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祝食用愉快
麽能跟一只狗狗計較表達友善的方式呢……少女熟練地毀滅了黃犬“罪證”,并且更加熟練地說服了自己,于是她本來也沒太生氣的神情,在看向大狗時就又變得軟和起來。
“阿曜,我們人類表達友善的方式通常是握手,擁抱,最多親吻,就像這樣——”少女小聲抱怨着,毫無芥蒂地拉着青年人依次實踐了一遍。說到親吻時,她稍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在青年人頰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淺吻,黑漆漆的眼眸顯出些新奇叛逆的意味——雖然收養她的舊人類長輩們總是不斷強調,作為神女,一定要保持身軀的純潔,不得輕易讓異性觸碰,但這又不是她的身軀,阿曜也不是人類異性,對吧?
四、
小姑娘對大狗的馴養從剃毛開始。
說來尴尬,雖然從第一次遇見小姑娘之後,埃裏克就有意識地将自己盡量打理幹淨——為此甚至甘冒被荒野中那些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們追捕以及微型毒物叮咬的風險;但老實說,末世降臨以來,人們就沒見過外表周正的感染種生物,倒是某些進化完善的外星入侵種,雖然兇橫嗜血,外貌卻自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遇到小姑娘時,黃犬身上的毛發已經很少了,根本掩不住一身紫紅的皮肉,等她手腳利落地給自家大狗來了次“抛光”過後,那些遍布全身凹凸不平的瘢痕就顯得更為可怖了——它們是大片膿包反複破裂結痂在皮膚上留下的痕跡。唯一的好消息,大狗顯然早已過了最危險的感染初期,好歹不必小姑娘費心思同那些危險度極高的膿水以及千奇百怪的并發症作鬥争了——就算她作為新人類不虞感染,但如果有選擇,她當然也希望遠離一切惱人的污穢和麻煩。
那時候一定很難捱吧。但當她指尖輕撫過大狗背脊上層層疊疊的瘢痕,又忍不住嘆息着想:要是當初我在就好了——就算沒辦法逆轉感染進程,說兩句撫慰或激勵的言語總不算太難。
這還是她第一次生出這種無意義的念頭——末世出生的孩子,向來少有心腸柔軟的機會;而她這金尊玉貴的“神女”,若抛去面上的悲憫,恐怕比承歡親族膝下的同齡人們還要冷漠幾分。何況,那些醜陋的瘢痕本不是黃犬獨有——但凡屬于感染種的生物,包括不幸被感染的外星入侵種,哪個不曾在這蠻橫的改造中掙紮,不過是因為在阿曜身上瞧見,她才會有幾分心疼。
埃裏克并不知道小姑娘這一番心思,但為他擦拭身軀時愈發輕柔的動作是不會騙人的。黃犬确認過小姑娘目前的位置非常安全,就小幅度地晃了晃同樣光禿禿的尾巴——那裏連同黃犬全身整片瘢痕密布的皮膚都被小姑娘用搗得極細的藥沫精心塗抹了一遍,此刻正傳來一陣綿綿不絕的疼痛——才塗上時還只是隐隐約約的刺痛,沒過多久就已變成了灼燒般的劇痛。
“這種方劑原本是我一位長輩用作幫他的蛇寵褪皮,正好把你現在這副處處結痂的老皮褪掉,這會非常疼,也會令你非常虛弱,但配合我的天賦,可以令你新生的表皮更有韌性,或許還能順道給你美美容——”小姑娘俏皮地笑道,黑漆漆的眼底卻并不像她所表現的那樣鎮定,“別緊張,阿曜,這過程并不長;而且這裏離基地不遠,附近經常被我的長輩們帶隊清理,應該沒有我應付不了的存在——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小姑娘緊盯着從上藥開始就乖乖靜坐的大狗,加強語氣重複了一遍,聲音卻極低,也不知是說給夥伴還是說給自己。黃犬全身都被藥沫遮得嚴嚴實實,實在不方便做出什麽親昵的舉動,埃裏克猶豫了一下,還是微微垂首,謹慎地用舌尖在小姑娘額頭輕輕點了兩下。
