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陽

洛陽是個名副其實的富二代,父母早亡,所以他從沒斷奶的時候就養在外公家。

他外公是個窮得只剩下錢的老鳏夫,糟老頭和個小屁孩兒倆人守着一個十分氣派的傍海花園別墅,沒有保姆沒有仆人,站在二樓的走廊朝一樓的客廳喊話,能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回聲。洛陽的一幹吃穿用度都由他姥爺一手操持。他外公大名叫許玖,是個眉毛和胡子一般長的老不死,命十分硬,逮啥克啥,在年歲上大了洛陽整整五輪,可見這家人“晚婚晚育”的教育貫徹執行得十分好。

洛陽小時候十分孤單,沒有玩伴,所幸這孩子十分親近自然,喜歡養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還喜歡收留天南地北的小動物。他第一個生日禮物,是許玖送給他的一只小雛雞,蜜黃的顏色,毛茸茸的,十分萌,洛陽特別喜歡這只小雛雞,吃飯睡覺都得摟着,走哪兒帶哪兒,爺孫倆時常吃完晚飯,上街去遛雞。

那時洛陽剛滿三歲,穿個連帽衫,把小雛雞裝在自己的兜帽裏,跟在許玖屁股後面屁颠屁颠地倒騰雙腿跑,光是出門散個步就能開心一整天。

洛陽一天最喜歡幹的事,就是追在小雛雞的屁股後頭,滿屋子跑要給小雛雞擦屁股。

結果這只集千般寵愛于一身的小雛雞十分不争氣,在洛陽過四歲生日的時候,長成了一只黑冠黑羽的大公雞,重得像秤砣,并且此雞還開發了一項禽類的新技能——飛。

大公雞時常從沙發上飛到二樓的欄杆上,再飛到客廳懸頂的宮廷式大吊燈上,并且把那盞一看就貴得離譜的宮廷燈的一盞燈當作自己的馬桶,用糞便把燈泡糊得慘不忍睹。

洛陽再也不能滿屋子追着它給它擦屁股了。

于是他四歲的時候浪費了一個生日願望:“烤全雞。”

大公雞死得十分慘烈,是被許玖一脫鞋從吊燈上砸下來、一頭磕在茶幾上摔了個頭破血流,因為這只大公雞每天不到五點就要開個雞演唱會,站在吊燈上鳴唱半個小時,攪和得爺孫倆都不能賴床。

公雞沒了,洛陽又沒有了玩伴,見天跟許玖央求要去養個別的小寵物。

許玖就帶着他去了寵物商店,洛陽第一眼看上一只小豬,粉嘟嘟的,也特別萌,兩只眼睛裏含了半包水,格外楚楚可憐。

于是爺孫倆的活動日常變成了飯後遛豬、追着豬給它擦屁股。

這只小豬比小雛雞還要争氣,不到半年,就吃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豬,以五歲的洛陽的臂長,壓根圈不住此豬的腰圍,但此豬很懂事,每天就窩在地毯上求投喂和求鏟屎,特別乖,盡管它醜得如同二師兄,洛陽還是很喜歡它,給此豬洗澡梳毛一類的事一直都自己親自來,不要人代勞。

此豬洗澡需要一個面積很大的衛生間,洛陽搬個小凳子坐在豬肚子一旁,撸起袖子、漲紅着臉給豬刷毛,全身還要塗一遍洗發水,涮幹淨、用吹風機吹幹才算大功告成。

豬是被自己蠢死的,這只蠢豬有一天在臨海的茶臺上遙望月亮,一不小心從茶臺上跌了下來,直直砸在礁石上,摔成肉餅了。

洛陽難過了好幾天,但也就幾天,然後他就開始上學了。

光陰彈指,許玖過八十大壽的時候,洛陽二十,鬧着玩兒似的把大學念完了。

上大學的時候,瘋狂迷戀上一個大他四歲的姑娘,叫江夢薇,是本校臨床專業的直博生,畢業就留在了校附院。洛陽充分展現了一個戀愛期中瘋狂男女的瘋狂舉動,他先是自己跨考了醫學類研究生,分數很高,但被嫌棄是個經管出身的,沒有導師願意接盤,洛陽就跟許玖撒嬌。許玖也是個老糊塗蟲,噔都沒打一個,二話沒說就砸錢,給他寶貝孫子找了個大牛當碩導。院長是個人精,雖然把洛陽這號祖宗招進來了,不用就是不用,就從行政處裏劈了一間十分烏龍的醫療糾紛協調辦公室,裏面就洛陽自己一個人,是個光杆司令。

起初設立這個辦公室的時候,壓根兒也沒想到這個一個人的糾紛協調處能發揮這麽大的作用,于是洛陽的名氣就漸漸傳開了,熟的人不熟的人,見了面管叫一聲“洛司令”,各個科室出了大小事情,先找洛司令,還得看司令老人家樂不樂意出場。

江夢薇是個鄉下來的好姑娘,家境貧寒,上大學的學費都是鄉民們自己勒緊褲腰帶從牙縫裏省下來的,因此她把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規劃得特別仔細,容不下一絲一毫的差錯。她把洛陽看成一個路人,态度一直很明确,就是不答應。

