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祝食用愉快
蘿也開始期盼自己在不久後的某天登上舞臺驚豔衆人。
“菲利普,拉烏爾,我心愛的侄兒……我以為夏尼家對你們的教育已足夠明确——你們只能分別愛上将成為各自妻子的女人,而我不認為巴黎歌劇院那兩位流言纏身的小姐中的任何一位能夠擔負起夫人間社交的職責……”索蕾莉洋洋得意地向蜜蘿描述從菲利普處了解的信件內容時,後者正在埃裏克帶領下,盡量習慣傾注情感卻不動用天賦的歌唱——這其中的分寸是很難把握的,尤其是對蜜蘿這樣的鏡像而言。
“光已熄滅,我的世界一片黯淡……”
“光已熄滅,幽暗之門訇然中開……”
這只是正式彩排前的試唱,但好不容易找到一點兒感覺的女主角和比女主角還珍惜這感覺的男主角根本沒理會芭蕾首席的聒噪;就連老當益壯的指揮先生都忍不住對她和跟在她身後的小雅姆飛去一只白眼兒——海妖之聲是何等美妙,即便蜜蘿經過近一個月練習,已經将那種惑人的特質收斂許多;如果不是如索蕾莉那樣成見太深的,也沒人願意被打斷欣賞。
“令人驚訝!小姐!您的嗓音一定是天主恩賜的奇跡!”試唱的短短幾小節很快就結束了,而老指揮感到自己高懸已久的心終于在眼前這女子開口的瞬間落回原地——然後又被她同搭檔的合唱一同送上雲霄。他興奮地揮舞着指揮棒,待一段結束,就迫不及待地大聲稱贊。
蜜蘿落落大方地接受了指揮先生的贊美,頗有些揚眉吐氣地看了看埃裏克,就聽他認真誠懇地表示:“是的,蜜蘿有一把令人羨慕的好嗓子,如今演唱技巧也尚可,但在情感方面還有所欠缺,有時過于充沛而失于細致的變換,有時又——就好像一臺故障的錄音機。”
好吧,故障的錄音機裏放出來的好歹還是人聲不是?少女忍耐地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千萬別跟一提音樂藝術就吹毛求疵的某人較真。而且,老實說,自家事自家知,同埃裏克揮灑自如的演唱相比,如果不動用天賦,自己從女主角淪為女配角也是必然。
“那麽我這臺‘故障’的錄音機就靠你維修了。”嗯,經過一個月的折騰,蜜蘿覺得自己微笑的弧度一定已經十分标準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大家客套了好一會兒,整部劇除男女主角外最重要的角色終于姍姍來遲。對生性散漫的法國人來說,這在其他地方,比如街邊某家咖啡館或者某位私交好友的家中是沒什麽關系的。但如果是在新劇試排的後臺,就不太妥當了。不過,看在克莉絲汀在歌劇院愈發高漲的地位以及蒼白疲憊的臉色,除了索蕾莉借機又擠兌了蜜蘿兩句,大家什麽也沒說。
這不是克莉絲汀第一次來遲。事實上,老指揮一直覺得這部真正來源于幽靈的劇作似乎背負着某種詛咒——開始是在歌劇演唱方面毫無名氣的女主唱堅決拒絕試唱;接着芭蕾舞團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麽,在排練中老是有意無意擠占女主唱的站位,或者幹脆成群結隊遮擋其身形面容;好不容易找來經理訓斥了領頭的索蕾莉一頓,女主唱的歌藝也一天比一天令人驚喜,克莉絲汀卻又一改從前的勤懇,時不時在排練時遲到早退,像今天一樣與大家一同進行整劇排練更是頭一回。
當然,老指揮也知道,這不是克莉絲汀本意——據傳,夏尼家對這位流言纏身的紅伶小姐并不滿意,以索蕾莉提到的信件為例;而前者似乎寧願拼了命地在舞臺上引吭高歌以提高身價,也不願意像戀人提議的那樣隐退在家,同夏尼家派來的人學習做個合格的子爵太太。
其實,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動搖。老指揮想到這裏,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高歌過後,看向搭檔時反而愈加柔情蜜意的黑發少女——如果他沒記錯,當初克莉絲汀曾考慮過向兩位經理提出辭職以照顧妹妹,順便也能得夏尼家長輩歡心;只是這位神秘的小戴耶小姐提前一步遇到了溫柔深情的埃裏克先生,迅速走出了陰霾。
