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祝食用愉快

兒流浪藝人,在過去的幾年裏,我們走遍了歐洲大陸的每一寸土地,她想去小美人魚的故鄉丹麥看看,于是我們決定出海。可惜半天前遇到了猛烈的風浪,我被巨浪卷下了甲板,過了很久才得以勉強浮上水面……我們不幸失散了。”埃裏克低聲回答。他怪異的面龐先是有些溫存柔軟的模樣,後來便添了幾分沉郁哀戚——并不像只是“失散”的程度。

留在艙房裏陪護埃裏克,也兼作警戒監視用的溫德爾與奧利安娜對視一眼,心中了然,但并不試圖揭破這個可憐人的傷疤。奧利安娜稍稍放軟了神色,“我很抱歉,聽聞這個不幸的消息。”她輕聲說,但深褐近黑的眼眸與精心打理過的褐色短發卷兒依舊顯得精明幹練。

“小美人魚的故鄉?多麽浪漫的想法!不過必須得說,你小子運氣不錯——這裏是厄勒海峽,接通波羅的海和卡特加特海峽,是波羅的海最深的水道。丹麥的哥本哈根和瑞典的馬摩爾就是沿岸最繁華的港口。”而溫德爾豪邁地大笑。天知道那瘦小得撐起最小號水手服都略微勉強的身材是怎麽發出那樣悶雷般響亮的聲音,奧利安娜搖搖頭,不露聲色地退開兩步。

“這裏離哥本哈根港還有一點距離,但我們正打算去那裏卸貨——你可以跟着我們,繼續你們的計劃,說不定你的妻子就在港口旁的某家旅店……”說到這裏,溫德爾忽然想起,這位可憐人可不是跟自己一樣的水手,人家口裏的妻子大約也不會跟那些慣于帶恩客們去港口附近的小旅館裏尋歡作樂的女人們等同。

瘦小的中年人注意到埃裏克的臉色已十分陰沉,于是讪笑兩聲,趕忙換了個話題,“對了,我之前劃着小船在救起你的地方轉了轉,但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沒找到。不過你在海水裏泡了那麽久還有精神求救,體格跟力氣應該都不差——我們跑完這趟,小瑞吉就要回家結婚了,也許你願意暫代他的位置,跟船賺些回程的路費?”

“卡介倫叔叔!”奧利安娜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再看向埃裏克時,深邃的藍眼睛就凝起一層薄冰,“鑒于某些原因,船上最近的确有些缺少人手,但你最好祈禱自己學的快些——我船上可不留閑人。”

你船上?埃裏克愣了愣,對溫德爾感激地颔首致意。以他的本事,當然并非留在船上做雇工這一條路可走,但溫德爾的提議似乎也還不錯。埃裏克留心打量了奧利安娜兩眼,發現這位挪威美人兒裸/露在外的肢體皮膚緊致,肌理勻稱,是常年大量體能訓練才能鑄就的健美野性。

嘗試過不同的生活,敞開心扉,悅納最真實的自我。雖然蜜蘿從未這樣說過,但青年人确定,這正是她一直帶自己身體力行的事情。最重要的是,當心上人離去,在哪裏不是無望的漂泊呢?而他将蜜蘿葬在了海底——今後生時自然與海風海鳥為伴,若恰逢天威逃生無門……我親愛的情人,這可不是我不珍惜自己生命呀。

“感謝卡介倫先生——也感激您的慷慨,小姐。”青年人裹着厚被子,因此并不方便對女士履行紳士的禮節,但他的聲線如此優雅迷人,與這艘船上其餘所有男人都迥然相異,配合那雙微微斂起的金色眼眸,比起他自稱的流浪藝人,倒更像個偶然落難的貴族子弟——蜜蘿從未用任何非普世的禮儀拘束過自家心愛的小星辰,但她舉手投足間偶爾流露某種神靈般的風儀,即便所剩不多,在埃裏克那個漫長模糊的夢境過後,也就成了對他最生動的示範與督促。

不過大概沒人喜歡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與不熟悉的人攀談,而且作為女士,跟一位衣衫不整的異性同處一室,在哪裏都不能說是合乎禮儀的行為,因此奧利安娜妥帖地回禮後就離開了。又過了一陣,埃裏克感覺自己的身軀終于徹底回暖,他拒絕了溫德爾熱情的幫忙,自行梳洗、穿戴整齊,但并不打算走出船艙——此時輪船已經接近哥本哈根港,外間也漸漸喧嚣起來。而埃裏克雖然已不介意以真容示人,但也并不喜歡上趕着引發那些無禮的驚叫、竊竊私語或是自以為隐蔽的異樣眼光。

