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祝食用愉快

馴服返祖生物的天賦,也有很大幾率讓這只黃犬聽從吩咐。黑發女童勉強冷靜地試用了一回從舊人類長輩處偷師來的閃避技巧, 然後不得不頂着一臉口水仰視巨型犬只近在咫尺的猙獰頭顱。

在基地裏時從來沒人讓這麽難看的動物靠近過她!短暫的茫然過後, 小姑娘忍不住委屈地紅了眼圈, 卻見大片溫熱的液體先一步沁出黃犬眼眶, 轉眼就洇濕了它眼周暗紅的淚痕。

“大塊頭,你哭什麽呀?”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到底沒哭出來, 最後只好推了推黃犬緊緊摁在自己胸口的肉爪,軟乎乎地抱怨。女童手心與黃犬爪上裸露的皮膚溫度其實相差仿佛, 埃裏克卻被燙得顫栗了一下,本能地微微緊扣,直到他聽見“刺啦”一聲輕響,才發現自己似乎把人家胸前的衣襟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黃犬小心翼翼縮了縮爪子, 小姑娘發誓, 那一刻,自己從那張醜醜的狗臉上看出了名為“尴尬”的神情。

“別哭啦,大塊頭……要哭你也把我松開再哭嘛……”黑發女童帶點兒寵溺又帶點兒委屈地哄道——雖說她很是嫌棄黃犬的賣相, 但的确一點兒也沒覺得這條哭唧唧的大狗有多可怕。別的不說,那雙濕漉漉的金色獸瞳不僅溫順無害,甚至還有點兒可憐兮兮,直看得人莫名心軟。否則,身為在基地守衛嚴密關照下還能成功偷溜出來的新人類熊孩子,即使因為某只巨型生物的氣機過于無害而不慎被近身,她的反抗又怎麽可能如此溫柔,近乎兒戲。

如果撫育她那位舊人類長輩在這裏,恐怕免不了一頓小懲大誡。但除了機械地練習馴養返祖生物,到時機成熟時挑起為基地提供食物儲備的重擔,小姑娘也早就想要找個忠誠可靠的同伴了。在她想來,那位夥伴不必擁有絕頂的戰力,但它應當沉穩可信;也不必擁有高明的見解,但它應當樂于傾聽……而那條黃犬,從猙獰的外貌到愛哭的個性,乃至過于龐大的體積似乎都與她理想中的夥伴迥異。可誰讓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眸太過深情,以至于小小的孩童即便不解其意,竟也本能般未忍辜負。

大狗像是有點兒開心地甩了甩尾巴,眼裏淚水卻流得更急了。大滴大滴溫熱的液體滾過黃犬眼周暗紅的淚痕,又滾過它下巴枯黃稀疏的毛發,于是黑發女童嚴重破損的衣襟沒一會兒又被打濕了一片。小姑娘迅速偏頭,勉強躲過大狗抽噎中夾雜的一聲悶雷般的噴嚏,幹脆整個兒抓住那只肉爪,同時加了幾分力氣,試圖把那個令自己呼吸不暢的罪魁禍首往邊兒上挪點兒。

埃裏克的視線因從劇烈的哭泣早已模糊不堪,但他仍能勉強看清女童白皙豐盈的手臂,就連掌心也是這個世界的孩童少有的整潔幹淨——除了這半日以來,荒野賦予她的嶄新的、淺淡的留痕,幾乎找不見任何陳年污垢或傷痕;而被她抓在掌中那只肉爪卻是光禿禿,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威武好看,唯獨末端略帶彎鈎的指甲雖不能像貓科動物那樣靈活地伸縮,卻被磨得比大多數貓科動物的爪子還要鋒利。

他于是不得不回想起自己作為一只孱弱黃犬的新生——并未被上天施舍美貌,反而因為異類身份不得不忍受更多毫無道理的警戒、驅逐與背叛。像個滑稽的噩夢,而埃裏克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自己為什麽不止一次為這苦難的命運痛哭咆哮,卻始終不肯掙脫——分明,當他駕着小船獨自駛向無人的海面時就已耗盡獨活的力氣了。

老實說,最初重生為犬時,埃裏克就曾期盼過蜜蘿也能在這個古怪的世界重獲新生;但現在,倘若能夠選擇,他卻寧願蜜蘿如自己從前所想,只是從遙遠的東方漂洋過海而來,而不必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艱難求存。