說起來,同樣是被貴族老爺迷戀的歌女,這位小戴耶小姐就比姐姐幸運多了——雖然相比姐姐,夏尼家的長輩們對這位在整條勝利聖母街和巴黎歌劇院都不幸聲名狼藉的小歌女更不滿意,但菲利普伯爵作為整個夏尼家的守護神,在家中的威嚴顯然遠勝他那個做海員的弟弟。事實上,大家都猜測,夏尼家對克莉絲汀如此苛刻,未必沒有遷怒發洩的因素在內。
不過要老指揮說,不論是技藝還是容貌,甚至這個劇院的無冕之王——劇院幽靈的偏愛,這位小戴耶小姐恐怕都要比姐姐更甚一籌。
“既然主唱們都已到齊,那麽我們現在就整體排練一遍吧。”老指揮把譜子翻回第一頁,用高舉的指揮棒宣布又一次整體排練的開始。克莉絲汀于是步履虛浮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機械地準備起自己的唱段——她真的太累了,最近也只有在輪到自己開口時才能提起一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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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已熄滅,我的世界一片黯淡……”
“光已熄滅,幽暗之門訇然中開……”
埃裏克與蜜蘿這段直擊人心的合唱在任何人聽來都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只除了克莉絲汀。
近段時間以來,過于頻繁的登臺表演以及來自戀人家族的種種責難仿佛令這位敏感的紅伶小姐暫時喪失了對美的品鑒能力。以至于她此刻聽着女主唱憂郁顫栗的曲調,卻只感到仿佛有無數根鋼釺在自己腦海中毫不留情地攪動,并如同溺水般對妹妹所飾演的那個角色生出某種感同身受的壓抑惶恐。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卻發現就連眼淚都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滴也沒落下。
“光已熄滅,我的世界一片黯淡……”
“光已熄滅,幽暗之門訇然中開……”
那一頭,男女主角依舊忘情地歌唱着,只是那憂郁的女聲悄然變得輕緩祥和,陰森沙啞的男聲也溫柔磁性起來,令克莉絲汀感到一陣熟悉的安慰——就像是從前那位神秘的音樂天使!一念及此,紅伶小姐忽然精神一振。她安靜地聽完了這一段全劇的重要轉折,正要開口,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天使……父親……”克莉絲汀低聲呼道,只是咬字因哭腔嚴重模糊。
說實話,我并不是很想從妹妹變成繼母……蜜蘿聽清她後面的稱呼,思緒忍不住跑偏了一下。兢兢業業如陰影般從身後環繞着她的搭檔似乎已猜到少女會想到哪裏,無可奈何地用下巴輕點她後腦。
“我說了呀,姐姐,我只是比你多走了幾步而已。”黑發少女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幾步,借着安慰姐姐的機會。在她耳邊輕聲道。克莉絲汀不可置信地擡眼看向埃裏克,而後者嚴謹地換了貼合角色的服裝,幾乎從頭到腳都包裹在濃黑的長鬥篷裏,只面部正中位置凸出一根長長的銀灰色鳥喙,顫顫巍巍沖她點了兩下。
他就是我的音樂天使?他究竟是什麽身份?是他而不是別的什麽禽獸或暴徒帶走了蜜蘿?那他為什麽不在流言初起時出來澄清……克莉絲汀一時後悔自己錯過了這麽多次排練的機會。她心中升起許許多多疑問,心情卻輕松了許多。紅伶小姐擦幹淚水,蒼白疲憊的面孔上忽而煥發出全新的光彩。
“光已熄滅,我的世界一片黯淡……”
“光已熄滅,幽暗之門訇然中開……”
“光已熄滅,我是野火的餘燼,在這凄涼土地上亦要綻放光明……”
又一次唱到這奇妙的轉折,老指揮驚喜地發現,此前一直存在感薄弱的“孩子”聲音異軍突起,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融入了男女主唱的聲音中。三道聲音,三種美妙相互作用,終于構建起一種圓融充盈的美感——就像将地獄、人間,天堂融彙為一體,無與倫比的恢宏細膩,無與倫比的天籁之音!