“阿曜!”小姑娘條件反射般嬌嗔一句,卻是神奇地放松下來。她略一遲疑,輕輕倚着大狗坐下,“去我那裏玩兒一會兒吧,放心,我不會忘記分一部分心神留意周遭環境。”
這種程度的痛楚相比埃裏克從前四處流浪時不時遭受的那些近乎致命的創傷實在算不了什麽,但出于某種不可言述的掌控欲,他默許了女童的提議。于是下一刻,灼燒般的疼痛遠去了,而他受邀進入一片奇特的天地。按小姑娘的理論,這應當是她的夢境。
那是一片異常柔和的天地,幾乎找不到一處冷硬的棱角,埃裏克目光所及,盡是一種明亮的淺金色。然而這片天地又如此荒蕪——一除了一面面形态各異的鏡子草草拼接出支離的邊界,入眼竟只有女童含笑的面龐。那面龐也鍍着一層淺淺的金色光暈,像是末世降臨前,晴朗秋光的投影。埃裏克張了張嘴,無奈地發現自己在此處的投射仍是黃犬的模樣。
“你可是第一個被我邀請進入這裏的夥伴。”小姑娘的話總讓人忍不住心頭發軟,她見大狗一臉複雜地盯着那些鏡子,歪着腦袋想了想,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阿曜,你想不想提前看看我們的基地?”顯然,小姑娘還沒放棄把大狗接進基地常伴身邊的打算。
黃犬沒什麽表示。對小姑娘來說,這就代表同意了。于是一面樸素的落地鏡憑空出現在埃裏克眼前,比小姑娘略高,但仍需他低頭細看。小姑娘閉着眼睛回憶了一會兒,晶瑩剔透的鏡面上就開始顯出影影綽綽的人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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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裏克很早就領教過那些在荒野行走的人類令人瞠目結舌的底線,卻是第一次将末世人類的生活看了個真真切切,也是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小姑娘偶爾提起的“神女”身份意味着怎樣的榮光及責任。那榮光太刺眼,而責任又太過沉重,容易窒息一顆稚嫩的心靈。
“一切擁戴、護衛我的生靈都應獲得恩典。”小姑娘又擺出那種浮誇的悲憫,湊趣地跟鏡中的自己一同念誦那些荒唐的語句,同時刻意向大狗投去意味深長的眼光;可惜埃裏克看着小姑娘娴熟的轉變一點兒也不開心。他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可困于這該死的黃犬形态,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好耷拉了耳朵,委屈地嗚咽了兩聲。
到底是時常一起玩耍的夥伴,小姑娘看着大狗無精打采的模樣,靈光一閃,很快讀懂了埃裏克的委屈。她對自己“夢境”的控制顯然比埃裏克高妙得多——也就是一閉眼的功夫,小姑娘又自得地笑了起來:“好啦,阿曜,你想說什麽?”
變回青年人模樣的埃裏克身高就與最高大的那些鏡子相差仿佛了。他緊抿着嘴唇,挑了一面人影稀疏些的鏡子快步上前——雖然這才是他第一回被小姑娘邀請入夢為客,但在此之前,小姑娘可沒少仗着自己的得天獨厚的禀賦偷溜進他“夢”裏要玩耍;不論如何,類似說話和走路這類小事他總算不再生疏了。
鏡中景象多是生活艱難的普通人們令人頭皮發麻的狂熱或絕望哭訴,間或閃過零零碎碎的小片園地,具體大小和邊界形狀都取決于基地建設起來之前,此地的水土條件;園地裏種着些末世以來公認經濟實惠的植物,還有幾片密密麻麻圈養了大群的牲畜禽類——比埃裏克才來這個世界時那種全然混亂無序的狀态要好得多,但看得出來絕大部分物資仍不算寬裕。
