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祝食用愉快

,末世前的浴室有幾分類似。

蜜蘿随意地用冷水将身上沖洗幹淨,又打開浴缸附近的水龍頭, 一直到漸漸上漲的水面幾乎與浴缸邊緣平齊才心滿意足地躺了進去。她修長的脖頸枕在船尾處凸起的小方臺上, 脖頸以下卻全部浸進水裏,崩直了腳尖才堪堪夠到船身三分之二的位置。少女入水時,冰涼的液體立即向四面八方溢出, 落到彩瓷鋪就的地磚上,卻以一種超乎常理的速度蒸騰成潮濕的霧氣,附着在玻璃的門窗上——幾乎隔絕了可能存在的任何窺探。

下一刻,蜜蘿長度不過及肩的黑發忽然迅速拉長,幾乎一眨眼就鋪滿了大約五分之二的浴缸——正好長到她纖巧的肚臍。緊接着,一抹亮藍從少女發尾處攀援而上,将大片烏木般的青絲浸染出一種波光粼粼的碧藍。

與此同時,蜜蘿圓潤的耳廓開始向半透明的尖鳍轉化,耳後也各自裂開三道細小的腮片。少女本能地并起腿腳,柔韌的身軀便也從肚臍處化作一條流線型的魚尾,光亮細密的墨藍色鱗片像是倒映着星空的海面;最末端,分成兩股的尾鳍色澤比鱗片略淺,圓滑的輪廓則容易令人想起被海風無意間點綴在浪尖的花瓣。

“我的小星辰啊,你可真會給我找麻煩……”蜜蘿生疏又新奇地動了動自己華麗的魚尾,下意識把腦袋也整個埋進水裏,這才惬意地嘆了口氣,絲毫未變的黑眼睛裏散落些并不誠懇的無奈——海妖塞壬是末日之中難得沒有失落的傳說,蜜蘿小時候聽其他孩子們談論時也不是沒偷偷幻想過。

只是那時候大家最羨慕的莫過于在魚尾和人身之間切換對求活的益助;而此刻,一時半會兒找不着切換訣竅的少女則猶豫着是否向導致這情形的“罪魁禍首”求援。

你要不是人家的理想投影該多好?片刻不得要領的嘗試過後,蜜蘿感覺脊背微癢,卻只稍稍蜷縮了身子,把臉埋進自己海草般随波飄搖的長發裏,方才因為身體的異變來不及理會的種種雜念紛紛揚揚浮上腦海。

“我親愛的小谷粒,你還沒好嗎?”埃裏克一開始并未覺察情人的異常,但當他将最後一道精心制作額的佳肴也端上桌,卻仍未等到少女出浴的身影時,便不免慌張起來。埃裏克按捺着心底些許不安的情緒,先紳士地輕扣浴室門扉,脫口而出卻是個此前歡愛才在心底醞釀的愛稱——仿佛這樣才能挽留某種親密的聯系似的。

“沒好!”蜜蘿氣沖沖地吼了一聲,短暫的沉默後,單面玻璃後又傳來少女嬌蠻的指示,“給我拿條幹的浴巾過來。”埃裏克站在門外,覺得少女這火氣來得實在莫名其妙,但并不妨礙他為情人中氣十足的聲音感到欣慰。男人很快從另一間浴室的衣架上找到最後一條秋冬季适用的大浴巾,好脾氣地再次扣門。

“我現在沒法走到門邊,你自己開門進來。”然而蜜蘿的火氣消得比來得更快,就這麽會兒工夫,語氣已經變成了十足的委屈。埃裏克腦海裏頓時飛快地閃過情人赤身裸體等在浴室的種種靡豔畫面,也沒在意少女奇怪的說法,一手托着臨時疊了兩疊的浴巾,一手随意摸出個銳器破壞了浴室的門鎖——這是埃裏克的地下宮殿裏為數不多未設機關的門扉。畢竟,即便最初布置此地時就對自己的心上人懷抱某種不可言說的心思,但他發誓,不會有人比他更尊重少女了。

于是,當埃裏克輕松打破門扉的阻隔,早已被遺落在時光中的幻夢忽而突兀地映進眼底。

“蜜蘿?”男人一愣,忽而迸發出某種異樣的狂熱,他用目光癡迷地愛撫少女墨藍的魚尾,聲音已近乎哽咽,“您這模樣曾不止一次出現在我夢裏——我始終相信……從前有段時間我始終相信……”