接下來,他們就在船艙裏随口談了些薪資跟工作崗位之類必不可少的事情。用溫德爾的口頭禪來說,奧利安娜是位慷慨但嚴格的主顧,尤其是他們最近遇到了些小麻煩,更是需要船員們時刻保持謹慎——對他這來歷暫時存疑的新船員也同樣作此要求。

埃裏克并不戳破這位中年水手借機監視自己的深層意圖,也對究竟什麽“貨物”如此要緊毫無興趣。青年人微微垂首,很是溫馴感恩的模樣,不為溫德爾所見的金色眼眸卻有些漫不經心——蜜蘿費盡心思引導這星辰綻放光輝,那個奇妙模糊的夢則讓他無師自通一切利于自我保護的行徑。青年人直覺蜜蘿也曾如此,但如今似乎已無從探尋了……

最後的最後,在埃裏克适當展示自己的木雕技巧後,被溫德爾分到了木工手下,主要負責請領、保管木工工具和物料;同時要盡快學會起錨機外部的清潔和保養。自然,工作地點全程遠離淡水儲藏室和動力室等船上一切至關重要的地方。

對他說明崗位時,溫德爾臉色并不輕松,似乎擔憂這氣質不凡的青年人對這份工作的內容有所不滿。不過埃裏克并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畢竟,他只是想繼續踐行蜜蘿的理念,嘗試不同的生活,順便……離自己安眠海中的情人近一點兒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表示碼這章的時候,腦子裏閃現的是TB叔基督山伯爵的畫面……我怕不是病入膏肓了

以及,本來想寫蜜蘿部分意識瘋狂換馬甲守着桶,但想想這樣很難邏輯自洽,于是忍痛放棄

Advertisement

簡單來說,我家蜜蘿最近要先神隐幾章了~

☆、集市放歌

小美人魚的故鄉其實也沒有多麽浪漫美麗, 天空的顏色倒是比工業污染嚴重的法國明淨些, 可沒了心上人眼眸的倒映, 便也好似沒了從前那種清新浪漫的風采。但埃裏克還是決定做一做那些倘若與蜜蘿同行必定會做的事情。

他從一位出身英倫三島的船員處借來一支小巧的哨笛,又找出船上許久不用的舊布片裁成一塊樸素的黑色方巾遮住面孔, 便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入鄉随俗, 在港口附近的集市演奏起流行的瑪祖卡舞曲。但沒有華麗惹眼的演出服飾, 沒有氣勢恢宏的團隊,甚至沒有一件多餘的樂器, 唯一的同伴大概是位剛下船的年輕水手, 兩人身上都還彌漫着獨屬于海洋的腥鹹氣息——一看就知道是位落魄的流浪藝人。

這在丹麥街頭也算很常見的景象, 不常見的是演奏者高妙絕倫的技藝機器無與倫比的奇妙感染力。那些歡快熱烈的十六分音符在街面上飛旋跳躍着, 往來喧嚣的人聲乃至輪船入港的汽笛聲都絲毫不掩其悅耳的魔力;幾乎但凡稍有閑暇之人都下意識駐足聆聽,其中些許善舞者已蠢蠢欲動, 卻不期然随悠長的尾音落下淚來——那最後一聲太過悲恸, 也太過落寞,就仿佛先前一切亂花迷眼不過是場荒誕的幻夢, 而幻夢盡頭唯有滿目荒蕪。

“埃裏克,你有如此驚人的技藝,不如就留在這裏賺足路費再另找一艘客船回你的家鄉去吧?”也許是新婚在即的緣故,小瑞吉常年在海上搏擊風浪練就的一顆鋼鐵之心竟被這曲中若隐若現的深情思念劃出一道溫存的裂隙。這位年輕水手把人們打賞的財物全部裝進一只從集市上買來的深木盆交到埃裏克手裏, 略一猶豫, 忽而嘆息道。迎上青年人探究的眼光,他又含糊地補充了一句;“我可以讓溫德爾再找一位經驗豐富的水手代替,這在哥本哈根港不是什麽為難的事情……你應當聽說了, 這條船最近遇到了些麻煩……”