“令人驚訝!我第一次對這部劇生出如此充沛的信心!”他再次誇張地感慨,而克莉絲汀從始至終昂首挺胸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個等待長官的檢閱的士兵。
作者有話要說: 啊,感覺快要肝硬化了,絕望JPG
☆、劣計良謀
自從經歷那個荒誕之夢以後, 埃裏克就幾乎沒再動那卷遍布抓痕和少量血跡的套索了。他自以為并未變得高尚, 但如果蜜蘿珍重性命, 對那些蠢貨溫和一點其實沒什麽壞處。
但這前提是,那些愚蠢的家夥不會自不量力想要對蜜蘿有所妨害。
自然, 埃裏克也知道, 就憑豎琴下那群密謀計劃都不會使用代稱的蠢貨, 很難真正對蜜蘿造成什麽妨害。但這并不代表他願意這群跳梁小醜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面前礙眼,更不代表他們因此就可免于受罰。事實上, 幽靈先生始終認為, 蜜蘿想要用一種相對極端的方式迅速擺脫造物者與供奉者的影響, 自己固然應當尊重。但凡是都有個限度——母親聚集在阿波羅雕塑下的那群膽小鬼正在進行的事情就是已超過底線, 應當由他雷霆一擊,在這樁小麻煩鬧到蜜蘿知曉之前把它解決幹淨。
埃裏克像當初溜進蜜蘿的花店時那樣從人群附近的陰影裏悄無聲息地滑出, 兩張蝙蝠似的黑翼最後恰巧緊貼着衆人頭頂阿波羅塑像手上的豎琴。而豎琴之下, 索蕾莉與一群三四級舞蹈演員們對此毫無所覺。
“為什麽我們要跑到頂層的天臺來?這裏甚至沒有一點兒遮蔽的地方。”其中一個小姑娘被冬季呼嘯的寒風凍得瑟瑟發抖,忍不住抱緊胳膊大聲抱怨起來。
“因為除了這裏, 哪裏都有監視的耳目,不是她的,就是劇院幽靈的!”小雅姆用更大的聲音對她訓斥道,“而在這裏, 阿波羅的銅雕塑會保佑我們不受一切邪惡的侵害。”她說前半句話時, 臉上帶着逼真的森然的神情,到了後半句卻又虔誠莊嚴起來。
那姑娘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卻不再說話了。于是剩下的女孩兒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讨論着她們“淨化惡魔”的謀劃。
“教堂的火種、聖水和十字架都能對邪惡的女巫造成傷害——如果她不是, 這也能趕走依附在她體內的魔鬼!這兩樣東西可以去向瑪德來娜大教堂的神父讨要。”小雅姆首先憂心忡忡地說,“但她馴養了很多兇惡的動物——就我們所知,幽靈的觸角至少還陷于歌劇院內;而她,勝利聖母街上有許多肮髒的流浪動物,比如貓、狗,還有無處不在的老鼠都是她的耳目。”
“這一定是巫女的手段!只有邪惡的巫女才會有這詭異可怕的本事!”有個小姑娘忍不住嚷嚷起來。
“關于這個,我認識一位捕鼠人,他對付那些動物,尤其是老鼠很有一套。”而索蕾莉贊賞地看了小雅姆一眼,十分鎮定地說。
“實在不行,我們還能把她引出勝利聖母街——只要先把瓦勒裏烏斯太太騙到遠些的地方就行,就算她不在乎,她姐姐可很在乎那個養母。”小雅姆得了鼓勵,更加積極地補充道,要說這裏有誰對戴耶家的事情最為了解,那必定是有位老姑婆與那對姐妹比鄰而居的她了。
“不能牽連克莉絲汀,留着她總比讓卡洛塔一個人嚣張好些。”但索蕾莉搖搖頭,很有遠見地否決了這個提議。“當然,”她說,“如果哪天克莉絲汀快要徹底取代卡洛塔,這辦法就用得上了。”
最後,她們商定從蜜蘿即将主演的第一部劇入手,在後臺悄悄換掉她的服裝——新換上的外表同原來的不會有什麽區別,但衣服夾層縫上易燃的火絨;負責那一場伴舞的幾個小姑娘則事先在舞臺的角落放上聖水。到時候,當蜜蘿因為動作稍大不慎引燃自己的衣服時,小演員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拿起聖水拯救她了。