黃犬微微翹起自己傷痕累累的爪尖,卻固執地不肯放松。埃裏克略一猶豫,就再次低下頭顱,放任自己像只真正的犬類一般珍重地輕舔主人面頰。小姑娘的面頰自然也是溫熱柔軟的,令他想起在馬戲班的營地或皮蓬車裏那些數不盡的夜色溫存。

女童小聲驚呼着,晃着腦袋徒勞地躲避了一會兒,終于有點兒生氣地用力推開大狗的爪子——作為末世誕生的第一批新人類,她固然比普通孩童多些力氣,卻還遠未到能超越黃犬的地步,只是這體型巨大的荒野獵手屬于人性的部分驟然驚醒,并好似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冒犯,慌忙擡頭退開半步。小姑娘揉了揉被摁得隐隐作痛的胸口,才從地上爬起來,就見那只黃犬耷拉着耳朵蹲在離自己不足半米的地方,像個被家長罰站的小孩;但它身後同樣光禿禿的尾巴時不時歡快地甩動兩下,像小孩偷笑時不慎露出沾着蜜糖的牙齒。

“大塊頭,你想被我馴養嗎?”小姑娘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習慣性帶了點兒高高在上的驕縱,偏又問得小心翼翼,神情和語氣都這樣柔軟殷切,竟也同埃裏克記憶中那柔情的蔭蔽有幾分相似。

但他從不知曉自己記憶中那固然不乏溫柔,卻厲害到不像個女子的姐姐與情人還有如此嬌軟的時候——就像任何一個承蒙家人千嬌萬寵,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這跟她出身的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天然便是最鮮明的對照,以至于連他也不想再咀嚼那些苦難的過往,反而自然而然盤算起怎樣才能被允許追随并守護自己心愛的姑娘。

您早已是我的主人了。黃犬稍稍低垂了頭顱,屬于人類的靈魂便禁不住在心底嘆息。

兩米高的大狗即便蹲坐下來也比目前才兩頭身的黑發女童高出一大截,當它垂下頭顱時,一切猙獰醜陋的細節都被看得愈發清晰。小姑娘大膽地上前兩步,輕輕愛撫新朋友鋒利外露的獠牙。從理論來講,這并不是絕對安全的行為,但她直覺自己已擁有一位忠誠可靠的夥伴。埃裏克一動不動任她施為,雖則他也清楚作為新人類的小姑娘其實不那麽容易受傷。

“那麽首先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漆古’,形容銅鏡品相那個‘黑漆古’的‘漆古’。”黑發女童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她确實還沒到能夠讀懂複雜情緒的年紀,但那雙濕漉漉的金色獸瞳本就已經足夠鮮亮好看了。小姑娘将眼淚汪汪的大狗認真端詳了一遍,終于半是惋惜半是贊嘆地做出決定:“你也就這雙眼睛長得漂亮,像明亮的星星一樣。那大塊頭,我以後就叫你‘阿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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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明亮嗎?黃犬動了動耳朵,牢牢記住自己的東方名字。

原諒埃裏克只能想到這個相對常用的漢字。畢竟,他從前在家中時同貝爾納向來沒什麽話好說;而後來,也許是因為同貝爾納的談話總是不歡而散,也許是魯昂小鎮上找不到第三個人能聽懂漢語的人,總之,蜜蘿自從帶着他在杜蘭先生資助下自立門戶,就很少再說那種古老複雜的東方語言了。而在作為黃犬颠沛流離的日子裏,埃裏克雖然也跟許多像蜜蘿一樣黑發黑眼的亞裔人種打過照面,但僅憑聽來那些零零星星的字句,還有各地口音變化的阻撓,能夠娴熟應對日常交流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小姑娘其實不太喜歡待在地下基地裏,對着毫無野趣的菜畦池塘或果林田園施展天賦能力直到精疲力竭,但她還不能應付入夜的荒野。于是在灰蒙蒙的天幕顏色轉深時,小姑娘終于騎上黃犬戀戀不舍地回返。

