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此時, 位于羅馬尼亞境內的一座小小的城鎮。
從沐浴在陽光之中的房屋，到每一寸被鎮民們談笑着擡步踏過的石板地面，都還保留着像是從數個世紀以前繼承下來的風格與歲月感。
現代城市的痕跡在這裏并不凸顯。孩童們打鬧着從路邊的攤販前跑過，在眼看着要撞上從拐角轉過來的路人的危險時刻，反應迅速地讓身子猛地一扭，避開——
很驚險啊，差一點點就真的撞上了。
跑在最前面的這個孩子意識到自己的不對, 臉上帶起了很是不好意思的表情，但他卻并沒能在繼續向前跑的過程中，大聲将抱歉的話說出口。
因為在勉強扭過身子的同時, 他恰好一眼望見了險些被自己撞到的路人的臉。
——沒有紮起，散在背後的白發。
——明明有着俏麗的年輕面龐，眼神卻很是可怕的……女人！
小孩子：“……哇啊啊啊啊啊！”
只一秒鐘，孩子們就被這一眼瞪得哇哇大叫, 幾乎是哭着逃跑了。在這條街的這個拐角，很快就只剩下了吓跑小孩的女人, 還有慢了女人一步——不對，有好幾步——的另一個人。
“啊呀，他們怎麽了？”
終于趕了上來，卻沒能注意到那些孩子為什麽會四散奔逃的艾爾利疑惑地問。
黑貞德：“……”
女人的內心是惱怒的, 當然，可能還有一點難以言明的心情複雜。
“啧，誰知道。”她不着痕跡地縮回了方才做好把莽撞小鬼接住的準備的手，順勢插進了上衣的衣兜, 一臉的不以為然：“察覺到魔女的氣息落荒而逃了——很有可能哦，這種和平又和平的小地方，真是讓我渾身不适。”
“唔……”艾爾利看着她，頓了頓，把本來想直說的‘可是感覺你很放松啊’咽了下去，換了另一種言辭：“黑貞德小姐，剛好天氣不錯，可以在這兒逛一逛，放松一下心情呢。”
黑貞德瞥了他一眼：“知道你的用處在哪裏麽？”
艾爾利：“陪你逛街？”
“錯！”
女人伸出一根食指，幾乎要抵上艾爾利的腦門，而她目光銳利，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說，她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被我利用、給我提供樂趣的道具！算作讓我莫名其妙被塞到這個鬼地方，還看到了那麽惡心的男人的代價！”
艾爾利：“……”
其實還是讓他陪她逛街的意思嘛……他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
才到羅馬尼亞，連根據地的門都沒進，艾爾利就被黑貞德小姐拖走了，為此他感到分外愧疚——對天草，還有對那位據說早已經被召喚出來的天草的另一個從者，初次見面還如此失禮，實在是太對不起了。
然而，天草本人并沒有表示反對，甚至還指明了最近的一座城鎮的具體方向，微笑着祝他們玩得開心，然後，玩夠了早點回來。
這麽一來，艾爾利就覺得更不好意思了。
不過，讓對禦主相當貼心的好從者艾爾利能夠暫時抛下禦主跟黑貞德小姐出去“玩”，雖然很對不起天草……但，還是有原因的。
他有些事情想要詢問黑貞德小姐，因此，要找一個合适的機會，還要找到一個合适的地點。
因為是使用實體出門，兩個英靈自然不會再穿他們與人類世界格格不入的盔甲出門。
黑貞德小姐沒有選擇裙裝，而是毫不猶豫地換上了緊身的黑衣和黑褲，腳下踩着一雙更顯得飒爽的高跟長靴。
這身穿搭，再配上女人慵懶之餘格外高傲冷漠的氣質，黑貞德小姐的帥氣程度遠遠超過了跟她一起出行的男性·艾爾利。
氣質截然不同，倒沒什麽可比性，只不過……
黑貞德小姐在看到艾爾利的常服打扮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要上街買菜的老頭子麽？！”
終于……終于有人能夠絲毫不給面子地直接指出艾爾利的審美大有問題了！
在此之前，另一些人雖然也覺得艾爾利除了盔甲之外的打扮很是奇異，但滿不在乎也好，隐晦地讓他換別的衣服也好，反正，都沒有直說。
而黑貞德小姐就不會有這種顧忌了，她非常不理解艾爾利居然想穿老頭衫闊腿褲和拖鞋出門，對他自然也嫌棄到了極點：
“照照鏡子，看看你的模樣！對得起你的臉嗎？快點把這礙眼的打扮換掉！”