“還不抱我出去!”蜜蘿嬌蠻地打斷了他。她知道,作為與埃裏克牽連極深的理想投影,自己的變化九成九跟他的記憶與執念相關,但這種從未有過的無力處境仍不可避免地令她生出焦躁乃至些許恐慌的情緒——至少就此地的環境而言,這意外的變化雖然好看,但在少女能夠自如掌控之前都将是個巨大的麻煩。

埃裏克并未錯過情人眼底掩藏并不成功的忐忑。他張了張嘴,本有許多問題要問,最後卻只是含笑點點頭,用浴巾擦幹蜜蘿墨藍的魚尾——從少女乖巧搭在浴缸邊緣的尾鳍開始,冰涼堅硬的鱗片和溫熱柔軟的胸腹肩頸在埃裏克手下對比鮮明,但同樣蘊含引人為之癡狂的魅力。

“把你安置在那邊的湖裏可以嗎?”最後,他仔仔細細擦幹少女已長到腰際的長發,努力将這條分量不輕的美人魚從早已放光了水的浴缸裏抱了出來。

“我猜應該可以……別那麽看我,我又不是真正的海妖,從前也沒有過這種古怪的變化。”情人的懷抱溫柔可靠,總算讓蜜蘿感到不那麽糟糕。最初的落差感之後,少女立即發揮出生在末世的孩子一等一的适應力,軀體和情緒都再次柔軟下來,覺察到廳堂裏食物的香氣時,眼睛立即亮了起來,“算了,還是先把我放毯子上吧,反正我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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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我的小星辰,如果我沒猜錯,這應當只是初次變化狀态不太穩定,等過段時間穩定下來就能變化自如了——雖然我只能算是個定向培育的複制品,但你的天賦也還沒厲害到徹底主宰我的地步。”她伸手作怪地揉了揉埃裏克不自覺繃緊的下颌,反而舒展了眉眼,“可惜我不知道這個樣子還要保持多久——要是耗時太久,卡洛塔姐姐那裏解釋起來就麻煩了。”

要是從前,蜜蘿才不會想着跟誰解釋。埃裏克忍不住酸溜溜地想,卻并不放任自己深究那一點隐秘的欣悅——倘若事實并不如他所猜測的那樣,此刻的欣悅大約便要還以加倍的痛楚絕望了,而他并不确定自己到時候一定能做出有道德的選擇。

不過……複制品?我的天賦?他不緊不慢地提煉出蜜蘿話裏的關鍵信息,也不急着追問——雖然對此依舊一頭霧水,但他預感自己即将揭開這場紛亂夢境的神秘面紗,而蜜蘿預備為誰解惑時從沒有許多姑娘們常有的言辭迂回的壞習慣。

“沒關系,反正之前我給克莉絲汀的留言不算友善,也并未寫明你的歸期。不過我記得歌聲可是海妖最得意的武器——真希望你在恢複之前能像我一樣愛上歌唱。”埃裏克誠心誠意地說,勉強把蜜蘿舉高了些,然後砸在餐桌一側的靠背椅上,自己則喘着氣坐到另一側,“老實說,蜜蘿,我很擔心你到地下湖之後會直接沉到湖底,而我可能沒有足夠的力氣打撈你。”

這一次輪到蜜蘿側目了——即便是在埃裏克表白愛意之前的那些時光,除了提及歌劇院某些劇目時尖刻傲慢的評價,她也很少從自家小星辰口中聽到似這般近乎冒犯的話語。

當然,她并不會因此感到不适,只是覺得埃裏克對自己新形象的迷戀與珍惜未免平息得太快——就仿佛那些滾燙的情緒并未蟄伏,只是被主人強行設下的藩籬牢牢困鎖起來,只等迷霧散開的那刻才知最終是寂滅還是爆發一般。