“除了這些呢,鏡子?你完成基地的任務以後做什麽?”埃裏克只堅持了一小會兒,就不得不垂下目光——鏡中如沙丁魚罐頭般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以及四面八方過分迅速的變換讓他無法抑制地感到暈眩。青年人盡量将語氣調整得輕松而充滿興致,就像一只單純對人類生活感到好奇的聰明犬類,下唇不自覺拉直的線條卻沒有絲毫放松。
“就……讓阿姨幫忙換上好看的衣服,待在基地最靠近地面的地方,聽其他人說話之類的吧。”小姑娘想了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回答。顯然,她将培育那些生物當做基地分配的任務,卻将傾聽祈禱,被崇拜、被贊美或是被咒罵都視作尋常。
但別的孩子,即使是不幸被這可怖的世界奪走至親,吞噬了大部分天真與美德的那一部分,也不會像她一樣,仿佛當真只是一尊漠然的神像。埃裏克忽然了解從前蜜蘿帶他流浪賣藝時寵辱不驚的心境是從何而來了。這實在是種令人敬佩的特質,與她天賜的異禀及其公平施與每位信徒,廣博的溫柔慈悲相結合,的确無限接近整個人類族群深陷絕境時對救世主的大部分臆想——不枉擁有頑強意志與卓識遠見的那一小撮頂尖舊人類們苦心孤詣的謀劃。
“其實記不太清了,不過肯定沒有跟你在一起好玩兒。”小姑娘好像才意識到青年人的不适,也不見她有什麽動作,所有影像卻一瞬定格;下一刻,那些或晶瑩或朦胧,或平滑或扭曲的鏡面就片片崩碎,化作一道道炫目的淡金色流光,在她比青年人寬敞許多的“夢境空間”中編織出一副熟悉的場景——正是那處藏在埃裏克意識深處的華美廳堂,不過許多細節處又被主人任性地增增減減,改成了自己喜歡的模樣。
“所以你現在想唱歌給我聽嗎?”等青年人雙腿并攏在沙發上坐好,小姑娘就在一旁趴下來,毛茸茸的腦袋正好墊在他膝上——比尋常這個年紀的孩子重了些,好在這人肉坐墊足夠強壯。她翹起小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瞄了一眼廳堂中央柔軟的羊毛毯子,遺憾地嘆了口氣。
埃裏克知道她在想什麽,卻只有苦笑:天知道是怎麽回事,每當他踩上那塊毯子,內心就會生出些雜亂的欲念——并非指向此刻乖巧趴在膝頭的小姑娘,卻也不能說同她全無關系。而這樣的心思,即便自認無罪,卻又怎麽好對小家夥明言呢。
“想聽什麽?”青年人的嗓音比平常略低,聽的人心頭直癢。他含笑從小姑娘毛茸茸的發頂輕撫過大半個脊背,落在小家夥身上的目光無限專注,無限溫存。
這就是明明作為意識投影,犬形态也不影響開口,她卻偏要隐瞞這個事實,把阿曜變成人身的緣由了。小姑娘軟綿綿地貼在青年人膝上,滿足地嘆了口氣。
“唱點舒緩的吧,這對你正在進行的蛻皮也有好處。”她舒服地半眯着眼,不太淑女地打了個哈欠,把腦袋往一側偏了偏,聲音有些含糊,“等會兒換我來唱。”埃裏克也不覺得冒犯,他有點兒驚喜地應了,熟練地哼起一首曲調柔和、節奏緩慢的搖籃曲,心底卻忍不住琢磨,是不是自己近段時間以來孜孜不倦的“引誘”終于見了成效,這向來沒什麽浪漫心思的小家夥終于對音樂産生興趣了?
他很快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
老皮剝落的灼痛固然難耐,但埃裏克作為黃犬獨自流浪時,受傷早就是家常便飯,自然知道皮肉新生時的瘙癢比單純的灼痛更加磨人。只是老皮剝落之初,他還來不及有更深刻的體會,小姑娘的“夢境”就幾乎将那種灼痛完全隔絕;面對這仿佛深入骨髓的瘙癢時,卻仿佛失去了效用。青年人強忍動作的欲望,低頭看向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小姑娘沉沉地睡在他膝上,呼吸是新人類特有的悠長,但并不完全均勻,且比平常略重——他們分明沒怎麽嬉鬧,她卻像是累極了。
