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的作用程度,确保只是輔助——甚至比與西德尼合唱時還動用得小心;而蜜蘿本以為他知道自己對他懷有怎樣的敬重,哪怕他只是個孱弱的舊人類。
也許,我的能力能夠作用于他這個事實本身就令他感到冒犯。這個認識幾乎讓蜜蘿感到委屈。
在那位舊人類的教導下,黑發少女一直乖巧地将自己的能力克制在一個令人安心的範圍內,如他所願收斂欲望,向往道德(必須承認,這對蜜蘿與這個時代的磨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在這之外,她與所有誕生于末世的年輕一輩那樣,很早就清醒地意識到長輩所傳授的許多規則與自己真實所見分明不同。
于是,那些束縛她的條條框框終于在距離末世好幾個世紀的“從前”裂開一道縫隙,一顆名為“自由”的種子在藝術家朋友們的一再引誘下蠢蠢欲動,而克莉絲汀繼承自音樂天使的言論是點燃那綠意的第一束光。
蜜蘿承認,新人類追逐力量的本性令她不甘畫地為牢;而所謂禁止,只要破例過一次,完全的解放不過是時間問題。之所以到現在才再次動用能力,不過是西德尼的消失令她無法将那位長輩的話視作完全的謊言。
事實上,若不是她被束縛得夠久,若不是這個時代對她而言的确夠不上危險,若不是……她不知不覺對西德尼寄托了過多的期待,或許到現在也不會有人聽到少女奇異的歌聲。
但這位先生的反應不在蜜蘿預料。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向他傳遞的是親近、放松的情緒,作為給這位潛在顧客的一點善意。如果是她從前馴養過的哺乳動物,性格親近人的那些就該趴到她膝頭求撫摸了。而這位先生,即便身為人類防備心重些,給個笑容總是應該的吧(雖然蜜蘿很懷疑自己能不能從那張重重僞裝的臉上辨認出“微笑”這種表情)。可就她所見,這位先生不僅身體線條愈加緊繃,那雙奇異的金色眼瞳甚至驟然爆發出百倍熾烈于先前的光彩,令她不禁聯想起末日最壯麗的災變中那些占滿整個天幕,熊熊燃燒的星辰。
好在他至少願意轉過臉來了。蜜蘿樂觀地安慰自己,将男人含混不清的發音默認為肯定。她又多看了兩眼那雙奇異的金瞳,轉身示意客人跟自己進店。但是一股巨力(相對于這時代的舊人類而言)随即攥住了她的手腕。
“能再對我說一句話嗎,小姐。”那位難讨好的客人顫抖着開口,奇異的金色眼瞳中湧動着美夢成真與幻滅交界的光彩,“無論如何請再對我說一句話吧,小姐,就像剛才那樣。”蜜蘿盡量克制住自己反擊的本能,但還是不自覺地挑眉,回眸一瞥間,漆黑的眼瞳比埃裏克任何一次所見都要肅殺,猶如阿凱隆特河中幽冷的波濤。
但那波濤并未吞噬星辰,反而任由那星辰為自己鍍上一層鮮豔的焰衣。少女的神色很快變得比先前還要柔和,她看向男人依舊死死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掌,并未提醒他這種力道不适合一位淑女。
真是這個時代少有的敏銳——敏銳,且強大。蜜蘿縱容地看着男人,眼裏混合了親近與一絲絲埋怨,同一種黑色竟顯出與此前截然不同的暖意,“西德尼,你的眼睛真好看。”
“你的聲音真美,小姐,比我所作的一切樂章都更動人……”但男人下一刻就閉上眼睛,試圖留住那一瞬的饋贈——如他所願,蜜蘿再次開口時依舊用上了一點新人類的特殊能力;比前次更大膽的運用使他連日譜曲後近乎枯竭的靈感之泉再度鮮活起來。
不,那根本不是泉眼湧出的涓涓細流,而是奔騰不息的江河,是鋪天蓋地的海潮!埃裏克感到那洶湧的靈感之潮在自己腦海裏沖撞不休,眨眼就淹沒了他全部的思緒——周遭的一切,包括地上刺目的陽光與黑發少女蜜糖般的笑容都從他腦海裏消失不見,所剩唯有自然連綴的大段音符與節拍……