“就算你說的是事實,也別指望我會給你多留一只蝦。”好在蜜蘿從不擔心它們将自己燒毀,她花了點兒時間回憶卡洛塔偶爾與自己拌嘴時的氣勢,以小半個身子都趴在餐桌上的姿勢飛快地清空了埃裏克餐盤裏四分之三的大蝦——與她在末世養出的神女風範或男人在歌劇院裏一向推崇的禮儀毫不沾邊,卻成功讓兩人之間從先後蘇醒起就一直有些古怪的氣氛緩和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變身腦洞原本是打算寫番外的,然而……最後還是沒忍住扔進了正文(老身才不會承認自己最近看多了迪士尼動畫,寂滅已久的中二之心正蠢蠢欲動),不過本蠢是不會讓輕易在其他人面前玩大變活人的,各位小天使不用擔心本文畫風陡變。

☆、真幻孰為

與其超凡脫俗的藝術才能相比, 埃裏克做飯的手藝并不能算出類拔萃, 但蜜蘿相當捧場地吃光了自己面前所有的食物。這不禁讓埃裏克回想起他與蜜蘿相識後, 少女無比熱衷于送他各種口味的蛋糕餅幹的情形。

“明天我們再做一次大蝦怎麽樣?”吃飽喝足以後,蜜蘿興奮地提議, 埃裏克自無不可, 同時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琢磨是否身體形态的變化也會引起飲食偏好的變化。

在蜜蘿提議下, 兩人又在客廳的羊毛毯上午睡了一會兒——因為魚鱗很涼,蜜蘿拒絕了埃裏克像之前那樣相擁而眠的提議。而養好精神以後, 埃裏克索性就着另一張備用的毯子把蜜蘿裹了一圈兒抱在懷裏, 準備把這條新鮮出爐的美人魚搬運到地下湖去。

從寓所到湖岸的路分明不長,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 埃裏克感到自己懷裏的嬌軀分量愈發驚人,以至于不得不在中途暫歇腳步。不過……一場大夢過後, 記憶力不比新人類的幽靈先生對于這一時段的某些細節難免有些模糊——地宮常設的機關倒是大同小異, 但為困住蜜蘿新設的機關顯然不在夢中那位海妖先生的計劃內。

埃裏克安置好蜜蘿以後随意地後退了兩步,就聽一陣機關轉動的細響, 湖水四周忽然就升起了一排高及岩頂的栅欄,每根條輻上還層層包裹着厚實的乳白色軟絨。緊接着,幾叢紋飾華麗的枝形燭臺緩緩升出湖面,高低錯落的白色蠟燭乍一出水便熊熊燃燒起來, 星星點點橙紅的焰影在漣漪未平的湖面上若隐若現, 像公園水池裏貪食的魚群——與幽靈先生為其餘入侵者準備的種種殘酷險惡的機關陷阱相比,這點兒布置已然格外溫柔了。

“埃裏克,你原本打算站在那裏吓唬我嗎?”埃裏克聽到身後傳來少女略帶好奇與戲谑的探問;他尴尬地轉頭, 發現情人的目光越過那些精心布置的燭臺,落在了燭臺後方随風飄拂的黑色紗幔和紗幔裏影影綽綽的巨型樂譜架——關于後者,尋常人當然很難看清,但蜜蘿顯然目光敏銳。

老實說,雖然“夢”裏那些朝夕相對的甜蜜記憶早已模糊,但埃裏克腦海中,自己與姐姐相依為命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驟然經歷剛才那一遭,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最初是懷着怎樣不可告人的險惡心思對少女發起這場邀約,于是愈發尴尬。至于此前時有的忐忑?或許是受那場夢境的影響,這種情緒居然很難在藝術家翻湧的心湖裏占據一席之地了。

“我可不是那些頑劣的小男孩。”埃裏克若無其事地回答,絕不承認蜜蘿把自己的心思猜中了兩分——幽靈先生原本的确打算将建立足夠的威嚴與神秘作為馴服心上人的最後退路。

男人心不在焉地找了兩下,沒找到恢複的機關,索性靠着水泥牆壁與蜜蘿并排坐下,又被少女嫌棄地往外撥了一把——湖岸附近這段基牆比其他地方還要濕冷幾分,海妖形态的蜜蘿很是喜歡,但這對人類,尤其是在她眼中身體素質堪憂的舊人類而言可不怎麽友好。