“這是阿曜,我的夥伴。”臨近基地時,小姑娘向偶爾遇見的人類同胞如此介紹,那聲線依舊柔軟稚嫩,靈動的笑靥卻轉瞬隐沒了,代之以某種悲憫的淺笑。

賜予人們衣食的神女理應憫恤世人,而神女的侍從或坐騎也當神駿無暇——至少絕不能是黃犬這般猙獰怪異的模樣。何況,小姑娘作為得天獨厚的新人類固然願意接納哭唧唧的大狗作為夥伴;但埃裏克早已了解,對孱弱的人類而言,感染異化種本身就意味着恐懼與災禍之源。因此,當聞訊趕來的基地負責人之一堅決否定了小姑娘帶黃犬入內的提議時,他也并不意外。

必須感謝長久以來末世幸存的人們對他施加的每一分苦難——即使被六把以上針對荒野物種精心改造的冷熱兵器同時瞄準,還有基地守衛們用比兵刃更加寒涼的眼光警戒注目,埃裏克仍能完美克制一切容易引發誤會的自衛本能,甚至還有心情在小姑娘為他據理力争時悄然給予安慰。

“可是阿曜會保護我,用它代步也非常舒服。而且它很聰明,比我都聰明——玩五子棋時他連續贏了我好多次!真的,我用樹枝,他用爪子,就在基地西南邊那片沙地上。”埃裏克相信這番說辭完全出于好意,可惜她還沒明白,當生靈的智慧超過一定限度,愈通人性就愈引人警惕的道理——不獨對異類,也包括人類本身。

小姑娘還在絞盡腦汁尋找說服長輩的理由,稚嫩的面孔上依舊挂着那種相對于主人年紀而言十分違和的悲憫笑容,埃裏克卻已看到那位面熟的負責人眼底漸變的神情。黃犬勉強自己甩起尾巴,同時吐着舌頭發出歡快的喘息,盡量顯得溫順無害,卻幾乎已預見了分離的結局。

不想分開,想帶她一起遠走高飛……可你獨自一人已如此狼狽,又拿什麽保護她衣食無憂度過每一個危險的黑夜呢?而且她還不是蜜蘿,你也不再是埃裏克了,她才不會跟你走……無數紛雜的念頭湧上腦海,黃犬又忍不住煩躁地打了個響鼻。

二、

身為全國所有排得上名號的幸存者基地公認的希望象征,小姑娘很早就被那些位高權重的舊人類們苦心塑造成一尊悲憫的神像。對此,她從未覺得有何不妥;但出于孩童跳脫的天性,也并不以為幸運——直到此刻,守衛們的武器随聞訊趕到的基地負責人臉色變化默契地蓄勢待發,而她忽然無師自通了作為神像應有的另一副面孔。

“一切擁戴、護衛我的生靈應當獲得恩典。”小姑娘忽然鎮定下來,甚至向大狗投去溫情的一瞥,眼底柔波卻在轉頭時凝成威嚴的神情——自然不比埃裏克記憶中那位“完人”底氣十足,卻已隐隐脫出孩童的懵懂,也不再板結着那種不似凡人的悲憫。

黑發女童所言是更早的時候,她被長輩們強令記憶幾十個句子之一,通常用于她代表基地向底層幸存者們派發或統一籌集資糧之時——如果不是那副面孔實在過于年幼,或許當真會有許多絕望的心靈臣服于她裙下。

那位在埃裏克看來有些面熟的負責人沉聲呵斥了她一句,看起來很是生氣的模樣。黑發女童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一雙黑漆漆的眼眸卻執拗地與之對視。負責人臉色于是變得更不好看了,但黃犬最終被十二名守衛勉強禮送出門——盡管這次“禮送”的人數比基地正門當值的守衛還多出整整一倍,蓄勢待發的武裝也并不像是歡送的模樣。

身為新人類,即使是幼年新人類,漆古的視力也遠超所有舊人類。因此,她頂着基地門口随暮色四合愈演愈烈的風沙站了好久,黃犬巨大的身形才終于在離此處很遠的地方縮成一個肉眼難見的小點兒。

