情,我想我也可以勝任。”但蜜蘿看上去無動于衷。黑發少女眼中含笑,語氣似溫柔又似冷漠:“我不希望你繼續将時間獻祭給軟弱、憂郁以及一位從不露面,随時準備抽身而去的‘天使’,克莉絲汀——你的生命本就如此短暫。”

價格昂貴的小提琴搭上黑發少女形狀優雅的左肩,滿蘸松香粉的馬尾琴弓與高張力的琴弦共舞,盤旋而上的琴音激昂清澈,不肯承認纏繞其中一絲絲似有若無的怨怼與感傷——習慣別離還算容易,可又有誰敢說自己全不在意?尤其是,那別離的對象是刻骨孤寂中近乎唯一的趣味與色彩。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一章投胎式修綱,來來回回廢掉後面不少粗稿,心痛且心累,家裏還停水停電輪着來,本蠢用盡洪荒之力總算抑制住瘋狂發刀報社的沖動。

☆、故人之思

“蜜蘿,我真驚訝,你能将父親的運弓技巧和那些改編樂曲的小花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倘若音樂天使能将這事兒告訴他,他一定十分欣慰——他從前還總懷疑你并不十分在意他。”蜜蘿又一次妙到毫巅的演奏過後,金發姑娘幾乎同一時間收斂了尾音,語氣誠懇,神色贊嘆,“也許你可以考慮考進歌劇院同我作伴?媽媽會很開心多一個女兒時常得獎。”

黑發少女有短暫的怔忡。事實上,我恐怕爸爸是對的。蜜蘿想。她自然而然地對老戴耶冠以那個神聖的稱謂,除卻淡淡的溫情與懷念之外,又理直氣壯地不傾注其餘任何更為深刻神聖的情感。

拜蜜蘿在新人類中也算拔尖的記憶力所賜,黑發少女最近早已不止一次重溫老戴耶的形象:作為克莉絲汀的生父,他收養蜜蘿時還是個壯年男人的模樣,因為常年流浪,眼角眉梢遍布歲月風霜的印記。自然,那些印記比蜜蘿從前見慣,身在末世的同齡人們來得溫柔許多;于是他與女兒如出一轍的金發碧眼染上笑意時也顯出蜜蘿在末世幾乎從不曾見的溫柔純淨。

那便是這個落後的時代在黑發少女腦海裏烙下的第一道剪影。

蜜蘿曾經很喜歡聽老戴耶講北歐那些風格略灰暗的童話,不只因為養大她的那個舊人類長輩在她遙遠的孩童時代也時常這麽做,還因為她本能地感到那是個豐富的靈魂,豐富、自由、純淨、溫暖……一部分與她相似而相吸,而另一部分一度寄托了她對這場新生的大半希冀。

蜜蘿并不了解“雛鳥效應”的概念,但她的确曾暗暗許願,老戴耶流浪的步伐永不停歇,而她願在他生命走到盡頭前始終相随。

只可惜,這樣的美好時光比她想象中更為短暫——老戴耶很快被思鄉的愁緒攥住了心神,那美好的靈魂在黑發少女見證下一點點變得軟弱哀傷,連累并他不年輕的身軀也迅速失去了鮮活的光彩,最終在遠離家鄉瑞典的佩羅陷入長眠。而蜜蘿,盡管她也感到一種綿長的惆悵,卻并不習慣挽留。

事實上,在蜜蘿出身的那個年代,人們重新開始提倡法制,鼓吹道德,實際奉行的卻依舊是最為原始的叢林法則。不與無期限的軟弱悲傷為友,這是連末世學齡前的小孩子們都習慣的事情。因此,在老戴耶去世前,蜜蘿就已經重新對他關閉了心靈——對于習慣了別離的末世人而言,這并不困難;至于随之而來的孤寂,在她真切地品嘗過與誰心靈相通的滋味之前,大概也并不難忍受。

“你的音樂天使此前向我提過類似的建議,但他很快又希望我暫時蟄伏。你知道,他給我留下了很多種類的樂器,從法國圓號到英格蘭風笛應有盡有——盡管我不太清楚什麽歌劇會用到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樂器,但我想,如果我不把計劃表上最後一門樂器練好就去歌劇院考試,那位神秘的天使恐怕不會高興。”蜜蘿娴熟地搬出“音樂天使”,克莉絲汀果然就不再提這個話題了。