“好吧,你也是,先生。”埃裏克夢呓般的話語落進蜜蘿耳裏,黑發少女哭笑不得地确認自己這位藝術家朋友恐怕根本沒聽見方才的問候。她嘆了口氣,把到了嘴邊的質問咽回肚裏,一面随口念起埃裏克從前推薦的詩歌,一面反手拽着他往店裏走去(事實上,她注意到來往的行人們已經有幾位好奇地看向這片角落)——埃裏克果然乖乖跟上了。
“啊—”短促的驚呼來自露西。她很快捂住了嘴巴,并把目光挪回菲利普身上;菲利普倒是沉着些,但臉色也不好看。蜜蘿于是意識到,她這位藝術家朋友的相貌雖然已經盡量修飾過,但還是相當挑戰這個時代普通人的接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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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朋友西德尼,比較癡迷音樂創作;所以有時候,比如現在看上去有點奇怪。”蜜蘿迎着大爵爺疑惑的目光解釋了一句,又轉頭看向自己的女雇員,“露西,你還沒把這位先生的花束拿給他嗎?”——雖然并不讨厭這位英俊有禮的貴族,但蜜蘿直覺埃裏克這個樣子不太适合跟其餘人共處一室。
露西愣了愣,手忙腳亂地替菲利普伯爵取來花束,香石竹淺黃色的花朵和馬蹄蓮鮮嫩的粉花簇擁在淺紫色的包裝紙裏顯得素雅可愛。大爵爺挑挑眉,正打算說點什麽,斜刺裏忽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掌,一把扯掉了花束中央包紮用的白色寬束帶——是埃裏克。
“先生,我以為……”菲利普迅速緩過神來,正打算讨個說法,卻見那個無禮的家夥把束帶鋪在一只空閑的小圓凳上,然後狠狠咬向自己右手的食指,還未出口的諷刺頓時卡在了喉嚨裏。
“露西,把我之前調過色的芳香油拿來!”蜜蘿可算見着從前她用來遮籃子的白布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鮮血曲譜是怎麽來的了。好在她在末世的時候也算見多了老一輩各種各樣奇怪的壞毛病,一點沒耽擱地抓住了埃裏克的手掌,然後不出意料瞧見從食指到無名指都有層層疊疊的咬痕。露西從角落的架子上抱來一堆只裝了一半的玻璃瓶子,稍稍偏斜目光,盡量鎮定地把它們放到埃裏克面前。
“用這個寫!”蜜蘿哀嘆一聲,随手從離得最近的架子上掐了一根無刺的鮮花,一臉肉疼地掐掉莖上的花朵,把青翠的花莖塞進拼命掙紮的男人手裏,這才松了手,沒好氣地說,“別告訴這些還不夠你用!”埃裏克毫無意見,用花莖蘸着色澤瑰麗的芳香油繼續塗塗寫寫——他只想快點把那些稍縱即逝的靈感記錄下來。
“真抱歉,弄壞了你的花,我替你再包紮一次好嗎?免費贈送新款緞帶,或者你更喜歡金錢賠償?”蜜蘿說着,果斷廢物利用,拆下花束的淺紫色包裝紙放在埃裏克手邊,避免他用完了束帶開始糟蹋自己店裏的牆壁或者地板。
“再包紮一次吧”菲利普漫不經心地說,蔚藍的眼眸望向那些價值不菲的調色芳香油,“戴耶小姐可真慷慨。”
“沒辦法,藝術家總是難讨好的。”蜜蘿黑眼睛裏含着淡淡的笑意,不太誠懇地嘆息,“但願他脫離音樂的魔力後不會為自己的錢袋心痛。”而埃裏克應景地把“筆”從造型優雅的“墨水瓶”裏粗暴地往外拔去。
單純地包紮花束比重新挑選鮮花要快得多。到菲利普抱着蜜蘿新紮好的花束向她告別時,埃裏克還在埋頭創作。黑發少女禮貌地把這位大爵爺送出門外,轉頭走到埃裏克身後,細細掃了幾眼那些零碎的記號,口中輕輕哼起無詞的旋律……
目前看來,蜜蘿覺得自己如果如西德尼所言傾情歌唱,就算大多數聽衆都沒有她的藝術家朋友那樣敏銳,也會是場災難;但這不妨礙她給朋友的創作提供些許靈感——與藝術家朋友們相交良久,蜜蘿期盼解開束縛,除卻新人類與生俱來追逐力量的本能以外,未必不是因為從她的藝術家朋友們那裏體會到了傾注情感的魅力。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桶子放出來了,本蠢興奮得無法自抑!雖然他仿佛出來就掉馬……
☆、轉變之始