你差點兒就有一個同伴了。小姑娘忍不住在心底發出一聲小小的嘆息,然後再不留戀地轉頭,朝那位還未走遠的負責人追去——身在末世,即便還遠未成人,離別也算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但這對埃裏克來說并不尋常。事實上,與幼年情人匆匆半日的相處固然不至于令他升起任何不合時宜的绮念,卻像是落進一鍋沸油裏的水滴——只管在埃裏克心底濺起重重思憶,卻全然不管平息。唯一的益處,那顆心固然被它燙得生疼,到底被迫剝下自己死氣沉沉的外殼,露出其下新生的皮肉來。

沒關系,至少知曉了她也在這個世界——或者說,也曾在這個世界,也曾是個嬌軟、稚嫩,活生生的小家夥;沒關系,小孩子都是很健忘的,而你才跟她相處不到一天而已……埃裏克熟練地自我安慰,并成功為自己找出許多借口解釋小姑娘匆匆一面後就音訊全無的緣由;但在分別的第三天,黃犬又不自覺地在基地守衛的視線外漫無目的地徘徊,直到前爪新添的傷痕再次提醒他,入夜的荒野對一只身軀孱弱的感染種生物有多危險。

荒野的風夾雜些不問來源的細小砂石打在黃犬近乎全禿的皮肉上,沁骨的涼意終于迫使他擱置那些紛亂的雜念,勉強找回自己曾被姐姐着重培養,又恰巧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運用娴熟的鎮定、謹慎與絕不可少的忍耐。

顏色黯淡的夜空下,黃犬專心考慮着附近哪裏有安全隐蔽的容身之處——在長時間的流浪途中,埃裏克當然在許多地方都尋到過适合容身的場所;但無論是出于尋覓機會的考量,還是夜晚荒野的威脅,在基地四周百米之內安身已經是這個失而複得的守財奴能夠忍耐的極限了。

而在基地最深處,剛剛收獲過的土地被圈出四四方方的一塊,縱橫交織的線痕遍布其間,與此前在沙地上用樹枝劃出的那些一樣規整。唯一的不同:在黃犬引導下,女童很快就掌握了這種小游戲的規則并興致勃勃投身其中;當她想對自己近期馴養的動物們面授機宜試圖尋幾個玩伴時,卻只收獲了大片親近而茫然的眼光。毫無驚喜——這些已經馴化了好幾代的返祖生物智商一如既往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計,而她确信,自己前些天遇到的那只黃犬即便在異化生物中也是出類拔萃的聰明。

要是阿曜在就好了。小姑娘有一下沒一下摩挲着着懷中不知為何精神恹恹的小豬仔生着細絨毛的脖頸,腦海中理所當然再次浮現大狗光禿禿的軀幹與它臨別時分明隐着淚光的回眸——那本該被淡忘的,因為某一時刻微不足道的寂寞,忽然就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

生來就端坐神龛的小姑娘并不了解那意味着什麽。幸而作為憫恤世人的回報,她雖不幸生在這人情冷漠、危機四伏的末世,卻難得被默許保留幾分驕縱的權利——雖則黃犬不被允許進入基地,但在确認它對大家的希望所寄并無威脅,也與幸存者們艱難重建的秩序無關之後,這年幼的神女當然有權決定自己青睐哪個生靈。

老實說,再一次從基地裏偷溜出來時,黑發女童并不指望能與大狗再次相遇。畢竟,即便從沒出過外勤,她也知道前些天分別時,那些全副武裝的基地守衛對一只實力并不強勁的感染種而言是怎樣的威脅——遠離威脅,這幾乎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而他們分別時甚至沒有機會約定再見。小姑娘娴熟地躲過基地守衛警戒的視線,正考慮要不要去上回同阿曜偶遇的地方碰碰運氣,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眼熟的身影跌跌撞撞迅速接近。

阿曜?女童黑漆漆的眼眸一亮,粉雕玉琢的小臉上便忍不住帶了三分笑意。總算她還記得自己此次“潛逃”暫且未競全功,連忙将一根蔥白的手指輕輕抵在唇上,對遠遠跑來的大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埃裏克自然聽從,于是本就沒什麽聲息的步伐變得更加輕盈安靜,看上去居然隐隐有幾分孤狼獵食的風采。只不過這頭“孤狼”的“獵物”實在傻得夠嗆,都已經被獵手一口叼起甩到了光禿禿的背上還不知道逃跑,反而笑眯眯地抱緊了獵手并不光滑的脖頸。