埃裏克若有所思,但還是笑着婉拒了他的提議。

“我熱愛音樂與游歷,但海洋的波濤已奪走了我摯愛的妻子,而我對家鄉毫無牽挂——繼續像從前那樣也不過是孤獨的流浪,與其從此經受寂寞的折磨,我情願在信天翁的注視下與你們這群豪爽的新朋友在甲板上把酒言歡。”青年人說,語氣誠懇憂郁。小瑞吉與那雙滿溢柔情的眼眸對視片刻,便不再繼續勸說了。

埃裏克承認,執意留在奧利安娜船上是有些自找麻煩的意味。事實上,他一直隐隐約約期盼着能與蜜蘿安眠在同一片海域。只是那麻煩似乎并不在于行船,而他已漸漸愛上在風浪中穿行,愛上與自然博弈。

那是與跟随波普父女的馬戲班在歐洲四處巡演完全不同的感受——這艘貨輪的航行多數時候都是固定的幾條航線,當輪船遠離海港陸地,最初的新鮮感過後,一成不變的海面就很容易讓人感到寂寞枯燥,海上驟來的種種危險又遠比打扮得光鮮亮麗,在人群中表演與獸共舞來得驚險刺激。

最重要的是,在這寂寞與驚險的交替中,埃裏克有足夠的時間對着明鏡般的海面與天空一遍遍描摹那刻骨銘心的倩影,那些因相思而起的哀愁與怨憤卻幾乎被海上的狂風大浪吞噬殆盡;而當輪船歸航,盡管埃裏克從不加入同事們關于港口附近某個尋歡作樂的好去處的讨論,卻必須承認,他也深深懷念着哥本哈根的土地,尤其是那片盼着他熱情高歌的集市——埃裏克跟船的第三年,哥本哈根港的人們已經很習慣把那位來自海洋的神秘歌手踏浪歸來的日子當做每月一次的狂歡,有閑暇的大人和孩子都會在那一天盛裝打扮,盡情歌舞。

“海妖先生,讓她看看你的臉吧!”又一次熱鬧的集會将要開場,五六個從八九歲到十一二歲不等的孩子推推搡搡跑到埃裏克面前,其中年紀最小的是個棕紅頭發的小姑娘,頭頂才剛到埃裏克腰間,被一群小男孩簇擁在最前面。小丫頭的聲音還沒褪完奶味兒,一雙茶色眼珠卻靈巧地轉個不停,毫無緊張或畏懼的模樣。

“這可不行,孩子們,這不是适合女孩的游戲。除非你保證,能像最勇敢的男孩們那樣不會尖叫。”黑巾遮面的青年人泰然自若地回答,他頓了頓,忽然俯身欺近小姑娘稚嫩的面龐,刻意把聲音壓得低啞陰森,“因為……海妖先生會吃掉尖叫的小孩!”

小姑娘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後仰了兩下,但又很快無知無畏地笑出聲來:“我知道,傳說中一部分海妖是從河神血液中誕生的美妙妖精,也有一部分是從海中醜陋可怖的怪物演化而成——如果你想吃掉我的話……除非你是從醜陋海怪轉化的那一部分!”

分明是不同的發色與眸色,甚至不相似的脾性,但埃裏克竟覺得她笑起來的模樣與蜜蘿有些相似;于是他也寬容地笑笑,并不反駁——雖則自蜜蘿離去後,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生出此類錯覺。

其實,青年人如今對面部的僞飾更多只是為了方便低調出行,并沒有過于嚴密——常去集市狂歡的人們有好幾位都偶然看過青年人的真容,于是便生出種種誇張的傳言。對此,埃裏克從不否認,偶爾還故意揭面吓唬吓唬那些膽大的熊孩子。但當外鄉的旅人們問起時,那些孩子們通常會着重向他描述那位神秘的海妖先生無與倫比的美妙歌喉與那雙未被方巾遮擋的,略帶憂郁卻明淨溫柔的金色眼眸。

小姑娘撓了撓自己棕紅色的發卷兒,看起來還躍躍欲試窺探海妖先生黑色方巾後的秘密;但埃裏克的作态好像驚起了男孩們什麽不太美妙的記憶——其中一個鼻梁兩側生着小雀斑的男孩子向青年人投去歉意的一瞥,不動聲色地攥住了小姑娘蠢蠢欲動的手掌。