艾爾利：“我覺得還——”
反對無效，辯解更是無效。艾爾利在黑貞德小姐的怒視下閉上了嘴，順帶，說起換裝，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master似乎希望我靈基再臨後能夠改變一下裝束，可我完全沒有頭緒……黑貞德小姐，能給我提一下建議嗎？”
艾爾利沒有遺忘掉被卷到這兒之前，master藤丸立香的那殷切的請求。
雖然，那個請求讓他稍稍感到了頭疼，因為他本來打算将盔甲保持到底，最多為了不讓master失望，找根發帶把頭發紮起來……
黑貞德：“……紮了和沒紮根本就沒區別，除非你想用這種方式把master氣死。”
算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黑貞德小姐自己也不是有興趣研究打扮的人，但經過如此慘烈的對比就知道了，她的品味明顯高艾爾利好幾個檔次。
“我才不想和這麽邋遢的家夥走在同一條路上，你就乖乖做一個玩偶，任我折騰吧。不過，哼——會把你弄成什麽樣子，我可不會保證。”
她就算這麽傲慢地說着，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也不慢。
沒過多久，在恰好将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全程的天草幾乎驚住了的目光注視下，黑貞德小姐心滿意足地收了手，連鏡子都不讓艾爾利照一下，就把真的老老實實任她折騰的英靈拖了出來——
就是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情景了。
“快跟上，我要去前面看看。”
在艾爾利因為陷入了回憶而稍稍放慢了腳步時，黑貞德不耐煩的嗓音就從前方傳來。
“好的，這就來。”
他邁開步子，往正雙手環胸站在一家服飾店門前等他的黑貞德小姐那邊走去。
到這裏，他們來到這座小城鎮的目的也應當很明确了。
黑貞德小姐除卻很想找點有趣的事情以外，順帶就答應了幫審美大有問題的艾爾利參考靈基再臨後要換什麽的服裝了。剛好，就到這鎮上來看一看有沒有材料，或者找一找靈感。
可是……
艾爾利走過去，也确實走到了黑貞德小姐的身邊。
但因一個偶然的意外，他一時沒留意，往側邊投去了目光，恰好透過服飾店外展示櫃的透明的玻璃，看到了自己倒影的輪廓。
從下往上看。
非常普通的長褲，在他之前的襯衫外加了一件能夠将其完全遮住的非常普通的外套。然而，再繼續往上……
他從這倒影上，看到了将原本自然垂下的藍色長發編在一起的辮子，以及，紮在麻花辮末尾的歪歪扭扭的蝴蝶結。
艾爾利：“……？！”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才發現嗎？哈哈哈！”
在旁邊響起的自然就是黑貞德小姐張揚的笑聲。
她被藍發英靈大部分時間都一成不變的臉上浮現出的呆愣娛樂到了，毫無疑問。再看到這個反應遲鈍的英靈頂着女人似的蝴蝶結和辮子當衆走了這麽久，此時正抓着辮子的尾巴，傻傻地盯着，黑貞德故意接着嘲笑他：
“以為我真的那麽好心？哧，有什麽不滿，說出來吧，我姑且聽一聽。”
惡作劇的魔女指望着英靈再變一變臉，說出些惱羞成怒的話自然更好。她最不喜歡跟人玩什麽和睦相處的無聊把戲，這次被迫跟他一起行動，就已經夠糟心了。
哼哼，快說啊。黑貞德小姐氣定神清地等待着。
可是，就像上天，不，幹脆就單指艾爾利這個人，他仿佛生來就是要跟黑貞德小姐作對的。
“啊，太好了！”
他居然……居然這麽說！
“能編出這麽完美的辮子，黑貞德小姐真的很厲害。唔……發型上的改變也很明顯，比我想的合适多啦。”
艾爾利掂了掂除了打歪了的蝴蝶結外果真非常完美的發辮，真心實意地稱贊和敬佩起了黑貞德小姐的編辮子技術。
黑貞德：“……”
艾爾利很虛心：“如果從今天開始學起的話，我需要練習多少次，才能達到黑貞德小姐你這樣娴熟的水平呢？”
黑貞德：“……”
艾爾利沒有見過真正的貞德·達尼克，也就是被聖杯黑化為複仇者之前的聖女貞德。