“可教堂裏的聖水分量都很少——萬一水不夠用,滅不了火怎麽辦?”大家散開前,反倒是索蕾莉皺着眉頭稍稍修改了計劃——她到底還是個迷信的天主教徒,“還是只在她用的道具裏縫上火絨吧,衣服就不要管了。”但立即又被其他人,主要是小雅姆激憤的言語淹沒了。
“您不必擔憂這些,只有邪惡的女巫才會被聖火化為灰燼——如果她只是個被惡魔蠱惑的犧牲品,那麽這聖火便正好潔淨她的身軀與靈魂。”她振振有詞,好在索蕾莉到最後也沒贊同。
“我可不想犯殺人的重罪。”她顫聲說着,用小拇指畫了個獨特的十字——有許多小演員悚然一驚,仿佛從什麽異樣的狂熱中掙脫出來,不再提在黑發少女衣服裏塞火絨的事情了。
比起埃裏克曾見過,或者幹脆親身參與過的那些政治謀殺,這計劃簡直粗糙簡陋得可笑。但不可否認,這粗陋的計劃如果真的僥幸成功,全身大面積燒傷可不是好玩的事情。怒火在幽靈心中迅速積聚。他認真記下小雅姆的面容,順着來時的路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銅雕塑落在地上的陰影裏。
“媽媽,我害怕!”這是一周以來,小雅姆第三次撲進母親懷裏哭泣。她把頭深深埋在母親宛如投彈手一般具有安全感的懷抱,整個身子卻顫栗得像一株被狂風摧折的小草。
“幽靈盯上我了!先是每一雙舞鞋裏都被塞滿鋒利的碎玻璃,然後是比平常沉重,拆開來塞滿火絨的舞裙,現在……現在……它幽冷的聲音甚至開始出現在我每一晚的噩夢裏……”
“我可憐的孩子,我恐怕那并不是夢。”索蕾莉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小雅姆茫然回頭,瞧見芭蕾首席強作鎮定的綠眼睛,那雙眼在看向她時有幾分憐憫的色彩。
“啊,快看她的臉!”她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麽,四周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驚恐,憐憫,懷疑,嫌惡……種種令人不适的神情都能從那一張張忽然變得陌生的面孔上瞧見?小雅姆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正是自己從前常做的神情。
我的臉……怎麽啦?她顫抖着舉起一只手,半天也沒下定決心撫上臉頰。但一個尖細到扭曲的聲音已為她道出了真相。
“當心……惡毒……蠢貨……若您繼續固執己見……幽靈注視着你!幽靈注視着你!幽靈注視着你!”那聲音的主人直勾勾地盯住小雅姆茫然無措的臉龐,一個詞一個詞辨認着那些潦草古怪如同孩童塗鴉的紅痕,然後又是興奮又是驚恐地念出從她身上唯一完整的一句話——那些紅色的字跡從她左耳下方開始,一連三道,歪歪扭扭蜿蜒進右側衣領,像條吐着信子的毒蛇。
“啊——”小雅姆懵了一瞬,忽然發出一聲凄慘的嚎叫——在此後的許多天裏,舞臺上都不再有這姑娘像小牛犢般笨拙起舞的身影;據同寝室的小演員們,她後來又遭遇了幾回幽靈的恐吓,臉上那些字也掉得很慢,以至于這姑娘的臉色一直灰敗憔悴得像堵掉漆的牆壁。
“埃裏克,發生了什麽?別告訴我你忽然又迷上了恐吓小女孩兒。”而蜜蘿又一次在排練時間外去埃裏克的房間,卻照例撲了個空以後,終于“憤怒”地發動遍布歌劇院的蛇蟲鼠蟻們,把埃裏克堵在小雅姆寝室附近一條暗道的轉角。
“沒什麽,只是不想讓一些蠢貨惹出的蠢麻煩影響新作的演出而已。”埃裏克輕描淡寫地回答,并不打算拿這些麻煩破壞少女顯而易見的熱情。而蜜蘿,她點點頭,可有可無地接受了這個敷衍的理由。