事實上,小姑娘操縱“夢境”暫時隔絕青年人對身軀的感知固然疲憊,但遠未累到沾床即倒的地步,至少,繼續維持感知隔絕的力氣還是不缺的。但阿曜太弱小了,與荒野裏那些危險的掠食者相比就更是弱小得讓人揪心,而清醒體會蛻變的過程雖然難熬,卻對迅速掌控新生的力量很有幫助。
小姑娘想起自己還得讓夥伴在荒野裏流浪很長一段時間,只好硬起心腸假裝熟睡,指望這能讓夥伴盡可能地保持鎮靜——就如她先前要求青年人哼唱舒緩的曲調一樣,蛻變過程中精神起伏平緩些也有益處;而這段日子相處下來,阿曜對她的重視與寵溺幾乎讓這位生來就身在高處不勝寒的神女受寵若驚。
瘙癢的感覺逐步加重,埃裏克先是在不影響小姑娘熟睡的前提下輕輕拍打眼周和脖頸等相對敏感的位置,接着便不得不嘗試把小姑娘從腿上挪開。當他将手掌輕輕墊在小姑娘頸下時,她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青年人渾身難耐的顫栗。
小姑娘躺在沙發上,又“睡”了一會兒才假裝悠悠醒轉,恰巧卡在青年人在羊毛毯上來回磨蹭,即将忍耐不住四下抓撓的時間點。她揉着眼睛“驚呼”了一聲,轉眼就挪到了埃裏克身邊。小姑娘的手臂纖細柔軟,仿佛誰都可以輕易摧折,卻輕松将青年人十指禁锢在掌中。
小姑娘的力氣自然不能同巨大的黃犬相比,但單論意識強度,埃裏克卻無法與天賦異禀的小姑娘相比。最重要的是,在這裏,她才是主人。小姑娘抓着青年人試圖自我傷害的雙手,輕輕哼唱起自己從前從他那裏聽來的舒緩旋律——清醒地蛻變固然很好,但青年人意識強度畢竟有限,須知凡事過猶不及。
很平常的曲調從小姑娘嘴裏傾吐出來就好似染上了奇妙的魔力——難耐的瘙癢在這纖細稚嫩的歌聲中漸漸隐去了,取而代之是另一種磨人的感受。埃裏克盡可能不那麽明顯地用背部磨蹭羊毛毯,覺得自己之前試圖用欲念對抗癢意真是一個蠢到不能再蠢的主意——尤其是,因為是意識投影的緣故,除了那可怕的瘙癢之外,某種羞恥的欲念也是遍布全身。
但小姑娘好像不這麽想。她發現青年人沒有如期睡去後,疑惑地把他上下打量了兩遍,忽然身形一漲,變成了最初進入埃裏克“夢境”中時被投影成的黑發少女模樣。
“阿曜,要我幫你纾解嗎?”小姑娘難得細心,就連聲音都同埃裏克記憶中那最為鮮明的印記如此相似。他恍恍惚惚朝“蜜蘿”笑了一下,洶湧的欲望與平素深藏的思念忽而如山洪傾瀉——幾乎将他徹底埋葬。
五、
如潮欲念亟待宣洩,埃裏克卻發現自己又變回了黃犬的模樣,而且相較真實體積幾乎縮小了數百倍——少女模樣的小姑娘輕輕松松伸手一撈,就将目前與末世來臨前未經變異的小型犬類大小相仿的黃犬撈進了懷裏。
“感染種通常兼具外星入侵種和原生異化種的特征,而我的天賦能力只能作用于原生種——理論上來說,我也能對你過分雜亂的意識波動進行纾解馴化,但實際上,如果不是你的顯性特征與原生種比較相近,你又遠比一般非人生物聰明,我絕對不會冒險馴化你。”少女模樣的小姑娘一條手臂以一種不會對其有所損傷,但也不會被輕易掙脫的力道将“大狗”圈在懷裏,另一手則很有技巧地在它身上揉按,從頭頂到脊背,再到黃犬不安掃動的尾尖兒。她的語氣比平常沉穩幾分,像是胸有成竹的模樣。
而被馴養者一面急躁地在少女懷裏四下磨蹭,一面又忍不住在瞬息清明中慶幸自己此刻無力犯下罪行——少女細致的精神按摩并不能減輕那種深入骨髓的折磨;事實上,那種溫和的刺激甚至令他對軀體的一切感知都變得更為敏銳活潑,幾乎立刻就将一場原本或許難免吃些苦頭,但絕對性命無虞的蛻變推到了兇險莫測的地步。