“哎呀,海妖先生又餓了嗎?那就唱歌吧,別忘了,要唱最好聽的歌才能誘捕機警的的水手!”附近一位盛裝打扮的年輕男子摸摸自己打理得油光水滑的小胡子,大聲逗趣道。

“唱歌!唱歌!唱歌!唱歌……”下一刻,仿佛打開了什麽奇妙的機關,港口附近盛裝打扮的人們立即三三兩兩圍攏過來,近乎狂熱地歡呼,先還參差不齊,幾聲過後就娴熟地統一了節奏,聲勢分外驚人。青年人隐在黑色方巾下的嘴角淺淺一勾,不再理會沉浸在興奮中的小姑娘,口中自顧自地吟唱起某支歡暢活潑的小調;簇擁他的人群便各自舒展肢體,熱烈地舞動起來。

不過,這些多數時候被城市與工廠禁锢着的靈魂并不像從前的波西米亞姑娘與她的同伴們那樣能歌善舞,倒是先前那群孩子們別無選擇地被擠在人群中央最貼近海妖先生的位置,手舞足蹈也毫無章法,卻天然有種稚拙的魅力。

“啊!”一片歡歌中,小姑娘的驚呼并不起眼。她年紀還小,因此個頭太矮,力氣也不大,飛快地在人群中穿梭時一不留神就容易被狂歡中的人們忽略。而帶她來此的男孩們顯然并不是足夠細心——難得細心的身量又不足以擠過密集人群的縫隙貼身看護。

棕紅色的發尾離塵土飛揚的地面越來越近,小姑娘慘白着臉,視線中的倒影從女人們飛揚的裙袂飛快地向哥本哈根的天空過渡……最後突兀地停在一塊熟悉的黑色方巾上——埃裏克及時把這個冒失的小家夥撈進了懷裏。

您果真曾是醜陋的海怪麽?從小姑娘的角度看過去,那一剎高高揚起的黑色方巾已将主人怪異的面容暴露大半,但當她與那雙滿含關切的金色眼眸對視,還沒來得及冒頭的驚駭就被一種更為溫熱平和的情緒代替。

“謝謝您,海妖先生!”埃裏克等了一會兒,将小姑娘重新放到匆匆趕來的男孩身邊,立即獲得男孩們七嘴八舌的感謝。集市散場後不久,小姑娘的父母——一位富有的皮貨商人和他精于算學的妻子得知此事一陣後怕,又帶着愛女匆匆趕來誠懇地千恩萬謝。那時候,小姑娘就站在父母和海妖先生之間,用帶着奶味兒的聲音為青年人介紹自家豐厚的謝禮。

彼時歡歌的餘韻還未散盡,而以黑色方巾遮面的年輕水手面對富人的感恩不卑不亢,彬彬有禮——埃裏克知道,就像這次歡聚中絕大多數被無知與偏見禁锢的人們一樣,那對富商夫婦未必能夠對自己的真容毫無芥蒂,但只要別去深究黑色方巾後藏匿的秘密,誰還不會讨人喜歡呢。

看哪,姐姐,雖然晚了些,但你終于如願以償——至少在這裏,我已是個受歡迎的人了。再次置身蔚藍與雪白的波濤之間時,埃裏克又小聲哼唱起那些熱鬧的曲調,仿佛想要誰知道他已學會釀造光明。

作者有話要說: EMMM……最近幾章一直到本卷末大概是桶“熊弟弟終于長大了,然而你不在時,看誰都像你”系列?

媽耶,女主一神隐,我就差點把桶身邊寫成修羅場。不過,如果是一個年輕的城市姑娘跟女船長搶桶……仿佛也挺帶感?