“這都随你,不過可別不留神被人抓住尾巴,我還想把你正式介紹給卡洛塔姐姐和家裏呢。”她随口囑咐了一句,便親親熱熱湊上來,抱着埃裏克好一陣膩乎,然後在男人徹底擦槍走火之前頑皮地抽身,“我上回來你這裏,除了第一天逛了逛廳堂,還有後面幾乎都在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地下湖裏——這可不是女主人該有的待遇。”
“美人兒近在咫尺卻遲遲不肯投懷送抱,這也不是男主人該有的待遇。”埃裏克用有些暗啞的嗓音嘆道,但還是乖乖引路,同時在每一個匠心獨運的房間裏對心上人絮叨些令後者不明覺厲的建築術語。嗯,老實說,蜜蘿很難領會情人這些作品的偉大之處;不過她覺得這些迂回曲折的暗道真是神奇,而自家小星辰眉飛色舞的模樣也分外動人。
埃裏克喜歡的風格雖然各有不同,但多半莊重華麗,猶如神靈或鬼魅的潑墨——只除了環形走廊盡頭那個幹淨精致的老式房間。蜜蘿好奇地擰開門扉上有些眼熟的木把手——這在大片以黃銅把手為主的房間裏也是不常見的;對此,埃裏克并未阻止,一路上幾乎不停嘴的絮叨卻在引着蜜蘿跨進房間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這是……我們從前的房間?”少女一眼就看到那張眼熟的小床和床邊那個豎立的大半個半個蛋殼狀的搖籃——就連她曾經為了訓練小埃裏克手臂力量特意用軟布條綁起的,顏色鮮豔的小球也都原模原樣地從搖籃頂部垂下,悠閑自在地高低錯落着。蜜蘿眨了眨眼,忽然感覺眼睛有點兒發酸。
“我的記性也還不錯吧,姐姐。”埃裏克笑了笑,也看向那個搖籃,語氣帶了點兒小小的遺憾,“只是我記事的時候它已經有些舊了,我覺得你可能不會喜歡,就上了些鮮豔的漆色——這設計十分巧妙,以後可以給我們的孩子用。”
孩子?與你和埃裏克都血脈相連的孩子?蜜蘿下意識摸了摸自己一片平坦的小腹,感到自從第一次與埃裏克親密後,某種模糊的渴望忽然變得甜蜜又清晰。
但她同時意識到,新舊人類之間就已經子嗣艱難,而鏡像?她在末世那些年裏,好像從沒聽說有誰的天賦造物沒有對造物者天然的忠誠,卻愛上後者所珍重之人;但作為通常甚至并非獨立存在的天賦造物,大概是沒有資格孕育一個全新生命的吧?
一念及此,黑發少女的神情不免苦澀起來。她錯開眼光,看向房間一側比記憶中大了許多的博古架,想要擠出一點兒笑容,卻在看清那架子上的陳設時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
從前,她要貝爾納造出那小架子,不過是為了同埃裏克擺些從小鎮、鄉野間搜集來的某些有趣的小玩意兒,比如一束開得正好的野花、一顆形狀奇特的石頭,或者鎮上集會裏買來的新奇玩具。眼前這個近一人高的大架子上卻陳列着大大小小的木雕擺件,且多數風格纖巧細膩,不像是男子的傑作,反倒更像是出自她手;如若不是,那也定是她面目模糊的肖像——雖面目模糊,卻仍悲喜宛然,動靜皆宜,一路從相依為命的親人與情人無可奈何地衍化為神靈高貴莫測的剪影。
任何深情的言語在這座博古架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同樣,關于自己從那場荒誕之夢無奈抽身後埃裏克剩餘的時光,她所能想象的任何孤寂與思念都不及此處流露的萬分之一。少女勾着嘴角,卻終于痛痛快快落下淚來。
蜜蘿想同他道歉,為自己一次又一次殘忍的抽身;又想道謝,感激他這份經久未變的深情厚誼——而她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堪與匹配。但最後,她只是眨眨眼,抖落眼睫上的淚水,緊接着向眼前的男人露出毫無陰霾的笑容:“那時候可真叫人懷念啊。”