若是他見過，就會發現，與黑貞德小姐完全是相反性格的白貞德小姐有着一頭秋收麥穗般金黃璀璨的長發。
還是與散發的黑貞德不同。
白貞德的金發是嚴謹地梳起的長辮，辮尾也紮着蝴蝶結。
黑貞德小姐的編辮子技術應當就是從白的自己那裏繼承來的，雖然她從來不給自己編，但……
艾爾利的無心之言，很是精準地戳到了黑貞德小姐的痛處。
現在的她，對身為聖人的“自己”已經沒那麽厭惡了，可也只是“沒那麽”，不能當做“沒有”。
和聖人貞德扯上關系這種事情，簡直更是，罪！不！可！赦！
“你這個——”
“黑貞德小姐。”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把黑貞德小姐惹怒了的艾爾利仍在感慨。
他把辮子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擡頭沖女人高興地道：“太感謝你啦。嗯，謝謝你的幫助，很可愛。”
黑貞德：“我——”
艾爾利：“對，雖然剛剛說的是辮子，不過，你也是呢。”
“……什麽意思？”
從半途開始，誤解就已經出現了。
艾爾利如此認真地看向她，剛好一笑：“不止你為我編的很可愛，黑貞德小姐，你也很可愛啊。”
“…………”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
“啊啊啊啊啊啊！！！”
艾爾利：“……黑貞德小姐？！”
黑貞德小姐的臉上不知為何罩上了一層陰影，遮擋住了雙眼。
轟然一聲巨響。
先前從路邊買來的飲料杯子被她面無表情地捏爆。
……
……
假裝無事發生。
艾爾利繼續老老實實地跟在黑貞德小姐身邊。
再進行起來的對話，和之前相比，便抛掉了一些刻意的痕跡。
黑貞德冷靜下來了，語氣也顯得格外平靜。
“我說。你這家夥，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主見，沒有一點自己的想法？”
“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別人對你做什麽過分的事情也能忍得下來毫不抵抗——喂，你是寵物麽？”
她的視線似是不知不覺地冷了下來，在心裏，又不禁為自己居然跟這個沒說過幾次話、沒見過幾次面的英靈說這麽多廢話而不解。
但最終，還是問出來了，一如既往的諷刺犀利的語氣。
也幸好聽的人是艾爾利。
“寵物……”
對于這個新鮮的形容，他只不過是愣了一下，有些失笑道：“不會吧，沒有到那種程度。‘別人’指的是給我紮辮子的黑貞德小姐你嗎？還有別的事情啊……不過，我沒感覺到侮辱，也沒覺得有哪裏值得生氣。”
因為，很“開心”。
只要和你們在一起，不論做什麽，還是什麽都不做，都感到十分幸福——從這雙明亮得過分的藍色眼眸裏傳遞出的，就是如此單純的這個含義。
這也是艾爾利一直藏在了心裏的不算秘密的秘密。
與他有着深厚羁絆的“他們”，都是很好的、靈魂之光極其明亮的人啊。
他曾經希望去追逐這些光，又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雖然現在已經發現，這些人确實偶爾會做出一些讓他有點困擾的事情來……
唔，也沒有關系吧。
不過，黑貞德小姐的話中提到的一個名詞，艾爾利還是捕獲住了。
“關于‘主見’這一點，我也在努力……希望方向沒有弄錯。”
“說到這裏，我正好有一些事情想告訴黑貞德小姐。”艾爾利正色道。
黑貞德微微蹙眉：“什麽？”
接下來要說的就不再是“廢話”了。
因為她已然發現，艾爾利的表情變得認真，聲音也低了下來。
他們并排而行，走在街道中央，談話之時，就像是最普通的外來的游客在小聲交流。
“黑貞德小姐，相信未來的軌跡都是固定好的嗎？”
“啥？”
“其實，關于我的寶具……”
名為艾爾利的Caster，強大、卻又無比弱小的特殊的英靈。
“弱小”指的是他相較其他英靈而言等同為零的戰鬥力，而“強大”，指的就是他所擁有的寶具。
将接觸過的任一對象的人生以文字的形式顯現而出的神奇之書，可通過删改增加，直接改變過去已發生的事件，從而影響到之後的人生軌跡。
藤丸立香在和艾爾利締結契約、看到他的具體能力和寶具詳情之後，整個人都傻掉了。