☆、馬贊達蘭

大約是埃裏克跟船的第六個年頭, 早于他來船上做工的老面孔們, 除了體格瘦小笑起來卻聲如悶雷的溫德爾, 都陸陸續續告別了航海生涯——大部分至少明面上都是攢了些錢回到陸上娶妻生子,但也有不少人遭遇風浪, 不幸葬身海底。而埃裏克已經能夠很娴熟地引導那些新面孔适應變幻莫測的海洋, 然後繼續與新同事們分享珍貴的水果罐頭或是在歸航後豪邁地飲酒作樂。

事實上, 懷着某種不可明說的心思,青年人慣來愛跟遠海的航程, 就連哥本哈根港的盛大狂歡都因此不得不從最初的一月一次變為半年一次, 一年一次……到如今, 上回狂歡已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

但這片有蜜蘿安睡的海域對埃裏克友善得不可思議——水手們行船時固然難免風浪, 這艘已有些年歲的貨輪更是幾度遭遇傾覆之危,卻每每奇跡般轉危為安。對此, 埃裏克不得不猜測, 是否在他不可見之中,姐姐的精魂仍悄然予自己庇護。無形之中, 這也令他更加貪戀海洋的懷抱。

再沒有比時光更溫柔的撫慰,也再沒有比它更殘酷的刑罰了。直到信天翁灰白的翅尖與海上驟起的驚濤駭浪都再不能為他勾勒出情人的面容時,這位奧利安娜手下最勇敢的海員才恍然明悟。彼時貨船特地秘密更改了起航的時間,卻還是沒逃過為兇殘“海盜”侵奪的命運;而在這場險惡的人禍中, 以鋼鐵為骨, 蒸汽為動力的輪船顯然并不會比原始的木帆船給人更多的安全感。

無風的夜色裏,硝煙與鮮血的氣息在海面上徘徊缭繞久久不散,間或夾雜幾聲海員或“海匪”們凄慘的呻/吟。埃裏克幸運地藏在一塊浮木附近的海面下, 一根空心管被他小心地含在口裏,另一端頂部在浮木遮掩下悄然探出水面,漆黑的外皮在夜裏深色的海上一點兒也不顯眼。前者是他作為船上木工随身攜帶的簡單用具,後者則要感謝前東京灣海盜波普先生的無私教導——盡管在今天之前,埃裏克并不覺得自己會落到此等情境,在衣襟裏預備空心管不過以防萬一。

晨光微熹之時,貨輪的殘骸已徹底沉入大西洋深深的海底;僥幸逃過一劫的海妖先生得到了孩子們最熱烈的歡迎,但這名氣也使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任性地投身波濤與海風的懷抱。埃裏克與他們一同引領了哥本哈根港最後一次盛大的狂歡,然後收拾行囊,在那位黑臉膛、綠眼珠的波斯警督再次找上門來時毫不留戀地随他南下。

許多年後,海妖先生與曾經的縱情歡慶都成了哥本哈根港老一輩們津津樂道的傳聞。但那些趕不及與他依依惜別的孩子們無從知曉,那動人的吟唱曾在波斯的馬贊達蘭王宮複蘇,最捧場的聆聽者便是波斯國王的寵妾,一位身型嬌小的蘇丹王妃——這在以女子壯碩似男兒為美的波斯是很不尋常的事情,但見識過那位王妃起舞時靈動欲飛的指尖、背脊與嬌媚傳情的笑靥,埃裏克又覺得國王對她的一切寵愛都是理所當然了。

“聽聞您曾有一位深愛的妻子,她是否如我懷中的花朵一般嬌豔?”那位名為娜娃爾的寵妾踩着編制精細的地毯舞過一曲,便嬌若無骨般跌進君王懷裏;而這片土地的主人看向被允許在自己手邊落座的青年人,神情不失國王威嚴,語氣卻不免帶出三分得意——盡管異于常人的面貌及長久的漂泊生涯令埃裏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滄桑了許多,但二十六七的年紀,到底還沒脫出青年人的範疇。

“馬贊達蘭的鮮花嬌豔無雙,但您若見過我的妻子,就會知道,沒有一朵鮮花堪比她的光彩。”在與蜜蘿分別之後的這些年裏,埃裏克其實學了許多逢迎的本事,與那位波斯警督一路同行而來後,饒舌的語言也不再是他表意的阻礙,此刻埃裏克的回應卻并不格外圓滑。他并不刻意與這片土地上最尊貴的人對峙,但眼底神情分明不容動搖。

“唔,您的堅持情有可原,畢竟再美的鮮花又怎比得過深刻的愛情呢?”已到中年的國王倒是并不感到冒犯,他向埃裏克做出一種心照不宣的表情,将懷裏的美人兒摟得更緊了些,臉上也顯出幾分似是懷念的神情。