這笑容是埃裏克極熟悉的。
“不要哭,蜜蘿,命運已恩賜我們甘美的重逢。”少女略失血色的面孔被淚痕襯得那麽嬌弱可憐,男人皺了皺眉頭,手指溫柔地從少女眼下拂過,帶着久違的顫抖,同樣微顫的嗓音卻迅速沉穩下來,“命運已恩賜我們甘美的重逢”他低聲重複道——那甚至過于沉靜了,以至于帶了一點兒喑啞的意味。而且就像從前的蜜蘿一樣,比起安慰情人,那更像是在竭力說服自己。
“走吧,我的小谷粒,也許你願意來看看我的房間——我是說我平常作曲以及安睡的房間,上次你走的太匆忙了,除了那些燭臺大約沒瞧見別的景致吧。”然後,埃裏克又稱呼了一遍那個甜膩的昵稱,挽起仍沉浸于莫名哀愁之中的戀人,目不斜視地朝地下湖方向走去。
這一次蜜蘿沒心情化出魚尾,埃裏克就先叫她坐上小船,然後安靜地把船行駛到岸邊。
“你怎麽還在用血譜曲?”蜜蘿一擡頭就瞧見了正中那只巨大的譜架。自然,曲譜上新幹不久的血痕也一并出現在她眼前。黑發少女下意識皺起眉頭,卻聽而邊傳來埃裏克近乎疲憊的聲音:“因為我不這麽做的話,靈感的天火就一定會将我燒毀——你想看看這曲子嗎?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創作的……我叫它《勝利的唐璜》。”
蜜蘿直覺這不會是令人愉快的體驗,但她仍然翻開了曲譜——然後立即被一種可怖而動人的泣訴攥住了全部靈魂。在此之前,她已翻閱過埃裏克不少曲譜,但其中沒有任何一個音符、一段旋律或一部樂章能與眼前這仿佛從靈魂與血肉被撕裂的間隙奔騰而出的咆哮嘶吼相提并論。
開頭那種泣訴占據了不少篇幅,蜜蘿輕哼着這些同主人的容顏一樣令人敬畏的音符,像是看到角鬥場裏四處沖撞卻不得出路的獸群,一切狂亂無序的情緒就像被打散的顏料,混着自角鬥士傷口流出的鮮血在圍欄中的土地上繪出一副古怪可怖的圖畫。緊接着,便是一段如仙樂般空靈甜美的引誘——看似少了先前的跌宕雄壯,蜜蘿反而不敢再随意開口。
但那甜美誘人的仙樂依舊從她耳邊響起——用細微的仿佛是幻覺的音量開頭,一直到最輝煌的中音部分才加入管風琴雄壯的聲音,一瞬間仿佛千軍萬馬在少女身側呼嘯奔騰。
“蜜蘿,必須愛我!”
“蜜蘿,只能愛我!”
“蜜蘿,永遠愛我!”
男人拖着哭腔的聲音既專橫又可憐,似乞求又似命令,夾雜在如海潮般跌宕的旋律中仍是最濃烈的一筆,像是幾塊凸出水面,頑固的礁石——而蜜蘿感到自己在這片風急雨驟的海上飄蕩已久的靈魂至少在這一刻終于得以安歇。
原來你也在害怕麽,埃裏克?不要怕呀,我最愛的小星辰,你已把心掏出來給我了,我也一定長出一顆心來還你好不好?
“好。”這聲回答并不如何響亮,甚至帶了些憂郁的嘆息,卻恰巧與樂譜又一次轉折相合——下一刻,風停雨歇,雲定天青。
作者有話要說: 嗯,很不容易地點題了,接下來必須要開始肝畢業論文了,25號之前大概都是緩更了(絕望的微笑jpg),不過沒有意外的話,這文也差不多臨近結局了,希望結局能成功撒糖吧~
對了,事先預警,這倆沒娃,不過番外會收養個娃大概……
最後,忽然開出個腦洞,乖乖女難得一次叛逆離家出走就穿了沒發現,來了點兒小酒強啪了桶,結果揣包子了,包子生下來長得也很奇怪,乖乖女就“艱辛”養娃,而桶默默當妹子外挂?或者桶子發現娃不好看,怕娃被傷害,乖乖女還沒來得及看娃,娃就被桶抱走了什麽的(住腦!)emmm……但是想吃不想寫,有沒有大大感興趣的,求産糧呀~
☆、分飾兩角
巴黎街頭小有名氣的男主唱真容可怖是個大麻煩, 在劇中扮演角色分量不輕的紅伶小姐首演前夕因過度疲憊罹患聲帶小結, 不能登臺更是麻煩中的麻煩……但當那甜美如仙樂的和聲自幕布後響起, 這一切麻煩忽而全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