黃犬本不是以速度見長的生物,奔跑途中還要注意不鬧出太大動靜,速度就更加一言難盡;但小姑娘承認,迎面的涼風十分宜人;只是一路上細微的颠簸也因此令人難以忽視。

埃裏克剛在黑發女童的指引下抄近路跑到上回游戲的沙地,就感覺背上一輕。埃裏克愣了愣,有點兒失落地剎住了腳步。

“阿曜,趴下,爪子給我瞧瞧。”小姑娘聲音嬌軟,語氣倒是一點兒也不客氣。黃犬聽話地趴好,繼而後知後覺今天的沙地格外“友善”——不僅沒有某些危險的小生物出沒,就連荒野常有的某些或尖銳或粗粝的雜物也不見了蹤影,自己傷痕累累的四爪連同柔軟的肚皮一同淺淺陷進松軟潔淨的細沙裏,居然很是熨帖。

不,不只是沙地。實際上,一路跑來,除了避無可避的崎岖地形,他幾乎沒有任何細微處的困擾,以至于背上雖然多了個孩子的重量,卻反倒比平常獨自行走時輕松許多——就像從前姐姐在時,他自以為已成蔭蔽,一切惡意與孤寂卻總同他隔了一層,些許試探也不痛不癢;而他此後雖不得已獨行于世,仍時時回想,時時感念。

眼前的孩童那麽幼小,兩米高的大狗即便維持着趴在地上姿勢仍能輕松俯視小姑娘黑漆漆的發頂和坦率地浮着淺淺一層心疼的眼睛;但埃裏克固執地認定自己已再次獲得那柔情的隐蔽。黃犬忍不住歡脫地大幅度甩了甩尾巴,直到它想起好像有誰正在為自己檢查後爪。

埃裏克:親愛的,如果我說我其實并不想幹這種蠢事,完全是這具犬軀的本能太強大,你信嗎?

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子的小姑娘黑着臉繞到黃犬前面,一不小心對上大狗可憐兮兮的金色眼睛,掙紮了幾秒,到底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對尋常孩童來說是很常見的,但放在自小貢在神龛裏教養的小姑娘身上就殊為難得了——本就是正該幼稚活潑的年紀,脫離某種不合時宜的沉穩淡漠後,小家夥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埃裏克忽然很是痛恨那些将小姑娘囚禁在神龛裏的虛僞之輩了——不知為何,他斷定作為那等荒誕的存在,即便地位崇高,也必然極不快樂。

“阿曜,我聽基地老一輩們說,末世前很流行一種叫做‘二哈’的犬類寵物,經常犯蠢拆家,如果來了竊賊還會跟竊賊一起玩兒——你不會就有二哈血統吧?”埃裏克發現小姑娘狡黠玩笑的時候那雙貌似純良的黑眼睛同前世最為相像。黃犬一只爪子仍乖乖被小姑娘舉着,用同樣異化過的植物碎末細細塗了幾層,患處傳來輕微的麻癢。他想着從前蜜蘿關于這種犬類只言片語的形容,一本正經地“嗷嗚”了一聲。

“你可千萬別立志做二哈呀,阿曜……”小姑娘又想笑,卻被黃犬眼裏濃到快要滿溢出來的寵溺燙得發慌——作為一尊神像成長的她見慣了“信徒們”狂熱的仰慕贊頌與絕望的哭訴叱罵,習慣了舊人類長輩們令人窒息的期盼,不時冒頭的偏激駁斥或委婉質疑更是尋常……可是有哪個神靈或神靈的代言是需要寵愛的呢?又有誰敢對這尊貴的神使表露寵溺?

是的,她确定那就是寵溺,就是那種收養她那位舊人類長輩和教導她那群舊人類長輩大概永遠也不會對她流露,她卻時常從某些深愛孩子的父母臉上偷看到,就連生活的艱辛愁苦都不能遮掩的神情——每到這時,她總願意多花些精力聆聽他們的祈盼或是感激。

“其實變成二哈也……也挺好的……反正我不出外勤,你……你應該不會‘撒手沒’吧……”小姑娘感覺自己的腦子好像突然變成了一臺鏽鈍的機器,平時大方可親的人忽然忸怩起來。