“看來您的确深愛您的妻子。”娜娃爾順從地緊貼丈夫的懷抱,看向埃裏克的眼神卻像是帶了鈎子,“那麽您一定為她譜寫了許多動人的旋律。請為我歌唱吧——我已迫不及待聆聽一位癡情人熾烈的愛語了。”她的話使波斯國王與埃裏克同時皺了皺眉。

“我的月亮已乘海風而去,但夜晚仍向我承諾恩賜——我心湖中永不消逝是她神聖的倒影,在她那夜空般浩渺的眼眸裏,我永如孩童般赤誠,亦如孩童般貪婪……”海妖先生的吟唱起調舒緩,甚至略帶幸福的回味,但轉眼便染上一種虛幻的狂熱,“那呼嘯的風聲,是她恣肆的跫音;那飄飛的冬雪,如她的心靈一般純粹;那水晶般的雨滴,該是她不曾遺落的淚珠……此後歲月予我所有溫柔,皆是她熱忱的祝願。”只是到最後一句又放得極輕,像是一位虔信徒絕境中的呢喃。

娜娃爾當然不懷疑埃裏克對亡妻的深愛,可是……“埃裏克,您似乎已經很久不曾提起您的妻子了。”王妃的聲音帶了點漫不經心的譏诮,但依舊有種撩人的嬌軟。她泰然自若地湊近埃裏克毫無遮掩的臉龐,蜜色的肌膚浸過潤澤馥郁的植物精油,便在針腳細密的織毯上熠熠生輝。

埃裏克無言以對——他确信自己對蜜蘿的愛意從未斷絕,但原本刻骨銘心的面容在時光的沖刷下到底漸漸模糊起來,尤其當他從海洋回歸陸地,那種不可逆的遺忘忽然變得格外迅疾,就仿佛同蜜蘿的最後一絲聯系也被割斷,即便再用心的回憶也不可阻擋。至少,娜娃爾此刻忽然問起,他才發現,就連自己從前憑記憶雕刻的情人雕像都開始讓他覺得陌生。

雖然不知緣由,但這種遺忘是不正常的,埃裏克确信。他照例沉默地向後躲了躲,不過那幅度同兩人初次獨處時相比,已經十分微弱了——他早就知道,這位看似嬌弱的蘇丹王妃并不介意自己駭人的面孔。

他能感覺到,與馬戲班或貨輪上的人們,甚至同樣在面對他真容時毫無異色的波斯國王那種禮貌的克制不同,這個膽大的女子是真的完全不在意自己駭人的面孔,甚至對此頗有興致——這态度實在不算尊重,令埃裏克下意識地抗拒,卻又隐隐感到一種奇妙的吸引力,就仿佛他這可怖的外貌忽然不再是累贅,反而成了什麽值得驕傲的資本似的。

但也僅此而已了。埃裏克面對王妃過于大膽的着裝禮貌性地低垂眼簾,面色卻一派漠然——他的确快要将蜜蘿的模樣淡忘了,但曾經與蜜蘿在夜裏無數次的抵死纏綿,無數次貪婪摩挲她含情的面容與遍布春痕的肌膚……眼前的巧克力美人即便能夠誘惑世上絕大多數男人,又怎能讓埃裏克提起興趣呢。

“真是無聊……”娜娃爾嘆息一聲,毫不負責地換了個話題,“我丈夫托付你設計的宮殿進度怎樣了?聽說你打算為它設計許多暗道與出口,能讓了解它奧秘的人在其中來去無蹤?”

“是的,那将是與底比斯的百門聖宮、埃克巴塔那的禦座殿和特爾斐的三角殿一脈相承但更為偉大的建築!”說起這個,埃裏克眼裏立即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事實上,除了最為自負的歌唱,比起惹人眼球的腹語或者其餘什麽雜七雜八的戲法,他最得意的莫過于自己關于機關、建築之類天馬行空的巧思。而就這一方面而言,将自己整座宮殿的建造都托付給他的波斯國王完全可算是他的知音了。

娜娃爾于是照例包容地聽完了埃裏克關于建築的闡述,盡管她至今仍對旋轉暗門和水平暗門之間的技術差距毫無概念。事實上,她對埃裏克,或者說任何如埃裏克一般在常人眼中被斷定為畸形的存在确實有種不能言說的興趣,可她向來就算百般引誘,也非要獵物主動乞憐不可。尤其是這位海妖先生……娜娃爾每每想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技藝和在涉及亡妻之外,嘴上抹了蜜一般花樣百出的恭維話,無限的欲念與耐心便一同滋生起來。