“我倒覺得,有時候你磨起我來比戴納都無賴得多。”蜜蘿擋住情人蠢蠢欲動撫摸魚鱗的手掌,自然而然地答道。

“戴納是誰?”埃裏克下意識地一問,随機從腦海深處浮起一只黑豹油亮的毛發以及鋒利的指爪——只存在于先前那場漫長的夢境中,是姐姐離開前除了埃裏克和她細心雕刻的人偶難得挂念的寵伴們之一;而在某個更模糊的夢中夢裏,它更是令姐弟倆陰陽兩隔的元兇,以至于關于那些夢境的記憶分明已十分模糊,卻偏把這個名字記得清晰。

那不是夢。埃裏克想,心底居然異常平靜,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得意。而蜜蘿在聽到情人的疑問後也很快反應過來。

撇開在歌劇院初識般的重逢不提,在昨夜放肆的纏綿過後,她關于夢裏夢外的記憶都完整而清晰,但那段漫長的“夢境時光”可不止在埃裏克一人心底留下印記。事實上,得益于新人類絕佳的記憶力以及自身對相似天賦的抵抗力,那印記相比只覺得大夢初醒的埃裏克只會更加深刻。尤其是,蜜蘿在那場“夢境”中拼盡全力也不過稍稍延遲退場——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根本沒來得及被時光沖刷淡去。

兩人之間忽然陷入一陣令人心慌的寂靜。

“姐姐……”埃裏克遲疑許久才試探着喊道,一點兒也沒有夢中的娴熟——蜜蘿的樣貌與夢中那模糊的影像應當沒什麽差別,眼前的少女甚至比夢中那位姐姐離去時的年歲還小上不少;但埃裏克已不再是,或者說從未成為夢裏那個為與姐姐的永別悲痛欲絕的青年人。

這麽想來,那個更為破碎模糊的夢中夢的确更有可能是原本的真相。埃裏克這樣想着,用他那雙流金般的眼眸更加專注地凝視蜜蘿盡力板結成微笑模樣的臉龐——不論夢裏夢外,藝術家先生對這對付蜜蘿專用武器的運用倒是一般熟練。

“我不是你姐姐……”蜜蘿遲了一點才口齒含糊地打斷埃裏克的話,音量并不比耳語大多少,但下一刻就對上情人黯淡的眸光,只好趕緊提高音量補充道,“不,實際上,到此刻,我才是你的姐姐……但我并不是你原本的姐姐。”最後一句話勉強保持了能令埃裏克入耳的音量,但跟前邊兒的間隔久到不像埃裏克印象裏萬事随心的情人。

少女的表述相當拗口,換誰來聽大約都不免一頭霧水。事實上,埃裏克隐隐感到,這些紛亂的絮語比起安撫情人,更像是為了自我說服,但他聯想起那個模糊的夢中夢,居然并不難領會。

“嗯,是這樣,你有兩段記憶對吧?”或許是覺察到情人了然的神色,蜜蘿反而得以卸下身上突如其來的重負;黑發少女沖埃裏克笑了一下,精致豔麗的臉龐頓時再度生動起來——總算與男人記憶裏姐姐們精心雕刻的人偶區分開來。

“對,就是你猜的那樣,那個沒我慣着你的姑娘就是你真正,不,應該說原來的姐姐了。”說到這一句時,蜜蘿的語氣甚至已經恢複到慣常的輕快了,“不過她對你其實也非常上心——至少雕刻那個木雕人偶的時候是如此,否則後來也就不會有我了。”

“你知道,我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天賦。在我出身那個世界……”

“世界?”埃裏克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蜜蘿雖然不是本地人,但法語學得又快又好,從沒有弄錯常用詞的情況,而這是她第一次用“世界”代替“地方”形容自己的家鄉。

蜜蘿沒說話,但點了點頭,并沒有改口的意思:“在我出身那個世界,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擁有那種珍貴的天賦,但壓在我們肩上的是整個族群生死存亡——我從前告訴過你吧,那是個動蕩不安的地方,據老一輩舊人類——就是那些沒有天賦的人們說,那裏曾經也很和平繁華——就像你們這兒一樣。”

“但我出生的時候那裏就已經是那樣了,小時候舊人類長輩們踏出基地兩步都容易死于非命,被無處不在且品種豐富的敵對種族成員幹掉,也有死在無規律也少征兆的天災下,或者更倒黴點,被不守規矩的同族因為種種在你們看來大概匪夷所思的原因殺掉……”少女過于平淡的語氣很容易令聽者毛骨悚然,尤其是埃裏克這樣雙手沾過血腥的人,最能體會其中殘酷險惡。