而埃裏克已經完全愣住了。直到此刻,他才将眼前這個小家夥同記憶中那個溫柔灑脫的身影完完全全區分開來——作為姐姐與情人的蜜蘿是溫柔的浪潮,孜孜不倦将他這顆醜陋晦暗的頑石沖刷到熠熠生輝,不許存留一絲陰霾;這個小家夥卻比初春的花苞還要青澀稚嫩,團團蜷縮在人為的葉蔭裏,只等天空恩賜一滴溫存的雨露便願意敞開心扉傾情盛放。

埃裏克忽然慶幸使自己而不是別的人或其餘生靈率先觸碰小姑娘柔軟的心扉,他甚至進一步猜想:是否就像自己重生為犬邂逅情人的幼年一般,蜜蘿其實也是從未來某個時間點回到過去,所以才會從一開始就堅定不移地為他張開羽翼?

倘若真是如此,我将多麽感激這命運的施舍!黃犬幾乎又要流淚了,但他很快又把淚水逼回眼眶。當害羞的小姑娘因半晌未得到回應疑惑地擡頭去看時,就只見黃犬光禿禿的醜臉上燦爛到晃眼的笑容了。

三、

第一次馴養的生物是一種帶翅膀的小獸,第一批被送到她面前時已經快要脫離幼崽的行列,修長身軀上油亮亮的皮毛已經似模似樣了,兩翼卻還未褪盡蓬松的絨羽。

小姑娘還記得那些奇異的眼睛,初見時混沌一片,只本能地映射着桀骜難馴的光芒——自然,同橫行荒野的外星入侵種相比,幾只尚未完全成熟的原生異化種根本算不了什麽,但當初險些沒有那種家禽高,天賦能力也十分生疏的小姑娘的确是憑着舊人類守衛們對馴養物的嚴密禁锢才順利與之達成了初步接觸。

不過作為背負萬衆期盼的新人類,她的天賦非常好用,短短兩三個小時過後就不再需要守衛的幫助了。——那時候,那些奇異的眼睛已漸漸從混沌走向靈動,體态也迅速向成熟期發展,輕而易舉長到了能夠俯視她的高度,但她聽到許多心音,無一例外親近而溫馴。

小姑娘曾經得意洋洋向舊人類中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們炫耀自己的成果,而他們的長輩得了訊息,立刻将那批已經成熟的生物充分炮制:血肉被有天賦的孩子們分食,試圖為之鋪墊覺醒天賦的根基;羽毛和筋骨則用古時候流傳下來的方法做成武器,宣告冷兵器再次登上歷史舞臺;韌性十足的皮毛當然是制成衣物和鞋帽,更是安全又保暖;就連因末世變異不宜食用的髒腑都可以聚集到一處,充當誘殺外星生物的餌料……

因為是第一次馴養,那批生物數量并不多;至少,小姑娘能輕松辨別那曾乖巧聆聽了自己所有秘密的十一雙眼睛。盡管在馴養之前就已被舊人類長輩們誠實地告知,這批物資注定物盡其用,但她仍慶幸地位尊貴的神女不必關注那些冷漠繁瑣的炮制過程,也就不必……将那十一雙眼睛失去光彩的模樣銘刻在自己尚不豐富的記憶裏。

小姑娘也還記得那時候基地上下人人歡喜鼓舞,對自己更是贊不絕口的情形——那些狂熱到近乎令人恐懼的信仰似乎就是在那一刻萌芽,仿佛她這神女終于代表哪一尊仁慈的神靈降下恩賜。

第二次馴養的生物就增加到了數百只,馴養周期卻令人驚喜地縮短了大半。除了小姑娘自己,沒人留意到,那幾百雙眼睛,來時混沌一片,走時也未有半分清明。瞧她進步得多快,一次就學會了令它們盡快成材的竅門,而不必再浪費心思溝通引導那些懵懂的心音了。

此後幾次馴養,生物種類各有不同,就連兇殘無比的外星生物都被基地綁來試過,可惜她的天賦畢竟沒到如此不講理的地步;數量仍是幾百只,也許有所增減,但她懶得細數,送走一批又一批懵懂的“物資”時也漸漸不再有那種矯情的惆悵了。