蜜蘿安置好埃裏克就打算回家去了——她知道養母不會放心她例外的晚歸;而她對自己的藝術家朋友,在今天過後無疑好感大增,但也還遠未到能讓她丢下責任特意作陪的地步;尤其是,在此前的相處中,她更多的是習慣被遷就的那個。
但露西委婉地向老板表示:相比與這位面貌可怖的怪客獨處一室,照顧瓦勒裏烏斯太太對她來說要容易得多,并保證一定向她的養母說明情況。于是這天傍晚,黑發少女愉快地決定在店裏多待一段時間。
于是埃裏克在腦海中的樂譜骨架大致成型時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沒收了“紙筆”,并代以作為老顧客贈品的餅幹和小蛋糕。埃裏克下意識地怒目而視,結果桌上又被警告性地重重放下一杯極具東方風情的花果茶——明顯的下午茶配置,還是量産的那種。
“好了,西德尼,我很期待你的大作,但現在是晚飯時間。”蜜蘿說着,忽視了藝術家的怒視,淡然地把那卷塗滿記號的包裝紙毫不溫柔地扔到了頂層的架子上。
被主人過度壓榨的大腦遲滞了兩秒,埃裏克忽然意識到什麽,眼裏顯出近乎驚恐的神色。陽光下那些不友善的私語與視線慢了好幾拍,終于傳達到他腦海裏,但這同少女篤定的稱呼比起來,又算不得什麽了。他下意識摸了摸紙板面具上的假胡須,祈禱自己随意修飾的面容不會太不堪入目。
“現在你知道我的歌聲為什麽沒有靈魂了。”蜜蘿很喜歡欣賞那雙金色的眼睛,因此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眼裏的懼意。黑法少女并沒有露出任何異常的神色,語氣卻冷淡下來,甚至隐約顯出埃裏克許久未見,神靈般的傲慢。
“不,蜜蘿,沒有任何一種歌聲比得上你的吟唱,也沒有任何歌者的靈魂比你更迷人!”這讓埃裏克心頭發慌,他有心向蜜蘿解釋些什麽,例如他無限延遲的歸期,口中卻下意識地反駁。男人的贊美總有種詩意的優雅,而她看到那雙奇異的金瞳裏甚至蕩漾着激動的水光。
蜜蘿覺得自己的藝術家朋友才是真正的好嗓音——此刻尤其迷人。她清了清嗓子,眼裏又開始浮現笑意:“所以你依舊渴望它嗎?”埃裏克于是想起那次無法自抑的告白,進而想起令自己近段時間銷聲匿跡的“罪魁禍首”——少女超凡脫俗的歌聲。
“永遠,蜜蘿。”他聽到自己顫栗的誓言,“只要您的靈魂不再躲藏,我就永遠是你手中的提線木偶;你命令我清醒我就清醒,你允許我沉醉我就沉醉——您的歌聲将是我言行的唯一牽引……只要您的靈魂不再躲藏……”
蜜蘿幾乎為埃裏克如此鄭重的态度感到慚愧——盡管埃裏克并不知曉,可實際上她一時興起,通過歌聲對他施加的影響已經隐隐超過了她為自己設定的安全線。一種陌生的情緒迅速填滿她胸腔——連同多年前被那位舊人類長輩的鮮血蝕空的部分。黑發少女毫不客氣地越過由小圓凳臨時擔任的“餐桌”,給了埃裏克一個親昵的擁抱,語氣輕柔到不可思議:“好吧,那麽從現在起,我允許你暫時借用。”埃裏克看到那雙幽邃的眼眸陡然生出一種明麗的光彩;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自己聽到了枷鎖斷裂的聲音。
少女鎖骨處大片柔滑的肌膚與男人的身軀有相貼,埃裏克再度陷入怔忡;但他還沒來得及仔細回味少女靠近時的淡淡體香就又聽見一個快活的聲音:“那麽,回到最開始的問題:要買花嗎,先生?”——那雙幽邃的黑眼睛裏暖意未褪,但已經不再為上一件事挂懷了,正是蜜蘿平常的作風。
“當然,數量要多些,我要用它們裝飾我的宮殿。””埃裏克心不在焉地回答。盡管他之所以在店外徘徊,本是因為近期的創作遇到瓶頸(此前與蜜蘿的對唱在給他無限靈感的同時,那超凡脫俗的歌聲不知不覺也成了他的桎梏),又想起蜜蘿提過她的花店,才過來蟄伏在店外,打算像從前那樣遠遠地窺視她,以期激發新的靈感。自然,無論是恰好被來店裏的蜜蘿撞見,還是被少女一口叫破身份都是他不曾預料到的。
埃裏克試圖站起來,然而因為長久地保持同一個姿勢而血液循環不暢的身軀立即對他表示強烈抗議。