小姑娘發現這一點,是因為懷中的身軀在劇烈掙紮中偶有模糊扭曲的痕跡——這裏是她精心構築的“夢境”,而她與阿曜在這裏具現出的形象都是意識的投影。在主人未曾起意驅逐,客人也沒打算逃離的情形下,仍出現形體不穩的狀況,就只剩下一種可能:阿曜的意識正漸漸脫離與身軀的聯系以至于無處承載而将要渙散了。
但這怎麽可能呢!畢竟,就她所知,或許絕大多數生物的意識強度都不能同自己相比,但每種生物,無論是荒野中那些橫行霸道的頂級掠食者還是基地裏終日勞作也只勉強糊口的底層舊人類,只要還沒咽氣,其意識與身軀就天然維系着一種最為緊密的關聯。
除非……阿曜并不是感染種,而是表象與之相似但核心完全不同的寄生種?小姑娘迅速回憶了一遍黃犬被剃毛過後光禿禿的,遍布紫紅色瘢痕的皮膚和相對自身體型而言瘦骨伶仃的身形,不由搖搖頭,迅速否定了這個猜測——那絕不是個令寄生者有安全感的地方;而且,她那麽喜歡的金色獸瞳,如果只是一只本體未明的寄生種随時可以舍棄或吞噬殆盡的部分,那也太糟心了些。
懷中的身軀漸漸變得不那麽凝實了,掙紮的力道也不自覺地減弱了許多。小姑娘小心翼翼把兀自掙紮的黃犬舉到齊眼高的位置,點漆般的眼眸中卻隐隐約約映出自己仿造的“宮殿”一隅;幾束百合般的深色花朵疏密錯落,與黃犬身上大片已模糊了輪廓的瘢痕重疊,仿佛半透明的犬軀上某種不祥的烙痕。
那紫紅的底色仍在一刻不停地淡去,那烙痕的輪廓卻漸漸鮮明;對此,小姑娘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像平常對舊人類們毫無新意的哭訴禱告那般置若罔聞。事實上,她到現在才隐約意識到那些千篇一律的哭訴與禱告背後藏着怎樣一顆泣血的心。
可哭訴和禱告都是毫無意義的行為——她是舊人類長輩們苦心打造的神像,但當她端坐在那孤高凄冷的神龛,日複一日傳播基地高層們精心編撰的教義與法令時,從未有神靈慷慨的回應,而理論上能夠馴服感染種的天賦能力在此刻也已無用。小姑娘沒空後悔自己莽撞的馴養行為,她再次把黃犬塞進懷裏,口裏胡亂哼着安慰的曲調,平常作為一尊神像并不被看重的頭腦頭一次承擔起如此緊要的責任。
不,其實也不是完全無用。終于,在放棄那些關于大狗種屬的揣測思考後,小姑娘很快想出一個不算辦法的辦法——黃犬身軀的蛻變是個不可逆的過程,一旦開始就不可停止,途中血肉、骨骼和神經幾乎都會經歷崩潰重組,如果繼續這樣不作為下去,強度有限的意識一定會被牽連至渙散;但不論為什麽,阿曜意識與身軀的聯系并不緊密,或者說,比尋常生靈薄弱得多,這固然給他的意識帶來無處依托的危機,但它若咬咬牙舍棄這具其實并不為荒野垂青的身軀呢?
是呀,阿曜意識強度有限,她完全可以狠狠心徹底切斷聯系,然後把阿曜永遠留在“夢”裏!老一輩不是也有生靈死後化為魂靈入夢的說法嗎!小姑娘仿佛豁然開朗,繼而一秒也不耽擱地将這天才的想法付諸行動——基地裏從未有人明着反駁經神女之口做出的決議,而埃裏克此前無條件的寵愛顯然也不足以令小姑娘生出詢問對方意願的念頭。
于是埃裏克感到種種磨人的感觸忽然消失無蹤——比小姑娘最初邀請他進入“夢境”中那次更為迅速徹底,以至于竟讓人生出一種仿佛能夠漫步雲端的輕盈錯覺。埃裏克長舒一口氣,下一刻,他本能地從少女懷中一躍而出,落地時又成了雙足直立的姿态。
“對不起,阿曜,我們的馴養計劃出了點兒差錯——你得一直待在我這裏了。”脫離軀體束縛的意識必為真實,可這真實着實驚人。小姑娘扯了扯嘴角,看着青年人模樣的投影,習慣性想擺出自己最為熟悉的那副莊嚴悲憫的笑臉,但又覺得不大妥當,只好讓唇線繼續保持平直。她的聲音偏小,像是愧疚,但又摻雜些命令的意味。
倘若我真能永遠伴你入眠就好了。埃裏克寬容地笑了笑,并不戳破那雙黑眼睛裏沒藏好的忐忑悲傷。他輕輕踮腳,那種輕盈的感覺并未消退,讓他忍不住随之放空思緒。