黑發少女翹了翹唇角。老實說,她始終不贊同老戴耶與瓦勒裏烏斯太太的軟弱表現,更不理解這種無意義的情緒竟會在克莉絲汀身上顯出更加深刻的影響。

好在比起老戴耶去世前的無動于衷,即便只出于道德上的義務,蜜蘿選擇在音樂天使消失後以琴聲再一次挽救克莉絲汀的精神;盡管她連對老戴耶演奏的模拟都始終傾向初遇時那種自由明快的風格。

蜜蘿承認,老戴耶抱病前的最後一段時光所演奏的那些情韻哀愁的瑞典小調不失美感,以她如今被兩位藝術家朋友悉心教導過的鑒賞水準來看,甚至可以稱得上精彩動聽。但蜜蘿依舊讨厭所有基調哀傷的曲子——就連埃裏克專為她譜寫,獨具巧思的練習曲也不例外。

“當然,他對你期望很高。”金發姑娘臉頰上還殘留着方才引吭高歌時湧起的潮紅,眼裏像是有些澀意,但仍是溫柔的,“我先走了,卡洛塔夫人今晚的表演應該快要結束了。”——別忘了,除了以不能說與人聽的“音樂天使”為師,克莉絲汀明面上還需要接受歌劇院首席女高音卡洛塔的教導。

送別了克莉絲汀,空蕩蕩的化妝室裏就只剩下蜜蘿一人。黑發少女也不急着回家,而是端端正正站在梳妝鏡前,把手裏的小提琴重新架上肩頭,輕快婉轉的琴音仍有幾分老戴耶初遇時的影子,但任誰也不會把這兩種琴音混為一談——她并不執意把老戴耶留在自己心上的痕跡清掃幹淨,但那點淡淡的情緒也只夠黑發少女在一衆令人眼花缭亂的樂器中偏寵小提琴罷了。

新人類的天賦有時真的很占便宜——比如蜜蘿可以輕松記住複雜的曲譜,也不需要每天用大量的練習維持正确的肌肉記憶。甚至,蜜蘿對新鮮樂器的所謂學習本質上不過是漫不經心的探索,一旦找到正确的路徑,幾乎就永遠不用擔心退步。所以,早中晚統共三小時的樂器練習,黑發少女任性地把其中兩小時都分配給小提琴也沒人能說什麽。

而在屬于小提琴的兩小時中細分,其中一小時專用來配合克莉絲汀練聲,主題是來自北國瑞典的鄉間小調;剩下一小時裏,四十分鐘毫無疑問被藝術家朋友們的練習曲占據——考慮到蜜蘿的愛好,大半都換成了輕松明快的風格;最後二十分鐘則交給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

關于最後一項,黑發少女私心裏認為這是為全方位錘煉自己的演奏技巧,但為她布置訓練的藝術家朋友們好像有不同意見。好在蜜蘿并不讨厭這些即興炫技的随想曲。事實上,她感到這些曲子氣勢宏偉,內容豐富多變,相對其餘同樣誕生于十九世紀初的樂曲,天然有種唯我獨尊的霸道氣勢,就像它們的推薦者西德尼。

在蜜蘿看來,自己這位藝術家朋友無疑是羞怯的,但西德尼也從未在她面前隐瞞過自己對這座劇院的掌控權。事實上,這比他傾情譜寫的一切樂曲更能吸引少女注目。這也正是相對老戴耶,蜜蘿願意給“西德尼”更多耐心的原因所在。

這世上能讓我感到趣味的朋友畢竟不多,尤其是,他同時具有一定保護這趣味的能力。黑發少女又想起迪瓦斯神父提及埃裏克時凝重與恐慌交雜的神色,忍不住淺淺地嘆了口氣——遇到西德尼之前,時常與神父先生打交道本來也很舒适。黑發少女輕巧地繞過幾根廊柱,往卡洛塔的獨立化妝室走去——她上回來歌劇院時,得到了那位首席女高音的主動約見。

在不刻意踩出聲響的時候,幾乎沒人能聽到蜜蘿的足音。因此,當她推開化妝室虛掩的門扉時,正好與卡洛塔冷漠的眼光相對。而她拜托紅發女高音施以援手的克莉絲汀,金發姑娘纖瘦的脊背在她眼前微微顫栗着,讓人聯想到一張梨花帶雨的稚嫩臉龐;雪膩的頸弓卻呈現上揚的曲線,像是決心對抗一切惡意。

“蜜蘿?我還以為你會更早點過來。”紅發女高音神情倨傲,口氣也比平常冷淡。

“怎麽了嗎,卡洛塔姐姐?”蜜蘿愣了愣,很快像是想到了什麽,目光掃過金發姑娘,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你答應過我,要對克莉絲汀耐心些……”