“宮殿?”蜜蘿不禁被一不留神就對自己“五體投地”的男人逗得笑出了聲。總算她“良心未泯”——黑發少女俯身飛速把他身體各處狠狠揉捏一遍(那滋味一言難盡,但意外的十分有效,埃裏克猜測那可能是來自東方的特殊按摩手段),這才拿出店主的風範,熱情推銷起來,“那就風信子和郁金香怎樣?花型大,色彩也夠豐富豔麗,絕對的園藝佳品。我這裏的還是拿你和埃裏克送的種子培育出來的呢。再搭配一點三色堇,這種花也很好看,關鍵是不管什麽時候種下去,兩個月就能開花。雖說它們正常的花期都在春季,但你看,我這裏很多同它花期相近的花都開得正好。”
埃裏克:輕柔什麽的,果然是他的錯覺吧。
“随你。”埃裏克脫口而出。他還沉浸于獲得蜜蘿承諾的興奮之中——如果說此前他僅把蜜蘿作為人世的象征去愛,去向她渴求同情;那麽毫無疑問,從今往後,她便是他的缪斯,是他靈犀的火炬與源泉。
“随我?你不會也是為我買的吧?”蜜蘿一怔,随口笑道,顯然,黑發少女對早先離開的菲利普的心思并非一無所知。但她可不覺得那位大爵爺與自己之間已經像她與她的藝術家朋友們一樣親近。
也?埃裏克心裏驟然敲響警鐘——從前他之所以能夠勉強克制地遠望,之前甚至任性地沉迷創作,不過是因為篤信少女的性情正如雲上星辰,非凡俗所能采撷。可現在,難道是終于到了戀愛的年紀,他在短暫的缺席蜜蘿的生命後,竟聽到她用這樣帶點欣賞的語氣提起與另一個異性相關的話題——他确信會送花給少女的只會是對她心懷企圖的異性,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或者說,那星辰是因為他那次魯莽的告白才将目光投向凡塵?而其餘人,別說是有閑情來買花的男人,即便只是碼頭上面目普通、收入微薄的苦工自然也比他這形容可怖之人容易讨姑娘歡心。
埃裏克又想起蜜蘿關于“期盼愛情”的言論,一種專橫的妒火忽然自心底湧出,令他想立刻拿來這缪斯的化身供奉在他的音樂國度之中。他盯住少女含笑的面孔,奇異的金瞳暗湧着某種危險的光彩:“我正要邀請你造訪我的世界。”
“如果你不會再次爽約。”少女答應得很是痛快。
于是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埃裏克都神情凝重地等着蜜蘿問他關于無故消失的問題。但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蜜蘿毫不客氣地攆他離開,也沒就這個問題提過半句(事實上,盡管她很高興與西德尼重續情誼,但對這位脾氣古怪的藝術家朋友,蜜蘿依舊謹慎地奉行着末世中不問他人去留的規則)。
就仿佛她并不在意似的。埃裏克想,走在陰影裏的背影莫名有種委屈巴巴的感覺。
蜜蘿倒是心情極好,送別西德尼後就步履輕盈地往家裏走去。盡管這樣的天色并不适合一位年輕女孩獨自在外行走,但她随養母移居到法國兩年多以來,殺雞儆猴的事情也陸陸續續做過幾回。到現在,這一片的熟客已經少有人敢觊觎蜜蘿的豔色——甚至克莉絲汀也一并被劃入不可招惹的範圍。
蜜蘿到家時,露西已經離開了,但瓦勒裏烏斯太太并不是一個人——克莉絲汀不知什麽時候回到了家裏,如果過沒有意外,今晚應該是不會趕回劇院了。蜜蘿輕輕松松把一疊盆底有開口的花盆放在客廳靠近卧室的地方,看到另一間卧室的門半開着,金發姑娘坐在老婦人床前同她一起做着繡活,秀美的面孔上含着淺笑,眼下卻有一圈青黑,配着略顯蒼白的臉色顯得有些憔悴。
“克莉絲汀,你今晚跟我睡嗎?”蜜蘿回來的時候早就過了尋常的晚餐時間,她很給面子地吃完了家裏特意留的晚餐,又在養母監督下敷衍地做完飯後禱告,這才興致勃勃地向姐姐克莉絲汀問道。
“不,蜜蘿,我已經好幾天沒見到媽媽了。”金發姑娘搖搖頭,就像天底下所有稱職的姐姐那樣溫柔地注視着蜜蘿,但不知是不是過于溫柔的緣故,黑發少女總覺得她眼裏藏着淡淡的憂郁。
“好吧,那我去把我床上的被子拿來給你。”眼見自己的提議被否決,蜜蘿也不在意,“明早要我叫你嗎?”