“那麽能否請您在這樣偉大的建築之外,動用部分巧思為我打發這無聊的時光呢?”娜娃爾再次輕描淡寫地結束了自己不感興趣的話題,卻并不惹人厭惡。

“我的榮幸。”埃裏克簡略地回答,看起來并不十分情願的模樣,但從往常的例子來看,他表演的種種技藝并不敷衍。娜娃爾笑了笑,搖鈴叫來侍女在自己面前奉上雙份的茶點,又在織毯上自然而然地換了一種更為暧昧的姿勢,極具侵略性的目光便落回青年人身上。

埃裏克無動于衷地解下盤在腰間的旁遮普套索,請王妃移步戶外,表示自己需要以羚羊為目标展示最近想到的花樣——就連蜜蘿的模樣在他腦海裏都快模糊得不成樣子了,更別說作為蜜蘿寵物存在的一雙蛇寵;但與它們許多年的朝夕相處,到底在埃裏克心中留下了印記。

“用羚羊展示有什麽意思,不如我為你提些死囚來驗證套索的威力?”說這話時娜娃爾仍笑得毫無陰霾,甚至像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唯獨那雙與蜜蘿同樣深色近黑的眼眸缺了幾分溫度,似乎與蜜蘿警惕或生氣時相似。

但姐姐從不會用這樣毫無溫度的眼神看我,或是別的什麽哪怕同她毫無幹系的生靈。明明相關的記憶已十分模糊了,但埃裏克還是理所當然地想。

“不必了……”他斬釘截鐵地說,假裝沒看見王妃眼裏一瞬無法壓抑的晦暗,“如果羚羊不足以取信于您,我也可以試試獵殺野牛。”

嚴格來講,這并不是為了生存必須的獵殺——蜜蘿其實連這也不大贊成。但不知是埃裏克本身面貌導致的遭遇,還是她對小埃裏克自小的言傳身教,總之青年人骨子裏的自負實則比姐姐更加極端——盡管出于對末世前舊世紀文明、物種的稀罕,蜜蘿珍重這個時代所有生命,但偶然遇到心懷叵測之人時,在末世養成的對殺戮的習以為常卻又很難隐瞞,以至于埃裏克對生命根深蒂固的珍重也只停留于同類之間。

對于埃裏克的提議,娜娃爾不置可否。青年人這油鹽不進的态度讓她不由又想起自己此前幾次提議設計建造卻總被眼前人各種推脫的酷刑室,臉上的笑意到底淡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啊,開學了,久違的更新來一發,沒有意外的話,蜜蘿再神隐一章就可以上線了。期待JPG

最後,安利時間,桶子唱的後半部分,是《faerie Queen》中的一段,歌詞超美噠

☆、鑄鏡為牢

那天過後, 娜娃爾對青年人的态度總是忽冷忽熱, 埃裏克在馬贊達蘭的境遇也就時好時壞。但即便是最壞的時候也少有人敢掠其鋒纓, 最多明裏暗裏就青年人猙獰的面貌發表些不友善的意見——在作為馬贊達蘭王宮最得國王青睐的設計師之外,許多漂亮的政治謀殺背後通常都少不了這位海妖先生的身影。

埃裏克當然并未忘懷蜜蘿關于珍重生命的教導。但對青年人而言, 只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剝奪同類性命也就算不得什麽罪孽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 他完美地領會了姐姐教導的真谛——就像所有在末世裏成長起來的人一樣,蜜蘿一遍遍教導他珍重同族生命, 但一切行為又無時無刻不向他說明, 倘若事出有因, 些許生命的消逝分明與草芥飄零也沒什麽不同。

對青年人而言, 國王的重視,以及自己由此衍生的忠誠就是最正當的理由, 或許也有對娜娃爾幾分認同在內?在關于蜜蘿的記憶日漸淡薄之時, 這些情緒貌似來得波瀾不驚,在某段時間內卻理所當然占據了青年人心底幾乎所有留白——相當狹隘, 但也因此暗湧起更為駭人的狂熱。

好在種種驚人的藝術才華及與之俱來的自負令埃裏克在面對馬贊達蘭的主人與他嬌小的寵妾時仍未太過放低身段,但這樣的狂熱是很難遮掩的——埃裏克目前效忠的對象,尤其是娜娃爾對此當然不會毫無所覺。