“能活到我出生那會兒的老一輩人都是拿得起武器的,新出生的小孩兒們除了敷衍的識字教育,學的也都是殺敵保命的手段。不過我作為第一批生來就有天賦,而且天賦特別實用的孩子,算是珍稀品中的珍稀品——我稍大點兒就被一小撮罪厲害的舊人類們當什麽神靈趕供桌上去了,以降低從和平繁華的世界過來的舊人類勞力們精神崩潰的幾率——我的天賦是馴養生靈,整天就守着自己負責馴養的那些生物們過,然後等着它們被轉化成珍貴的物資。”

“不過我小時候天賦能力并不是特別厲害,每天很早就用到極致了,剩下的時間就偷偷跑出去玩兒——到我能走能跑的時候基地外面的狀況就比從前好些了,只要不跑出長輩們細心清理過的範圍,以我的能力基本不會太危險。”

“哦,對了,我那時候還從基地外撿回去過一只很威風的大狗,蹲坐着都比我高好多,全身皮毛就像金子一樣光亮,而且它跟你一樣,有雙特別好看的金色眼睛,不過比你的暗一點——我那天第一次見你,還以為是因為它才覺得親近呢。”

“那你其實是因為……”埃裏克看準機會,貌似随意地插了一句。但蜜蘿話音一頓,就像沒聽見似的繼續漫無邊際地絮叨:“我叫它阿寰,小時候有什麽心事就悄悄跟它講。它從不回我,連叫一聲都沒有。但它會安靜地聽着,我說再久也不會不耐煩——有時候我真的羨慕死阿寰了,畢竟那些麻煩的‘信徒們’跟我反複絮叨某件事情的時候,我雖然記着長輩們的教導不會發脾氣,但心裏其實煩得想把他們都弄睡着。”

“阿寰漂亮得不像是感染種——就是被病源感染卻沒有死去的生物,也厲害得不像感染種,那些舊人類們衛士們都愛借它去出外勤……可它後來也被衛士們變作了救命的物資。用收養我那位舊人類長輩的話,或者說用我們那裏約定俗成的觀念來說,這是阿寰作為感染種最光榮的歸宿——衛士們平時使用的物資都來源于返祖生物,也就是從種族從舊世紀延續下來卻沒有發生異常變化的生物;而具有一定致病性的感染種産出的物資一般供給最底層的勞力,比如漸漸發展出的負責人力發電的‘電猴子’或者沒有生育能力又沒能力對抗敵族的婦女之類……”

埃裏克早就沉默下來——就如少女正深情追憶的那位動物夥伴一樣安靜包容。

他本已做聽蜜蘿繼續長篇大論的準備。事實上,雖然內情不一,但經歷過兩人互相表白心意之前那番煎熬,沒人比埃裏克更明白,總有些話即便做了十足的準備,事到臨頭也未必能順利出口——他直覺蜜蘿今日預備出口的話題就在此列,而他自認在等待情人敞開心扉這至關重要的事情上有充足的耐心。

即便蜜蘿在正題來臨前閉口不言,能多了解些心上人神秘的過去也不算虧。埃裏克腦海裏甚至冒出這樣的想法。

事實上,就目前少女敘述的她出身那個世界的冰山一角已經足夠駭人,而埃裏克在脊背發涼之餘,心頭偶爾會閃過莫名的熟悉感;而聽蜜蘿這樣誇贊自己的動物夥伴,男人卻并不像對黑豹戴納那樣嫉妒,反而隐隐有些欣慰。

他猜前者是自己本也曾颠沛流離,故而會生出相似的感慨;而後者?大約是因為那位阿寰并未如戴納那樣成為他夢中夢碎裂的元兇,反而在他遇到蜜蘿之前替他給了少女陪伴吧——老實說,在少女今天這通絮叨的開端,他就已隐隐了解向來自在歡暢的心上人曾經歷過怎樣孤獨的時刻。

但少女眼底終于醞釀出溫柔從容的神情——并非從前那種神靈般随心任性的俯瞰或與年歲相契的懵懂情愫,而是兼具長輩式的寬宏與情人式的決絕——像極了埃裏克遙遠記憶中的姐姐。