“不用,你留下早餐就好。”克莉絲汀猶豫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這兩天大概沒有我的角色,我正好在家陪着媽媽。”
蜜蘿微妙地沉默了一下——她總覺得比起陪伴養母,金發姑娘更像是需要陪伴的那個。
作者有話要說: 從此沒有存稿是怎樣悲傷的體驗……感覺本章太短小,偷偷摸摸加了一段233按平均日更算,在保持日更的基礎上還欠七章QAQ最近家裏來客,而且申請了過年期間兩周的榜單EMMM^
☆、魅影重臨
蜜蘿并不喜歡姐姐身上若有若無的憂郁,但沒等她問個清楚,克莉絲汀又精神煥發起來。期間露西告訴她,那位金色眼睛的先生正式與店裏簽下訂單,訂購了數量巨大的鮮花,并要求送到通往斯克裏布街地道的栅欄門外。聯想到歌劇院傳說中巴黎公社時期用來關押死囚的地下空間,蜜蘿覺得自己可能不小心知道了藝術家朋友的秘密。
“蜜蘿,你說的沒錯——音樂天使再度降臨了!并且他許諾我成為他新作的女主角!”金發姑娘輕手輕腳路過幾間四級演員們的寝室,然後興奮難抑地搖醒了熟睡中的蜜蘿,但随即又在言語裏帶出些許隐憂,“但我只是個小小的四級演員,他将用怎樣的辦法實現諾言呢?”
顯然,盡管金發姑娘同自己的養母一樣存在強烈的宗教幻想,但對于“音樂天使”與劇院中流傳已久的“歌劇魅影”的傳說之間可能的聯系畢竟隐隐有所懷疑;但她的導師雖然專橫嚴厲,卻也博學多識,才華橫溢,令她不自覺地對他存有對父親一般的敬愛——在這日益深刻的敬愛這種,那隐隐約約的懷疑多數時候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這是自然,畢竟我就此事特意提醒過他。實際上,早在克莉絲汀靠近房間時就驚醒過來的黑發少女假模假樣地打了個哈欠,借機擋了擋自己過于清明的眼光。
她其實不太贊同西德尼對出現在人前過分的排斥;尤其不明白,她這位藝術家朋友在已經同自己見過一面的情況下,為什麽還堅持不願她面對面的相處,以至于她不得不放棄今後與他時常在花店會晤的計劃,轉而開始在歌劇院與克莉絲汀分享床鋪——一段時間過去,瓦勒裏烏斯太太的病情幾乎痊愈了,而養女克莉絲汀前段時間不同于尋常的憂郁令老婦人憂心不已。
瓦勒裏烏斯太太的慈母之心使她情願忍受獨處的孤寂将被陪伴的權利讓給克莉絲汀(盡管她十分不确定蜜蘿是否能盡到安撫姐姐的義務);正如金發姑娘在與紅發女高音不歡而散後分明在劇院的每一刻都忍耐着愈演愈烈的流言侵襲,卻絕不開口對家人們提起一言半語。
向瓦勒裏烏斯太太隐瞞遭遇當然是對老婦人糟糕的承受能力深有了解;選擇對蜜蘿隐瞞一半出于姐姐對妹妹應有的保護,另一半則大約不乏提防蜜蘿盛怒之下與人好勇鬥狠的緣故。雖則她也不确定黑發少女對自己的遭遇是否足夠重視,但克莉絲汀發誓,自己至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聽蜜蘿類似“流言又不傷身,完全沒什麽可擔憂”的言論——這在她們剛搬到巴黎,作為容貌出色的異鄉人困于某些猥瑣之人的下流揣測的時候就聽蜜蘿說過一遍了;最初克莉絲汀向她抱怨單純從那些昂貴樂器上萌芽的流言時被迫又聽了一遍。
“他把曲譜給你了嗎?”蜜蘿對克莉絲汀的意思也算了解,于是她幹脆利落地跳過了金發姑娘的問題,漫不經心地問道。