“埃裏克,”青年人吐出幾個平滑的音節,像是想讓小姑娘記下些什麽;但最終只微微一頓便啓唇輕唱起來,“我曾有位戀人,她有夜色般的烏發與阿凱隆特河般幽邃的眼波;她用繁星作我的愛稱,我這卑微的頑石便也飛上天穹,生出煌煌光明……”
那是多麽優雅動聽的歌聲呀!盡管小姑娘一句也沒聽懂,但她篤定那也應當是種非常古老的語言,擁有豐富的詞彙和獨特的韻律——至少青年人的吟唱是如此。小姑娘看到那雙半透明的金色瞳孔色澤比原先略淺,但也更顯明淨。很難說那雙眼裏揉進了多少洶湧複雜的情緒,但小姑娘所見唯有一片溫存,寬厚,柔和,綿綿無盡,讓她有種時移世易也不會遺忘的錯覺。
“你就這麽喜歡你從前的主人嗎?”那樣深情的歌唱令她總覺得自己該回應些什麽,這些日子在阿曜身邊無意間的“偷師”也不至于毀掉這動人的旋律,只是将要開口時才想起,現在這投影并非自己原本的形象。于是小姑娘帶點兒委屈又帶點兒羨慕地向青年人問道,盡管她已意識到阿曜大概并非犬類,甚至并不屬于這個世界——或者至少也不屬于這個年代。
小姑娘慣用的漢語慢了好幾拍才被埃裏克漸漸混沌的頭腦解析完畢。青年人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正斟酌着回複的字句,就見小姑娘了然地颔首,發出一聲似輕松又似遺憾的嘆息:“那麽快去找她吧——我就不留你了。”話音落下,埃裏克發現眼前的壁爐、羊毛毯和散落各處的深色花束乃至整個溫馨明亮的廳堂都飛快地褪色、模糊;而在小姑娘眼裏,青年人本就趨于虛幻的身形正以更驚人的速度淡去,眨眼間就消失無蹤。
“如果你沒有魂飛魄散的話,能記我多久呢?好吧,只是個弱小的感染種而已,或者更弱小的舊人類?反正肯定沒我記得久……”雖然作為分屬不同光陰的生靈,他們遲早會将彼此遺忘。小姑娘不死心地在重新複原的其中一面鏡子上描繪着初見時大狗近乎光禿禿的滑稽模樣,可空蕩蕩的“夢境”裏已經沒有一點兒青年人的氣息了。
按舊人類固有的印象,這時候正該大哭一場。小姑娘站在四下無人的曠野裏,悄悄吸了吸鼻子,忽然被什麽暖呼呼、濕漉漉的東西輕輕舔了一下臉頰。她驚訝地擡頭,入眼是一片均勻濃郁的金色毛發,從數米高的犬軀上順服地垂落下來,漂亮得不可思議;那雙獸瞳也是張揚的亮金色,但眸光明淨,未染塵霾。這應當是這具馴化完全的犬軀中新生的意識,本能地向馴養者獻上忠誠——除了大狗令人措手不及的意識本源以及同它不可抗的別離外,這次馴養下的蛻變結果堪稱完美。
“所以,也許你有金毛血統?聽老一輩說,在末世降臨前,那就是一種聰明活潑而且相當親人的獵犬呢。”小姑娘嗤笑一聲,目光掃過不遠處已入土了一半的野物屍體,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巨型犬只沾着塵土的前爪和兩側唇角凸出的鋒利雪亮的犬齒,熟練地将阿曜的離去劃入末世最尋常不過的離別。
我曾經找到過一個同伴,但它好像早就有別的,更親密的同伴了。
神女在荒野裏帶回了一只異常神駿的生物,看起來像是地球上原生的犬類,但向外凸起的獠牙以及過于巨大的身形又是象類的特征。這只生物美麗,威武,沉默,莊重,是神女最可靠的守衛與坐騎。所有人都相信它是神對麾下使者的贈禮,後來就連小姑娘自己都當了真,雖則她從沒像傳聞中那樣,從這位沉默忠誠的夥伴那裏聆聽過一次信衆們臆想中的神谕。
沒有神靈會慷慨地給予人類安全的庇護所和充足的衣食,對她這苦心塑造的神像頂禮膜拜沒有任何意義。快要長成少女的小姑娘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當然,那些衣食的出産她當居首功,而現下安全的庇護所也曾有與她年紀相仿的這一批新人類們的血淚淌過。不過假托神靈之名以給那些脆弱愚昧的信衆一個自我管束的理由而已,也談不上受之有愧。