不再為任何生靈啓蒙智慧,不再尋覓一雙耳傾聽心事,不再奢望一雙眼消解孤寂。這是小姑娘懵懂中為自己劃下的界限,直到她同那條奇怪的黃犬相遇。

大狗的瞳仁是濃郁到發暗的金色,比她見過的所有眼睛都漂亮,包括所有原生物種和非原生物種的。當它垂眼看來時,小姑娘幾乎立刻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成功馴養生物的情形,而阿曜的目光比那更為熾烈,也更為深邃溫柔,她分明不解其意,卻也忍不住沉淪。

可大狗又那麽脆弱——雖然看上去比她強不少,但荒野中多的是比它更厲害的角色,而它可沒有小姑娘的天賦能讓它們至少沒受刺激之前不會随意下口。

還是在那片柔軟潔淨的沙地上,女童與大狗相對而坐,她目光落在大狗才上過藥沒幾天又添了新傷的前爪上,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阿曜,我必須要馴養你了。”小姑娘眉目肅然地碰了碰黃犬右前腿上一處皮肉翻卷的傷口,像是做了個極鄭重的決定。那是它自上回見面以來傷得最重的一處,小姑娘只小心地一碰,就感到指腹下一陣細微的顫栗。

我的榮幸,埃裏克在心底嘆息着答道。黃犬便果斷低垂了頭顱,十分馴服的模樣。于是小姑娘不再顧慮馴養了大狗卻又任它流落在外是否會令基地的舊人類長輩們精神緊張,認認真真張開手臂将黃犬巨大的頭顱抱了個滿懷——不是必須如此,只是她忽然想起舊人類長輩們每每出完外勤歸來,共同慶祝或相互舔舐傷口時時同伴緊緊相擁的情形,忽然也想試試擁抱的滋味而已。

孩童的手臂柔軟纖細,體溫卻比犬類略低,埃裏克被環抱的部位便傳來一圈兒細微的涼意。他只來得及慶幸自己身上出除了行走荒野時為自身安危着想必要的僞飾,前不久才打理幹淨,就被拖進一處绮麗的宮殿中。

是的,宮殿,他願意這樣形容。盡管他知道,除了那些過分精致的壁毯、花瓶以及腳下柔軟厚重的羊毛毯子,這裏的景象與任何一處尋常人家的客廳實在沒什麽不同——如果硬要說有,那大概就是無處不在的鮮花裝飾吧。那些花枝被主人打理得像是慵懶半卧的貴婦人,一種銀亮的絲帶将它們三五捆紮成束,正如婦人暧昧的束腰。竹編的花籃散落在廳堂的各個角落,略修長的鐘形花朵令它們很容易被誤認為清純的百合,但那種深紫近黑的色澤,即便是在輝煌的燈光下依舊故我地渲染出一片獨屬于暗夜的淫靡,燈光所不及之處,則是全然的死寂。

這是哪裏?是蜜蘿與貝爾納不為他所知的過去嗎?為什麽這不祥的景象卻令他心頭生出源源不斷的溫馨甜蜜?埃裏克覺得自己一定缺少了什麽至關重要的訊息。可是,是什麽呢?青年人站在“宮殿”中央的羊毛地毯上,一時茫然。

“我來找你啦!”小姑娘的聲音再度響起,那當然不是情人溫柔的附耳私語,而是一種近乎嚣張的宣告,從四面八方向他洶湧而來。

“你在哪裏,阿曜?快點出來迎我!”不過下一句就好得多了,至少聲源已經迅速被收束為一點。埃裏克朝那一點望去,入眼是一個刻骨銘心的身——那是個黑發黑眼的亞裔少女,面容精致,身段窈窕,盈盈淺笑間,便是世間絕頂的豔色。

蜜蘿!埃裏克幾乎要脫口而出了。但少女的神色令他及時止住了歡呼——那雙眼注視着他時固然也滿含柔情,但女兒對父親的溫存依戀和情人眉來眼去的火熱纏綿到底有許多不同。

是的,這個年紀的孩子,比起一只并不好看的寵物或是一個癡戀着她的情人,當然更需要一個能夠盡情依賴的父親。關于這一點,從小姑娘第一次突如其來的忸怩起,埃裏克就已經有所預料了。于是他拿出父親應有的寬和,向少女快步走去,然後……習慣了當四足動物的青年人“噗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阿曜!”少女小聲驚呼,帶了點兒忍俊不禁的意味。她好像也不太适應目前的身軀,不過歪歪扭扭晃了兩下就已經走得穩穩當當——倒是比埃裏克适應得快多了。