“還沒有,只是向我大致描述了一下樂曲的主題和旋律框架——與傳統的歌劇樂段大不相同,但我的靈魂已為之震顫!”克莉絲汀搖搖頭,略顯蒼白的面孔上再度湧現一種興奮與忐忑混雜的神情,或者還有些隐秘的得意,因為比蜜蘿先一步獲準出任主演(盡管她并不認同小妹妹對一切樂段如冰冷旁白一般的演繹方式,盡管蜜蘿并未對與劇院簽約表現出多少興趣;但克莉絲汀一直默認自己的小妹妹有朝一日必将站上歌劇院的舞臺)“說實話,導師最近的教導比從前嚴厲了許多,他好像迫不及待要我登臺收獲鮮花與掌聲了——你說我會讓他滿意嗎?”
但蜜蘿依舊是漫不經心的語氣:“既然這是‘他的劇院’,你不如放心讓他安排,自己專心琢磨樂譜就好。總歸他要是完不成承諾你一個小小四級演員也沒什麽損失;要是他真有辦法履行承諾,第一部自己主演的歌劇內容也參考了自己的意見,不是更有紀念意義嗎?”
克莉絲汀:你說得好有道理,但是能不能不要這麽直白地提醒我我是個“小小的四級演員”?
“好吧,蜜蘿,那麽你要與我一同參詳嗎?”最後,金發姑娘只好無奈一笑,繼而誠懇地對蜜蘿發出邀請,“我發誓,那是迄今為止我感受過,最驚心動魄的旋律。”
當然,那可是他沒日沒夜“壓榨”我的歌聲得來的靈感結晶。天知道一開始被要求不去思考歌詞時她有多不習慣!蜜蘿很是嫌棄地想起每回沉迷創作都需要她額外動用能力提供“特殊喚醒服務”的藝術家朋友,果斷制止了金發姑娘企圖在深更半夜試唱修改樂譜的行為,心底升起淡淡的期盼:我親愛的克莉絲汀,但願這次能令你擁有屬于自己的旋律。
蜜蘿再次睡去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僅僅四小時左右過後,她就改變了主意。
那時黑發少女才剛與克莉絲汀一同完成了清晨的練聲,正打算趕去巴黎城郊的荒地完成西德尼的鮮花訂單,卡洛塔的侍女卻出現在門外,請求她盡快與主人約見。
“夫人昨晚收到了一封恐吓信,署名O.G——是幽靈!一定是那個歌劇院的幽靈!”說起這事兒的時候,小侍女的牙齒都在打顫——她是劇院配給卡洛塔的傭人,已經在這裏工作了不短的時間,拜那位幽靈每年在劇院大大小小“惡作劇”所賜,“歌劇魅影”在整個劇院的工作人員心中積威甚深。盡管它除了定時向兩位可憐的經理索要高額薪酬,似乎很少在意類似小侍女一般的劇院底層人員。
蜜蘿果斷地接受了邀約,她想起克莉絲汀所言“音樂天使”的承諾,不禁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種預感在看到被卡洛塔扔在桌上的信封上骷髅頭狀的火漆封緘時得到了證實。
那信上這麽寫着:“/珍惜你最後的登臺機會,您将在半個月後感冒,如果您還有理智的話,就該明白,到時候如果你還想登臺演唱,那簡直是癡迷人發瘋……/①”蜜蘿發現信紙上的筆跡宛若孩童塗鴉般稚拙古怪,大部分都是黑色墨跡,但個別詞語(幾乎全是幽靈恐吓的內容)被用紅色重點标出——與她的藝術家朋友們平常展現在她眼前的優雅花體完全不同。
蜜蘿畢竟時常跑去劇院,對劇院幽靈的傳說也早已有所了解——沒有克莉絲汀對“音樂天使”敬若神靈的心态,蜜蘿更容易将她的藝術家朋友與劇院幽靈相聯系。事實上,黑發少女都快認定自己的猜測了;但此刻,她看着這滿紙恐吓,反而不敢輕易斷言——至少在她印象裏,自己的藝術家朋友雖然時有任性,但向來羞澀,從未顯出任何專橫殘暴的跡象。
不過……蜜蘿又想起瑪德萊娜大教堂中迪瓦斯神父的告誡:如果是埃裏克假作幽靈幫助西德尼威懾“他的劇院”,倒是不無可能。說起來,西德尼都出現了,埃裏克還打算消失到什麽時候?