“光已熄滅,我的世界一片黯淡……”
“光已熄滅, 幽暗之門訇然中開……”
深色幕布随這顫栗的和聲緩緩拉開, 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卻只有卡洛塔伶仃的身影——這位紅發女高音第二次穿上簡陋的農婦服飾, 多年來風韻不減的臉龐也盡量斂起慣常的傲慢神色,被蒼老的妝容堆砌出幾分麻木悲戚的感覺。她步履蹒跚地走到舞臺中央, 雙臂朝向天空, 用一聲絕望凄涼的長嘯作為這場災厄的開端。
“我的黑暗之女, 在這無月之夜蘇醒, 你可聽見她們高歌?”此刻之前,菲利普從來不知道音色輝煌明亮的圓號也能駕馭如此陰郁的旋律, 背對觀衆從樂池一躍而上的男主唱更是在一連串鼓點般短促的音節鋪墊後, 開始了一段雄壯的吟唱——随猛然高舉的雙手撐開的黑鬥篷從背後看去就像是一對漆黑的蝠翼,令人聯想到天災、疫病等一切不祥的存在。
“雪夜的鄉村, 看似一片安寧,我這惡魔卻在迅速逼近……這裏的人們對你曾只有猜忌和欺騙,而今你可忘卻從前枯燥的狩獵——唯有孩童純淨的靈魂方可得你引導。”他忘情地高唱道,帶着某種可怖的亢奮, “帶他們來我的聖壇, 黑暗之女!這醉人的夜啊,無憂無懼,它将向你們承諾永恒的歡愉……”
菲利普經常進出歌劇院, 卻從未見過那樣雄壯的聲勢,仿若神靈震怒,卻在他的心髒随之爆裂前忽而收束為另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惡意,這使他立即聯想起幕布拉開前,那段驚豔的和聲中屬于男聲的部分。接着,一切暫歸平靜,而男人眼裏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被層層疊疊的白紗衣簇擁着,踉跄登臺的模樣虛弱得像一朵浪花跌碎在礁石上——她先前也待在樂池裏,卻是倒退着出現在臺上,露出一張精致如畫的面孔——是蜜蘿。
站在臺上的姑娘倒不再是人們近來傳言中那種面色蒼白的模樣,但凝着濃濃一層紅暈的臉頰和眼睑在燈光作用下與她蒼白如紙的額頭對比鮮明,反而更顯得憔悴可憐。菲利普注意到,少女漆黑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背後,與肩頸處細小的白羽相間,莫名像是雪白肌膚上陳舊的鞭痕。
“歌聲又一次穿透黑夜,我輕聲地懇求你們,請來找我吧,我就在靜谧的林蔭下……那月光中,月光中昏暗的針葉林,我聽見冷杉輕聲禱告;而蛛網羅織出絕妙的回響:親愛的,親愛的,請跟我走吧……”少女低回的吟唱像美杜莎的蛇發在廳堂的每一個角落穿梭游弋,層層遞進的缱绻之意像情人相擁時漸漸升騰的體溫,精致如畫的面容卻殊無表情,微帶森綠的燈光別出心裁從地板上射出,映着她同樣被化妝師盡力塗紅的嘴唇,像是死人入殓前的妝容。
“親愛的,親愛的,請跟我走吧……”蜜蘿依舊面無表情地繼續着這可怖的引誘,像個從地獄爬出,來向人索命的幽魂。老實巴交的布景工布蓋站在表演廳頂部的腳架上往下看,正操縱布景的手禁不住吓得一抖——原本的月夜密林的景致立即被大片林立的鏡面替代。
少女并未停止吟唱,卻下意識将目光投向其中一面高大華麗的落地鏡,漆黑的眼珠微微轉動間,莫名有些懵懂的感覺。菲利普随她看去,恰巧見到男主唱蝙蝠似的倒影出現在鏡中——與少女貼得極近。他做了個探頭的動作,像蛇類或是某種長頸的鳥類,面部正中鳥嘴般巨大的亮銀色彎鈎便緊緊抵住少女纖細的脖頸。
那是怎樣詭谲、怎樣險惡的神情呀!盡管男主唱的面容完全隐沒在黑兜帽的陰影裏,菲利普卻忍不住這樣聯想。
“親愛的,親愛的,請跟我走吧,成為我的一部分,從此我便停止貪婪……”那蝙蝠似的人影終于也用微啞的嗓音唱起來。他比少女高了許多,将她環抱的動作又十分緊密,故而那漆黑的蝠翼十分輕易就将少女的白紗衣完全吞沒了。