但她還是喜歡借着聆聽神谕的名義跟阿寰單獨待在一起,也許是悄悄訴說自己對某位直搗蟲巢的英俊少将情有可原的少女心思;也許是痛快地發表一番關于地球彼端的喪屍政權偏激甚至愚蠢的意見;當然,也可能是對相熟的戰士們不知何時就天人永隔的擔憂或慨嘆……
總之,一切作為神女絕不可述諸于口,容易令信衆們過度亢進或意志消沉的話題都被小姑娘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就好像那只黃犬眼裏住着另一部分自己——作為一尊寬仁神像之外的部分;而那位忠誠的衛士總是鄭重地傾聽,卻自始至終不置一言。
撿回阿寰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了,這對新人類而言有些不可思議;失去這禮物的情形倒記得十分清楚——那是在更久以後,物質随科技的轉向發展漸漸略有盈餘,人們,即便是脆弱的舊人類,絕大部分也已經習慣了在末世掙紮求生的命運,同時開始激烈排斥一切遠離物質世界的概念。
于是神像也不再被需要了——鑒于出産衣食的珍稀天賦,或者還有收養她那位舊人類長輩的威懾庇護,小姑娘在基地的地位依舊超然;但那些自以為被欺騙、被愚弄的信徒們可以燒掉那些并不冗長的經典,将相對空闊的神殿用作堆積衣食的倉儲;而她那位已經被基地戰士們借去很長一段時間的夥伴,完美繼承了曾經人們臆想中那位神靈慷慨的品質,向所有曾被她馴養的生物那樣,獻出了自己的皮毛骨肉,以及可能獻出的其餘所有。
兼具美貌、威風和忠誠的生物總是很得人們喜歡的,如果緊要關頭還能為人類的需求引頸就戮就更好了。阿寰形狀完整的頭顱被面頰沾血的戰士們滿懷感恩地還給小姑娘時,她眼眶裏難得跌出幾滴溫熱的淚水,從前那些漸漸模糊的喜歡與依賴在她腦海裏劇烈地翻湧了一陣,然後更加果決地沉寂了。
還沒有聽過阿寰唱歌呢。某個奇怪的念頭閃過,随即就被主人自嘲着荒誕丢掉了——阿寰分明只是犬類,而她也從來對戰士們或是舊人類們勞作時那些單調聒噪的所謂歌唱毫無興趣——就好像她曾在比這豐饒百倍、瑰麗百倍的音樂之海中浸潤過一般。
小姑娘長到少女時期也仍是得天獨厚到最讓舊人類絕望的那類新人類;而當新舊人類沖突日趨尖銳,直至無可回避時,她這新人類的标志自然也首當其沖。最後的最後,是她為了收養自己那位舊人類長輩身陷火海,那位舊人類長輩則以一身骨血交換她一線生機,而她那雙曾用自己都不解其意的悲憫寬仁撫慰信衆的眼眸裏也仍殘留些從前高坐神龛時的從容。
“如果你運氣好點兒,我就不欠你了。”這是那位舊人類長輩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小姑娘後來在另一個五光十色的年代依稀想起:将自己供進神龛裏,最初似乎正是他的提議。
可那時候,她透過那位長輩以純粹的舊人類絕不可能做到的燃燒生機鑄就的護盾,看着四下裏被濾成亮金色的烈焰,腦海中一閃而逝,是一雙比烈焰更熾熱明亮,卻無限溫柔的金色眼眸。
作者有話要說: 天啊,我到底為什麽要寫這個坑爹的番外!
不多好歹還是跪着寫完了……
以及,但願小天使們沒懵逼,這裏的時間線直接接女主在佩羅海灣被夏尼撈起來就好
不過,下章時間線回歸,仍接上章桶子出海殉情(當然要未遂被救)
最後,請注意,這是桶子穿去了蜜蘿在末世的童年,但這只是個意外,所以最後這倆(是的,包括桶子)對這一段兒誰也不記得,然而會隐隐約約殘留好感,所以在本文開場時間線才會勾搭得那麽快。因此,我标注了番外,看了邏輯更完善,不看或者看不懂(鑒于我清奇的腦回路,這個可能性相當不小)也不影響系列ORZ
話說,如果我說桶子不是金毛而是松獅會怎樣?