“這不是第一封。我猜這同克莉絲汀那位良師脫不開幹系,你認為呢?”卡洛塔隐含薄怒(不知是不是上回已同克莉絲汀起過争執的原因,這一回她看起來還能控制怒火)的聲音迅速喚回黑發少女飄飛的思緒;紅發女高音沖她揚了揚自己手裏與之外表相似的另一個信封,風韻十足的面孔似笑非笑,“聽克莉絲汀說你的小提琴技藝娴熟……我的意思是,你從現在加入我的劇目排練,在我身邊伴奏,到時候我會帶你登臺——我允許你分享首席女高音的榮耀。”
“可我連樂池都不想待。”蜜蘿頓了頓,看着那個已經随信封的拆開被分成上下兩端的火漆骷髅頭,若有所思,“要我說,兩位女高音同臺競技也許更容易讨得觀衆歡心……”
蜜蘿決定同自己的藝術家朋友談談。
“西德尼,歌劇院那個幽靈是你嗎?”又一次例行相約中,蜜蘿隔着化妝室的牆壁向西德尼直白地發問——即便已經能夠娴熟地運用各種修辭,在自己認為重要的談話上,黑發少女也還是不喜歡委婉。
說實話,埃裏克向卡洛塔寄出那些恐吓書信時,并不覺得蜜蘿會在意自己與幽靈身份的聯系;但當少女向他發問時,他卻并未感到太多驚慌——大約是少女對他的一切都表現得太不在意,以至于他直覺蜜蘿是否将他認作幽靈并非關鍵。
“我早就說過,這是‘我的劇院’。”自然,藝術家的答案必然是要繞個彎子的。
“那我建議你稍微關注一下克莉絲汀在劇院的處境。”黑發少女随口接話,果然神色尋常,“還有,你的恐吓信一點兒也不優雅——卡洛塔姐姐哪裏招惹你了?”
埃裏克承認幽靈身份(他相信這種程度的‘暗示’足以使蜜蘿與他心照不宣)後,就預感到蜜蘿會對他近期的舉動有所不滿。但老實說,他雖然未從黑發少女身上感到真正的溫柔,但他在蜜蘿面前确實已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了。
“那臺高音機器占着歌劇院首席女高音的位置已經夠久了,我只是出于水平高下的考慮,好心提醒她為我的學生讓位而已——克莉絲汀會比她出色得多。”埃裏克傲慢地說,理所當然地忽略了他曾經極力慫恿蜜蘿來劇院工作的事實(雖則他已聽聞蜜蘿真正超凡脫俗的歌聲,出于某種情有可原的情緒,卻更加不願把蜜蘿的光彩與人分享)但蜜蘿聽出他聲音比平常高了幾度——就像心虛吵鬧的孩子一樣。
“但我認為直接讓克莉絲汀取代她絕不是個好主意。說實話,克莉絲汀在劇院的境遇已經夠糟了——別向我保證你在沉迷創作時還能給她周到的庇護。”蜜蘿才不幹跟孩子氣發作的藝術家朋友糾纏這種愚蠢的事情,黑發少女熟練地跳過這個問題,面向埃裏克的方位笑得像只小狐貍,“現在,讓我們來讨論一下為你正在創作的這部樂曲适當豐富高聲部的可能性。”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本章标注①處直接引用原著語句,以後類似序號标注如無特殊注明皆為引用原著。
話說終于要漸漸切入劇情了,雖然本蠢可能腦洞連黑洞,但還是提早标注一下,不過莫方,除了一些感覺特別戳心的原著語句,應該不會引用太多。
以及,痛定思痛,發現自己目前的速度差不多兩天三章正合适,于是……按平均日更算,還有七天的雙更,本蠢決定……分兩周還,
大概是保底日更努力雙更的節奏,過年期間的兩周榜單正好也已經申請了
嗯,今天會努力再碼一章出來,
鑒于沒有存稿,屬于裸/奔狀态,本蠢又比較手殘,第二更時間随機……