“你見過對人不耐煩的高音機器嗎?”卡洛塔風韻猶存的臉龐幾乎立刻堆起浮誇的笑意,“高音機器”這幾個音節被她刻意念成重音。與此同時,克莉絲汀挺起脊背,像是争辯的前奏。

蜜蘿臉上同時顯出了然和尴尬的神色,有那麽一瞬間,卡洛塔幾乎已經開始考慮怎樣幹脆利落地回擊黑發少女客套的歉意——直到現在,她偶爾還會輾轉于一些作曲家的廳堂與床笫之間;但克莉絲汀和蜜蘿,一個歌劇院才能尋常的小歌女和一間平價花店的店主?卡洛塔想她還不必敷衍。

“至少我把這當做贊揚——不是誰都有資格與機器比較精準。”但黑發少女最終只是巧妙地迂回應對。不,并不能說是巧妙,因為卡洛塔能感覺到這不是蜜蘿對語言藝術的刻意運用。事實上,黑發少女神情并沒有過于鄭重,但也不心虛——比之發揮急智,她更像在陳述一個尋常的道理。

這是妹妹要跟當姐姐的劃清界限?卡洛塔探究地看向蜜蘿,卻見黑發少女依舊神情閑适,反倒是克莉絲無意識地捏了捏衣角。卡洛塔猜她恐怕也有類似的念頭。

“至于克莉絲汀,也許你願意聽她講講自己的想法?”但她看向克莉絲汀的目光又并不冷漠。黑發少女上前幾步,來到金發姑娘身側,驚訝地發現那張嬌美的面孔固然凝結着些許壓抑,卻并沒有淚痕。

而克莉絲汀感覺到的更多。她很早就知道,也許是源于神秘東方的文化熏陶,蜜蘿腦海裏有許多獨特的觀念與思想,迥異于瓦勒裏烏斯家,迥異于佩羅或巴黎的人們,甚至迥異于這整個篤信天主的國度。但在她身上依舊少見這樣的目光——那是預備重新定義一個人的目光。

那目光令克莉絲汀本能地雀躍,又隐隐恐懼。但無論如何……金發姑娘維持着微微仰頭的姿态迎上卡洛塔刀子似的眼光(年輕的金發姑娘比卡洛塔略矮),語氣堅定,口齒清晰:“我以為,倘若我們以同樣的漠然歌頌低俗的狂歡與崇高的愛情,那麽必然只能成為一臺高音機器。”說到這裏,她略顯激憤的目光下意識掃過蜜蘿,低聲補充道:“最多……是一臺巧妙的高音機器……”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本章末卡洛塔形象對大多數小天使來講應該比較颠覆,就像鳶尾裏的梅格母女,BUT,請跟我念:合理腦補,為愛服務!(強行正直臉)

感性而言,蠢作者不太喜歡劇小克(僅角色,非演員),但很喜歡原著小克,純潔,忠貞,富有同情心,大概後面濾鏡漸漸加厚。然而有點不喜歡原著拉烏爾,所以設定是三個人的青梅竹馬,蜜蘿從小□□,到正式出場,相對原著可能又略有ooc……

啊,求小天使們不要抛棄,本蠢努力李菊福!!!

最後,桶子好像也神隐挺久了,下章是時候拉出來溜溜了,還是可以期待下?

☆、技藝之争

蜜蘿不習慣挽留,這很讓埃裏克頭疼;但相對的,她認識一個人也很容易擺脫舊眼光。克莉絲汀便是這一特質的受益者——倘若蜜蘿自負些,将自己的認可定義為“益處”的話。

老實說,從佩羅海邊的初遇到跟随戴耶一家移居法國,克莉絲汀留給蜜蘿的印象莫不與嬌弱、迷信有關——當老戴耶去世後,她這些特質更是無限放大。因此,盡管出于義務,蜜蘿也算盡心地維護克莉絲汀的生命與精神,卻并不看好這個依賴性過強的女孩兒;也因此,蜜蘿早就知道西德尼對克莉絲汀灌輸過關于卡洛塔“高音機器”的言論,卻從不認為自己這位嬌弱的姐姐會當面對卡洛塔提出質疑。

但倘若她在這一切表象下潛藏堅韌的內在(即便目前還局限于在蜜蘿看來意義不大的音樂藝術)一切便都另當別論了——蜜蘿不願同軟弱與無期限的悲傷為隊伍,但當克莉絲汀試圖掙脫它們時,她卻也不吝援手。

說到底,蜜蘿也曾聽過老戴耶尚在人世時,克莉絲汀清純甜美的嗓音——那與老戴耶曾經自由的靈魂一樣,同樣是黑發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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