“總之,埃裏克,在我們讨論接下來的事情之前,但願你知道,”蜜蘿用姐姐般的眸光與心上人光彩無二的眼眸相映,不由生出幾縷難得一見的憂郁,但立即就被情人式的纏綿吞沒;片刻停頓後,少女的聲音也輕飄飄鑽進埃裏克耳裏,然後沉甸甸墜入男人暗潮洶湧的心湖,“我雖然只是你們天賦的造物,也的确履行了各自賦予的種種使命;但此間種種,應當……并非全憑安排。”

蜜蘿接下來又絮叨了好一會兒她到這個世界來以後的經歷,比如老戴耶還在時,她與克莉絲汀一家自在的歌唱與流浪;又或者是在歌劇院與埃裏克第一次交談後某些不自知的情愫萌芽——後者有意無意占了多數,幾乎令埃裏克錯覺這其中夾雜卑怯。

或許,這卑怯并非錯覺,盡管覺察自己生出這情緒時,就連蜜蘿自己也吃了一驚——她對埃裏克唠叨了許多末世的事情,唯獨有意無意略過了自己離去前新舊人類之間日益尖銳的沖突;這其中有對埃裏克舊人類身份的顧忌,但最主要的,大約還是蜜蘿在這場“夢境”中土崩瓦解的底氣。

“履行……使命?”這說法讓埃裏克心頭某種不行額預感愈發強烈起來。某個容易傷人的問題在他舌頭上轉了一圈兒,被小心翼翼換了種更為委婉的問法。

“嗯,畢竟我是你們理想的造物。之前你已了解我出身的世界有多麽貧瘠動蕩。事實上,也許你已猜到了,你們一家,包括你在內,嚴格來說都出身那個可悲的世界。”或許那場“夢境”的确塑造了蜜蘿溫柔的本能,她一面語氣平穩地講述,一面竟還有心思适時地開個玩笑緩和兩人的情緒,“當然,我們都得慶幸,你那位姐姐是你父母收養而來,因此不必擔憂血緣倫理的困擾。”

“那樣的世界很容易讓人産生逃離的想法,對經歷過舊世紀和平與繁華的老一輩人,也就是你父母他們那一輩來說尤其如此,而你那位姐姐的天賦就是他們逃離的機會。”少女的聲線溫柔沉靜,說起那些灰暗的前塵時帶有某種習慣性的悲憫,很适合讀小孩子們的睡前故事,而埃裏克才聽個開頭,就感到自己已再度跌入某個光怪陸離的夢境裏。

“你姐姐的天賦非常玄奧,與執念相關,本該是人類族群延續薪火的希望。但很不幸,她還沒有長成,養母羅姍娜就被低等喪屍,也就是我們那個世界在某些病毒作用下,由部分亡者的屍體轉化成的怪物咬中。悲傷恐懼之中,她的天賦徹底爆發,帶着父母從那個世界逃離,落到魯昂。”

“但在那個世界,那樣的形勢下,孩子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但在族群的延續面前,個人的生命又最微不足道。你那位姐姐因此很難不對自己逃避的責任心懷愧疚;而他們逃離前大約恰巧是族群裏物資匮乏最緊急的時刻,所以她的天賦最終外現為你所熟悉的馴養生靈。”

“我作為她的造物,自然而然也被賦予這種珍貴的能力。而且她的造物不止我一個。事實上,可能是她認為貝爾納也有自己應當肩負的責任,最後出現的理想投射除了以她自己為藍本的我之外,還有一個是以你父親為藍本的鏡像。不過因為貝爾納是舊人類,産生的鏡像也是沒有異能的舊人類。我在這場‘夢’裏看到貝爾納的時候還差點把他當做那個鏡像,也就是末世收養我的那位舊人類長輩。”

“這就是你在那個夢裏最後沉眠的原因?”少女張口閉口的“你”字在埃裏克聽來像是強行在兩人親密無間的情誼中劃出一道分界,但他暫時沒空理會這個問題,只是語氣悵然地問,心底則暗暗警醒,開始考慮可能的鏡像保養方法。