☆、奇異樂譜
接下來的日子裏,克莉絲汀眼下的青黑愈發濃重起來,整個人卻表現得格外亢奮——歌劇院裏與她同級別的小演員們老瞧見這位金發姑娘抱着一本記號淩亂的樂譜念念有詞;別說那些無聊的流言,即便是同事們惱人的惡作劇,她都全不理會(何況埃裏克非常重視蜜蘿的建議,從花店回到劇院就第一時間一連炮制了好些精彩的好戲懲罰那些明裏暗裏中傷金發學徒的愚人,并且嚴厲要求受罰者保密,以免為金發姑娘即将騰飛的藝術事業蒙上不必要的陰翳)。
蜜蘿聽說的時候,不禁覺得克莉絲汀不愧是西德尼精心培育的果實——瞧這癡迷藝術的勁頭,師徒倆簡直一模一樣。同時她發現卡洛塔最近也不再時常犯所謂“慢性支氣管炎”,只是比平常更容易對行政人員發脾氣——後者讓兩位焦頭爛額的劇院經理多少輕松了一些。
但随哥哥菲利普到勝利聖母街拜訪的青年人拉烏爾對克莉絲汀的狀态感到十分不安。
“您還好嗎,小姐?”當蜜蘿在小客廳裏接待攜鮮花(這回可不是敷衍地從她的小店裏挑選的)來訪的菲利普伯爵時,拉烏爾就一把拉住為大家端上茶盤的金發姑娘——這行為稍顯魯莽,但青年人純澈如海的蔚藍眼眸裏滿溢着真誠的關懷。
“我很好,先生,感謝您的關心。”克莉絲汀把茶盤放到沙發附近的矮幾上,也順勢坐在拉烏爾對面。她的語氣一如拉烏爾記憶中那般溫柔,看向他的目光卻是純粹的驚詫,就仿佛他問了什麽極其愚蠢的問題。
“但您看起來臉色很不好——您的眼袋和幹裂的唇都在不斷加重我的擔憂。”年輕子爵依舊憂心忡忡,說話的語氣很像是一位關心姑娘的男友。
“那沒什麽,拉烏爾。你知道,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而我……音樂天使真的拜訪過我了!”提起“音樂天使”,克莉絲汀蒼白的臉頰立刻湧起一抹動人的紅暈,她從茶幾下抽出自己近段時間為記錄靈感用的紅皮本子,慷慨地遞到拉烏爾手上,并用一種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虔誠語氣嘆息,“你瞧,拉烏爾,我就将乘着這超凡脫俗的旋律飛上雲端了。”
菲利普不禁暗自搖頭——短短一段對話,他還無法确認這位令他心愛的弟弟心懷戀慕的金發歌女是個正直謹慎的女人,卻已開始為她過于濃重的宗教幻想皺眉不已——很顯然,這對融入夏尼家毫無益處,倘若她确實可能令拉烏爾獻出姓氏。
倒是蜜蘿,菲利普目光捕捉到黑發少女豔麗面孔上一閃即逝的微妙神情,忍不住翹起唇角:這個姑娘應該不需要他花費太多精力教導她如何成為夏尼家的主母吧?——大爵爺當然沒忘記那位瞳色奇異的先生,但他自信十足。
而年輕子爵毫不懷疑金發姑娘同自己一樣對少年時的情意從未忘懷,但他同時也憤怒地感到兩顆心之間純真美好的情感正被什麽令人惱火的陰謀阻隔。他接過樂譜,只一眼,少女般紅潤的臉色竟變得比克莉絲汀先前還要蒼白。
“那位天使是誰?他怎麽能為你譜寫這樣的樂曲!”夏尼顫抖着手把那紅皮本子“砰”地一聲倒扣在茶幾上,但那驚鴻一瞥間恢弘壯麗的愛與渴望依舊折磨着這位年輕人純潔無瑕的心靈。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聽過他的聲音,那牽引我的奇妙歌聲,而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