☆、寄身貨輪
埃裏克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是永遠黯淡的天幕, 危機四伏的荒野, 以及入夜的荒野裏數不盡的兇殘怪異的生物與他同樣非人的龐大身軀上被它們留下的累累傷痕;而夢外,海水的腥鹹仍在口鼻間萦繞不去。蛋羹、蛋餅兩位老夥相比同類體積驚人的身軀将渾身衣物濕透的青年人盤繞其中, 鱗片比陽光下的海面還要冰涼, 卻讓埃裏克錯覺如情人的青絲般溫柔。
他努力了好一會兒才游出一雙巨蛇共同鑄造的壁壘——它們靜靜地盤在靠近海面的地方, 恰好能使青年人胸部以上的位置露出水面;但埃裏克蘇醒後本能地動作了一番,它們就随青年人攪起的波濤安靜地向海洋深處墜落下去——那忠誠的魂靈已随舊主飛升, 就連殘軀也要乘着暗湧的波濤追逐主人的影蹤。
埃裏克于是後知後覺想起蜜蘿閑聊時無意提及的, 關于這對蛇寵的只言片語:金環蛇本是屬于熱帶、亞熱帶的蛇類, 蛋羹、蛋餅雖體型巨大, 而且似乎被她調/教得十分聰明,但也像它們絕大多數同類一樣性情溫馴、不耐低溫——若他沒被海浪送得太遠, 這裏應當是北歐某處的海岸, 因為他出海前曾敷衍地做過計劃,關于前往丹麥王國的哥本哈根, 替蜜蘿再看一遍曾令她流連忘返的,可以算做小美人魚故鄉的那片海。
有那麽一刻,埃裏克對蛋羹、蛋餅竟十分羨慕。但在那不見日光的沉夢中,隐隐有誰時他訴說那些算不得奢侈的憧憬, 那些對生命崇高的敬畏與熱誠。具體的言辭, 甚至傾吐那些言辭的唇舌是何模樣自然已記不清了,但那些高潔的情感到底在他心底熨出了幾分溫度。
那與蜜蘿從前隐隐流露的情感是多麽相似啊。鹹濕的海風輕悄悄劃過面頰,令人窒息的孤寂茫然過後, 青年人拖着沉重的身軀,恍惚轉念,欣慰又慚愧——他總算想起:自己的生命,那已被他輕賤過,甚至只差一步就将被抛卻的生命,分明曾被姐姐那樣珍重地呵護。
在大西洋冰涼的海水裏泡了十幾個小時之後還能意識清醒實在值得贊嘆,雖然埃裏克實則并不太感激這份殊榮。青年人內心隐隐約約有些遺憾未能在深海中獲得甜蜜的安眠,但他仍對細心注意到自己在水中那點兒細微掙紮,并且放下小船,熱心施以援手的中年水手禮貌致謝。
中年水手來自一艘體積不算誇張,吃水卻極深的貨輪。是光鮮的蒸汽輪船,兩側船舷備着一排藍白紅三色相間的游泳圈,船頭高高豎起的煙囪咆哮着,拖拽出一道灰黑色的煙尾。中年水手一面向他介紹自己的名字:溫德爾,一面用小船載着奄奄一息的青年人向自家貨輪靠去。
留在甲板的船員們看清埃裏克可怖的面容時,有幾個年輕些的發出了倒抽涼氣的聲音。幸運的是,這群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們有着比哺育他們的海洋更廣闊的胸襟——連船上唯一的女人,金發雪膚、高鼻深目的典型挪威美人奧利安娜在內。
大家很快就接受了這位落難者異于常人的尊容。奧利安娜是船上所載貨物的主人,也是最先從埃裏克怪異容貌的震懾中掙脫出來的人。她用略微沙啞的嗓音發號施令,水手們便手腳麻利地去取開水和毛毯之類不幸遭遇海難者急需的事物——直到埃裏克的嘴唇不再是冰凍的烏青色,她才開始探問這位可憐的青年人是何來歷。
“我和我的妻子是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