“不是,雖然跟那也有些關系。”但蜜蘿出乎意料地搖頭,“事實上,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另一個‘他們’,但在一條時間線上不允許同時存在兩個‘他們’,所以作為鏡像的我們正好借由你那位姐姐彌補愧疚的執念被排斥到他們出身的世界——如果你們這裏最終也發展成我們那樣的話,那麽用‘年代’來形容會更準确一點兒。”

“那麽你後來是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于是把……排斥了我‘原本的姐姐’?”埃裏克覺得這些形容相當別扭,他想想那個更加模糊的夢中夢,看向少女的神情略微複雜,但更多的竟是疼惜。

果然,我沒做出合乎道德的選擇。男人如是想,心情卻誠實地輕松了許多。他溫柔了眉眼,打算叫心上人了解自己的忠貞可靠,卻又得到了少女搖頭的回應。

“我可沒那麽厲害。事實上,她一直都是鏡像的主宰。”蜜蘿多少能猜到自家小星辰誤解了什麽,眼底便忍不住湧出些柔軟的笑意,“她雕刻了那只木偶以凝聚執念使我重回此世,當我被置換過來以後,就在同樣的時間點雕刻了木偶響應她的召喚——當我在末世的使命結束,或者更直白地說,遇上生命危險時,就會由此完成一次完整的置換——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初是在夏尼子爵替克莉絲汀撿紅披肩時從海裏撈上來的?”

“你不是那個木偶?”埃裏克脫口而出。不知是不是錯覺,蜜蘿硬生生從他滿眼驚詫背後看出了一絲絲……失落?

“這沒什麽區別。”少女苦笑了一下,看着埃裏克茫然的眼神平靜地重複,“作為她天賦的造物,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同她手上的木偶沒什麽區別——她想要彌補對那個世界的愧疚,我們就被丢去了那裏;後來……她想要彌補對你的愧疚,我又別無選擇地回到了這裏。”

她在情人面前慣來含笑的眼眸似乎并不習慣品味悲切,僅僅在最末一句帶了微不可察的惆悵——他理所當然将之視作蜜蘿對自己生出種種情意無力自控的厭棄,并任由它們在自己腦海裏洪鐘大呂般徘徊回蕩,最終只留一片死寂的空白。

“所以……我也是您崇高‘使命’的一部分?”埃裏克冷靜地問道,聲音和眸光都像是結了一層薄冰,腫脹的唇瓣卻偏要使勁咧着,在那張怪異的面孔上咧成某種可怖的弧度。

“确實如此,我的小星辰——我為你而來。”少女不安地動了動自己因從肚臍往下開始變化而更顯修長的魚尾,成功将大半截高高豎起以後又從臉上擠出一點兒甜蜜的笑容,将肯定的表意換了個分外深情的說法,“說起來,我挺驚訝,你居然會覺得那場‘夢境’中的我具有海妖的特質且多年來深信不疑——執念衍化而來的鏡像的确有被執念影響的可能,但藝術家腦海中的念頭都像你這樣浪漫且專一嗎。”

這分明就是少女火辣的告白,埃裏克覺得自己該暢快地笑笑,胸中卻像被什麽沉甸甸的情緒堵塞着,只想要咆哮,只想要質問。

“那可真是抱歉……”于是男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紮向少女色澤秾麗的魚尾,像是盯着誰的罪證,臉上仍是那可怖的神情,“您瞧,若不是您講起,我連姐姐的名字都很久不曾記起了——幸而我将她葬在海裏,于是到現在,當我偶爾瞧着地下湖鉛灰色的水面歌唱時還能聯想起她海妖般動人的歌喉。”

“而您,蜜蘿,我心愛的情人,”他悶仍未落淚,卻終于發瘋般嘶吼咆哮起來,“作為那位道德感過剩的小姐留給親人的贈禮;當您決心來此履行這崇高的使命——或者更直白些說,當您被我撕扯下一切遮蔽,當我為我們即将建立更加深刻的聯結欣喜若狂時,您是否就已預料這荒誕之夢,是否就已預料過此刻惹人發笑的命運?”