這個寶具不得了，簡直是作弊器一般的強大。
若是真能修改過去，直接讓毀滅人理的所羅門不要出生，人類的未來就徹底改變了——當然，只是一說，因為修改這個過去需要付出的代價自然高到出奇。
所羅門消失、以及必須毀滅的世界重新複原，代價對等，根本不是人類、或是任何一個英靈能夠負擔得起的。因此，這個選項從頭至尾都是被堵死的絕路，即使艾爾利願意，也不可能成真。
艾爾利嘗試過對藤丸立香使用寶具，但似乎由于人理尚未修複，呈現出的是無字的書頁，換成與迦勒底有關的任何一個人，使用寶具的結果都是一樣。
在迦勒底，“未來”和“過去”竟像是都被蒙蔽了。
所以說，雖然确實是EX級的寶具，但在修複人理的戰役中，還是無法派上用場。
“來到這裏之後，我發現，離開了迦勒底，有……一個人的人生，已經可以顯現出來了。”
“誰？”黑貞德難掩詫異：“不對，重點是——你看到了什麽？做出這麽嚴肅的表情，可不要告訴我人理還是被所羅門燒幹淨了。”
艾爾利微笑着搖頭：“請放心，是很美好的結局。”
“……”
黑貞德不僅沒有覺得自己松了口氣，眉頭甚至不經意間皺得更緊。
直直地盯着眼前英靈的臉，試圖從這張無論是長相還是微笑都無比完美的面容上找出任何一絲破綻。是的，尋找的就是破綻。
她的直覺。
這個英靈沒有說謊，但是，卻刻意遺漏了什麽重要、亦或是不重要的細節——
“這個好消息回去再告訴master吧，雖然為了不影響發展，我不能透露具體的內容，但鼓勵還是沒有問題的。”
艾爾利在如此淩厲的審視下還能輕松地轉移話題，可見心間一片坦然：“還有一件事，與我們目前所在的世界相關。”
“其實，與天草和黑貞德小姐，你們兩人，都有很大的關系……”
……寶具。
他的寶具。
同樣是禦主的天草，也能夠知道這個特殊寶具的作用。
在回歸羅馬尼亞的路上，白發少年曾刻意避開了對他敵意強烈的魔女，單獨和他的英靈，也就是艾爾利進行了一段交流。
“艾爾利，你的寶具，也能夠看到以我的人生所化的故事，是這樣嗎？”
“是的。”
“那麽，你已經看到了嗎？”
那時的艾爾利很驚訝。
他完全沒想到天草會主動提起他的寶具，也沒想到，做出這個詢問時，白發少年的眼神悠遠，明明有着最為灼目的金色，在這抹明亮裏，卻像是掠起了宛如歷經無數歲月的隐晦的發黑的殘渣。
微怔後，艾爾利的回答是：“不……除非是必要的情況，我不會擅自用寶具窺探他人的人生。”
用寶具去修改他人的命運，也是少之又少。
在奧茲曼迪亞斯之後，被他使用過寶具的只有寥寥幾人。
“原來如此啊。”天草的語氣與平時相差無幾，就像是最尋常不過的閑談。
“我不介意艾爾利翻看我的‘故事’。”他說，“相反的，我還很期待……哈哈，有些想要知道，在你的眼裏，我的人生，會是怎樣的故事呢？”
“是好的，還是壞的。是成功，還是失敗。又或是光明的，腐朽的——請看吧，滿足我的小小的好奇。”
然而，艾爾利猶豫了很久，看向少年的目光摻雜起了幾絲不解。
“天草，我的評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知道你的未來？”
可全然出乎意料。
天草展顏，竟是帶着輕笑，緩緩地搖頭。
“不，我不想知道。”
“無論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在這世間滞留了漫長時間的我，已經看到了最後的曙光，我不會停下。”
“真正的重要的……你不是我的見證者嗎？”
天草又輕輕地握住了還在驚異中的他的雙手，微垂下頭，無法看清的面龐上躍動着的是虔誠的光。
“我只想知道，我的‘故事’，你能不能看下去。”
……
最後，艾爾利還是使用了寶具。
“……想要我見證的你的勝利，原來，是這個。”
“讓你失望了嗎？”
“倒不是失望，我只是，無法理解。”
“所以——”
“——雖然不能理解，我記住了。我會注視着你，到你不願讓我再看下去為止。”
“……啊。”
得到承諾的少年，不由得睜大的雙眼中，再度浮現出似曾相識的晦暗而明亮的光。
“那可真是，太好啦。”
他如此欣慰，又如此幸福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