“阿曜,這裏布置得真嚴密,簡直像是老一輩人畫過的那種宮殿一樣——你以前的主人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少女小心翼翼避開散落滿地的曲譜和一些雕成蠍子跟蚱蜢模樣的金屬把手,快步走到青年人跟前,一面小心地将他攙扶起來,一面随口問道,“不過他末世來臨前不在華夏生活吧?我看這些布置風格好像跟基地裏那些長輩的都不太相像。”

直到一只胳膊被少女爽快地架在身上,埃裏克才後知後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又變回了人身。他看向初時還有些訝異,此刻已然毫不驚奇的黑發少女,禁不住有許多話想問。

“這裏算是你的潛意識吧,就像你睡覺時做的夢一樣。這裏的一切,包括我的形象都是你的潛意識投影,大概就是……你覺得我該是什麽樣子,我在這裏就是什麽樣子。”少女一面熟練地解釋,一面扶着青年人坐好,大約是擔心他勉強站着還會再摔一次。這樣的解釋固然過于簡單粗暴,但倘若對象真是一只思維簡單的犬類,這就最合适不過了。

“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聰明又親人的狗狗呢,居然連自己的投影都是主人的形象。”少女的語氣親近又得意,她歡歡喜喜地打量着青年人流金的眼眸,笑得毫無芥蒂,“幸好這雙好看的眼睛還沒變得跟他一樣——這是不是說你也很在乎我的想法呀?”

埃裏克想解釋自己從前沒有主人,也不是犬類強作人形投影。但這樣該如何解釋這一切異常呢?尤其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潛藏在他意識深處的宏偉宮殿是何來歷。

好在總還有部分是可以傾吐的。青年人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有些生疏地開口:“這不是主人的模樣……”然而黑發少女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你,主人,模樣。”埃裏克意識到少女此刻顯然還不會法語,只好換成更不熟練的東方語言——簡單的日常交流沒有太大問題,但僅限于聆聽,說就只有一個詞一個詞艱難地往外蹦,“我,主人,愛人,模樣。”

老實說,雖然生疏,但這還是第一只不需要她教就會自己開口說話的生靈呢,而且咬字還算清晰,語序也基本正确。結論:阿曜果然是只聰明的狗狗。嗯,至少應該比二哈聰明。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的樣子不是你主人的樣子,而是你主人配偶的樣子,而我現在的樣子才是你主人的樣子?”少女相當熟練地翻譯出青年人想要表達的意思,有點兒拗口,但足夠簡單明了。埃裏克趕緊點頭,就見她好奇地捏了捏自己白白嫩嫩的胳膊,滿眼好奇,“你以前的主人是個怎樣的人?我能感覺到,她在你眼裏好像非常強大。”

“神奇,溫柔,保護,寵愛……”照例是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跶,但從第三個詞開始,青年人金色的眼眸幾乎在閃閃發光,看得少女莫名有點兒不是滋味。不過沒等她說點兒什麽,埃裏克就已有所覺察——他用那雙光彩熠熠的眼眸期盼地注視着她,先指了指自己:“保護”,又指了指她,“寵愛……”

“你打算保護我,寵愛我嗎?”少女只以為大狗雖然有過主人,但仍不精通人語,于是說話也盡量簡短,得到青年人肯定的答複後便愉快地笑了起來:“好呀,那就先謝謝你啦!”

其實,埃裏克的本意少女只猜對了一半。但,只要能時常相聚,誰寵誰又有什麽關系呢。他下意識就想甩甩尾巴,又在意識到自己已是人身時神情微妙地停下了動作。不過青年人立刻大着膽子湊近少女頰邊,想要留下一個溫存的印記——途中一不留神沒按捺住蠢蠢欲動的舌頭,習慣性舔舐了兩圈兒,然後立刻被少女小聲尖叫着推開。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青年人愣了愣,立即假裝鎮定地吐着舌頭,一臉懵懂地看向少女不幸又被口水糊了小半的右臉,濕漉漉的金色眼眸顯得尤其純良無辜——反正他還是黃犬阿曜嘛。

好吧,這下可以确定了,再聰明的狗狗它也還是狗啊!而她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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