但看上去一觸即碎的冰面完美凍結了所有将要落下的眼淚。男人的聲音愈發洪亮,配合他不成人形的面孔,愈發像是猛獸的咆哮;又像是滔滔狂浪,裹挾着驟雨浮冰以及一切人們能想象的恐怖事物向眼前的少女呼嘯而去。

“你在說什麽,埃裏克?”對此,蜜蘿倒并不覺得害怕,暫時鑽回名為“末世”的殼子裏之後甚至毫不難堪,于是聲音裏只剩難以置信的情緒。

但她很快像“夢境”中那樣熟練地對情人發出一聲妥協的嘆息,但結合從先前一直維持到現在,豎起半截尾巴的姿勢就變得有些滑稽——就尋常魚類的生理構造而言,這種姿勢并不友善,相比少女孔雀開屏式的炫耀,更像是擱淺後的垂死掙紮。

“我很遺憾自己只是另一位小姐天賦的造物,但至少我們那裏的教育告訴我,追求歡愉是很自然的事情,埃裏克,而我的确渴望你。”少女像是有點兒掃興地放平了尾巴,夜空般深沉的墨藍同輕浮明媚的發色互相中和,顯得認真又平靜,“至于你那位姐姐賦予的使命……在她而言,這或許只是難得崇高的部分;但在我而言……為族群的生存與延續披荊斬棘對每個出身末世的人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麽愛我呢?愛上我,愛上這樣一個醜陋的怪物,在哪裏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埃裏克遲疑地回想起從前很長一段時間一廂情願的追逐渴求與最後突如其來的熾熱回應,只覺得處處都不合常理,那金瞳中熊熊的怒焰便籠上了一層慘淡。

蜜蘿知道埃裏克想問什麽,可這問題的答案連她自己也不确定。

其實掙紮在末世的人裏,多的是父母不詳的孤兒;而新人類的天賦造物這出身雖然新鮮,卻絕不至于令蜜蘿忽然生出種種小心。事實上,自身曾為末世高坐神龛的存在,情人的威名也依舊籠罩着整個歌劇院;少女所憂慮的,從來不是自己不同尋常的出身,而是這出身可能附帶的東西,譬如……可能并非出本心的情感。

蜜蘿忍不住懷念從前的自己——那時候她就想所有慣于征服或臣服伴侶的末世人一樣,毫不在意老一輩人不時提起的愛情,更別說尋根究底這愛的源頭。可那個“夢境”告訴她:你只是另一個人的理想投射而已。

“投射”這類詞語原本就帶着附屬的意味。在這一刻,少女好似忽然就明白了那位舊人類長輩對她從前用馴養生物的手段為他舒緩心情的舉動如此暴怒的真正緣由——他們的體貌自然不單是自己的,肩負的責任也未必就是,若連情感也不是了,那還能算是獨立的意志嗎?

說起來,若不是生出了這想法,她怎麽會如此痛快地向埃裏克透露那位姐姐的存在,甚至如此痛快地把自己的老底交了個幹淨——出身末世的少女,至少在愛情方面可學不來那些高尚無私的情操。雖則她這唯一一次高尚就将自己押在了埃裏克的審判席下。

想到此處,蜜蘿眼底也隐隐顯出結冰的痕跡,但又被殘存的柔軟浸潤成迷蒙的水霧,不禁給人以将要落淚的錯覺。

“我很愛你,埃裏克,這愛意的源頭生于夢外,但在那荒誕之夢中才轉化為你所期望的那種情感。那對我來說也是相當離奇的經歷。但我從不以為這命運荒誕可笑。相反,我認為它是對我與我的造物者最好的區分。”于是少女只回答了确定的部分,她将聲音放得十分柔軟,甚至有意無意帶了某種不常見的蠱惑,“你有兩段記憶,而其中較為甜美的那段屬于我,不是嗎?”

埃裏克聽着那柔媚的蠱惑,腦海裏卻無法克制地湧現少女紅闌交錯的肌膚與豐美的嘴唇,有夢裏的,也有夢外的,還有些出于近在眼前的臆想。他想起最初少女不識友情的模樣,胸中種種暗潮忽而奇異地平靜下來。

是的,蜜蘿,你才是那荒誕之夢最甜美的部分。他的目光仍沉沉地墜在少女墨藍的魚尾上,卻又漸漸暗湧起某種異樣的溫柔。

“聽你說,那位面目模糊的小姐也曾對我有過近似的施舍——你們的面貌完全相同,且在我貧瘠可悲的人生占據過相同的位置;而我這個人,您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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