但那位君王顯然只把這當做藝術家無傷大雅的通性而并不吝于包容;而他嬌小的蘇丹王妃對此更是沒有絲毫忌憚,或者說。這形如惡魔的天才逐漸生出的狂熱以及随之而來不自覺的妥協才正是令她着迷所在。

于是那位将埃裏克引薦到馬贊達蘭王宮的波斯警督, 也就是波斯國王口中的“達珞珈”成了唯一了解三者相處情狀并為此憂心忡忡的例外。

事實上, 他與波斯皇室有些勉強還算親近的親緣關系,因此能夠不時出入馬贊達蘭王宮;又因為曾是埃裏克到波斯的引路人而對這位天才的青年人有着更為深刻的了解,也比旁人與他更親近幾分。因此, 這位黑臉膛、綠眼珠的波斯人理所當然感到自己比其餘人肩負更多的責任,無論是對波斯皇室還是對自己千裏迢迢請回馬贊達蘭王宮的天才建築師朋友。

“埃裏克,你主持修建的宮殿就要完成了吧?”一面敬服于埃裏克在機關建築方面天才的巧思以及那些稀奇古怪,并不能完全歸類為戲法的駁雜技藝;一面又本能地忌憚着他危險的狂熱以及幾乎完全依托于效忠對象的狹隘道德;以至于達珞珈在同自己這位朋友交談時總藏着些不自知的小心。

“是的,如果沒有差錯,這個月末它就能完全落成了。我很遺憾不能向您展示它的奧秘——應你們國王的要求,那将是只由他一人掌握的地域。”不出意料,用關于建築和機關的話題作為開場是很讨巧的,尤其當這話題的發起者在埃裏克成為馬贊達蘭王宮的座上賓之前就已是他的朋友之時。

“不過國王決定以後就在那裏頭召見大臣和他們的親眷——到時候您就能體會它的神奇所在了。”說起自己的傑作時,青年人金色的眼眸便生出溫柔燦爛的光彩,那語氣簡直像是對誰介紹自己珍愛的情人,“當然,現在您也可以大致想象一下,通過我為娜娃爾王妃設計的,由許多鏡面拼接而成的那個房間,靈感來自東方一種名為‘萬花筒’的益智玩具——雖然它遠不如我為國王設計的宮殿規模宏大,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您完全能夠透過它窺見部分奧妙……”

這就是他之所以如此忌憚卻還堅持與埃裏克為友的原因所在了。達珞珈把他的羔皮帽稍稍往上扶了一下,并不比埃裏克俊美多少的黑臉膛一閃而過些許欣慰的笑意。

他知道娜娃爾王妃一直希望埃裏克為她設計一座能夠以最痛苦的方式剝奪人類性命的酷刑室,當初與埃裏克一路行來的經歷以及那些完美的政治謀殺也讓他相信自己這位朋友在收割性命方面具有驚人的天賦——甚至不下于他極力展現的建築與音樂才華。

幸而不知是誰給這頭猛獸拴上了鎖鏈——埃裏克固然并不在意奪取他人的性命,卻從不刻意對死者施加額外的痛苦,包括但不限于那些漂亮的政治謀殺,那些幹脆利落的賜死讓他看上去甚至帶着些矛盾的悲憫意味。就這一點而言,他在歐亞大陸高層間最新流傳的诨號——“地獄天使”可謂十分貼切。

但達珞珈對青年人酷烈的報複始終記憶猶新——不論是對于害他寄身那艘輪船傾覆,又蠻橫追殺他們的“海盜”團夥;還是他初到馬贊達蘭王宮時,關于他面貌那些過于惡毒的言辭。

當然,即便是理直氣壯的報複,埃裏克也沒有費心思對那些罪犯進行過于精心的審判——青年人這一系列行為本身對達珞珈而言倒也不是無法承受的暴虐;但倘若在除此之外的時刻,包括兩人在他剛剛劫後餘生的初見之時,那雙金色眼眸始終散發着一種溫柔明淨的氣質,就不免令人不寒而栗了。

“我相信那将是空前偉大的建築,埃裏克。”沒有對埃裏克沉迷的鏡面元素做任何評價,短暫的沉默後,達珞珈似乎終于挑揀好足夠委婉的語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