“那月光中,月光中昏暗的針葉林,我聽見冷杉輕聲禱告;而蛛網羅織出絕妙的回響:親愛的,親愛的,請跟我走吧……”蜜蘿卻重複起先前的唱詞,依舊是那幽魂般低回缥缈的曲調,卻添了一絲無人覺察的憂郁。四面觀衆席上,包括更高處的包廂裏,膽小的人們早已閉上眼眸,抱緊身旁人的胳膊;膽大些的人們也不禁暫時丢下禮儀,竊竊私語女主唱“惡魔眷屬”的傳聞。
直到一滴淚淌出。
菲利普看得清楚,那滴淚從少女地穴般幽邃的眼窩裏跌落下來,大約是份量太輕,只劃出很短一道濕痕,便顫顫巍巍停在右頰上方,仿佛只是裝飾眼角的一粒碎鑽,卻比那晶瑩許多。
大約,也溫熱許多吧?大爵爺看着少女依舊毫無表情的面孔,遲疑地想——他向來知道蜜蘿極美,但那種美一直是神秘的,危險的;譬如先前那幽魂般的氣質,他雖從未見過蜜蘿如此極端的表現,卻也不覺得十分意外。
但那滴淚令一切都變得不同了——少女此前一切詭秘、缱绻的氣質都被那滴淚沖刷成了純粹的聖潔哀豔。那仿佛是神使堕天前最後一滴淚水,讓菲利普幾乎忍不住相信,抛開一切神秘莫測的手段,這令他生出種種忌憚的少女性情原本便是,或者至少也曾是如此純粹。
這時候,燈光比先前又暗了幾分,唯獨那面華麗的落地鏡被斜上方細微的光源映出微藍的光。蝙蝠似的人影環着少女朝鏡子的方向退了幾步,後者同她眼角的淚滴便一同被吞沒在那泛着幽光的鏡面中。
菲利普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清了少女眼角的淚滴,但他能夠預感:如果不出意外,這場演出過後,恐怕再沒人會記得蜜蘿“惡魔眷屬”的名聲——人們只會為一個被惡魔蠱惑的少女心碎嘆息,并原諒她此前所有過失,無論她最後是僥幸逃脫魔掌還是在惡魔的懷抱裏永世沉淪。
樂池空蕩的舞臺寂靜了片刻,魔術般從另一處鏡中走出的少女仍穿着那純白的紗衣,卻被舞臺燈光映成了朦胧的灰白——這不再像一縷将散的幽魂了,而像是一尊無生機的石像。那蝙蝠似的人影卻又并未随之出現,不知在何處蟄伏。
“又一次,那甜美的歌聲又一次穿透黑夜,那些字句如此美妙,似與我相識已久……我穿過靜谧的林蔭,随它輕盈地去向海邊,而那海波輕柔地将我吞噬——我漂浮着搖曳着,仿佛月光中的海藻,與航船、魚群以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一同消逝于長夜的霧裏……”依舊是夢呓般輕緩低回的吟唱;但與此同時,舞臺四周響起卡洛塔飾演的母親連綿不絕凄厲的長嘯。
人們花了一點兒時間才分辨出少女此刻飾演的是另一個角色——至少也是另一個意志,而那在宣傳中原本是克莉絲汀的戲份。
不過這小家夥演得也還不錯。有人皺起眉頭,但更多的人都如是想着——亞裔在非亞裔眼中總是顯得年幼,但蜜蘿此刻一成不變的空洞目光與其冶豔的容貌的反差反而演化出某種奇異的張力。
只是,她對引誘者與被引誘者的表達是否過于相似了?當菲利普覺察自己這憂心忡忡的念頭時,忍不住黑了臉色——這位大爵爺一直都不太贊同夏尼家與手段莫測的黑發少女相交太深;為此,即便說服自己為了劇院利益對後者“狂熱”追逐,私底下卻連放拉烏爾與克莉絲汀與蜜蘿長時間相處都不願意。
事實上,因為蜜蘿的存在,他對弟弟的戀情,包括他與克莉絲汀的海誓山盟以及夏尼家對此愈發頻繁的責難一直冷眼旁觀。否則,紅伶小姐在夏尼家的處境也不至于如此艱難。遺憾的是,無論蜜蘿還是她在巴黎堪稱手眼通天的幽靈情人都牽挂着更要緊的事情而對此無暇顧及。
不過随劇目的發展,蜜蘿很快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