但是,可憐洛司令缺女人缺成狗,追求攻勢還越發猛烈了。

長大後的洛陽認為,一個人的美分為三個類型。

第一種美人,是叫人一眼瞥見,就心懷敬畏、不敢冒昧而前的冰山美人,如同六月睡蓮,出淤泥而不染,卓清漣而不妖;第二種美人,氣場明豔,方圓十米都充斥着一股豔而不俗的妖氣,眼帶秋波,面染春潮,侵略感十足,誇張而富有韻味,俗稱狐貍精或者小白臉;第三種美人,是日久生情到可以忽略一切不美觀因素,情人眼裏出西施的。

江夢薇就是第一類人,是個十分傳統的冰雪美人;許玖就是第三種人,八十歲時候和六十歲時候長一毛一樣,臉上褶子都不帶換造型的,洛陽一天一天高、一天一天改頭換面,這臭老頭還是原先那個模樣,似乎二十年的米和面都白吃了,一年到頭進不了幾回醫院,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活得跟個老仙人似的;第二種人,洛陽長這麽大,還真沒見過。

許玖是個移動印鈔機,因此洛陽在吃喝玩樂上的段位十分高,花錢花得十分厭煩,錢多得都不稀得揮霍,有時候出手特別闊綽,有時候又摳得緊,花錢十分不按常理出牌,是院裏公認的頭號神秘人物。

此外,洛陽是個強迫症晚期患者,親得許玖真傳。

最近,洛司令的鏟屎官瘾又犯了,他不想養阿貓阿狗阿豬之類的東西,五一去澳洲度假回來,閑得蛋疼地想養只袋鼠,許玖擅自作主,給他買了個沒袋的鼠,把洛陽郁悶得牙疼,自己不知上哪兒找了只十分無辜可憐的小花貓,悄沒聲把沒袋的鼠的籠子門打開,指望哪天下班回來,就能看見一只老鼠慘死街頭的美好畫面。結果小花貓比小雛雞和小豬都要争氣,被一只小鼠吓得躲在自己籠子裏不敢出來,洛陽跟自己生悶氣,悶頭躲在自己辦公室裏,連家都不想回,看什麽都不順眼,然後有人來撞槍口等罵來了——

“洛司令!出事了!”

一個戴着圓眼鏡的白大褂小碎步跺得震天響,風一般從樓道刮過,一邊跑一邊嚷嚷,把整個小三層都喊得火急火燎跟着一起躁動不安。

來往的患者不明所以,把此人當做瘋子一般,給予十分虔誠而熾熱的注目禮,而來往的醫務工作者卻都一齊露出了緊張的表情。護士臺的幾個粉色的小護士也在交頭接耳,嘀嘀咕咕說個沒完沒了。

走廊的盡頭是個辦公室,上面挂着牌,寫着:“醫療糾紛協調處”。

門口堆了兩盆特別招蚊子的盆栽,不過修剪地十分霸氣,不是常見的圓蘑菇頂,而是被不知哪個閑得蛋疼的人剪成了數字8的造型,跟冰糖葫蘆似的往門口一戳,活像兩個保安,虎視眈眈地盯着來往的過路人。

這一帶走廊沒有診室,患者和大夫都很少,是從醫院的行政處單劈出來的一個辦公室,因此十分安靜,抽一抽鼻子,還能聞見空氣中一股幽幽的檀香味,與大半個療區的消毒水味截然分開,叫人心裏頓生一種寧靜致遠的情懷。

圓眼鏡行至門前,轉動門把手“咚”一聲往門上撞,口中念念有詞:“洛司令,又是一幫職業醫鬧,都他媽闖進手術室了奶奶的……”

門沒鎖,很容易就打開了,一推開門,一股嗆人嗓子眼的熏香先奪門而出,險些把圓眼鏡熏一大跟頭。屋子裏雲煙缭繞,五步開外,不辨五指,要是不清楚此屋主人尿性的人,準以為要起火了。

圓眼鏡腳下十分熟練,徑直往前走了五步,伸長袖子往下一撈,撈到一截襯衫領子,使勁往上一提,一張嘴先嗆了個七葷八素:“洛……咳咳……司令快來看看……咳咳又、又他媽有一堆人鬧事,都鬧到手術室了!”

“慌個屁,找保安啊,醫院有保安是叫他們來吃幹飯的嗎?”

白幢幢的煙霧裏,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漸漸透出些影子來,該影子伸長手臂,不耐煩地打掉圓眼鏡揪在他領子上的手,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會兒自己的襯衫,又取下一側衣架上的白大褂套上,聲音裏裹着濃濃的倦意,似乎對來者的突然造訪十分不滿。

圓眼鏡緊走幾步推開窗,又脫下白衣瞎撲騰,驅趕室內的白檀香:“司令我的親爹哎,您可別跟我這兒磨蹭了,待會兒磨蹭晚了,無菌室該廢了!”

室內的煙争先恐後地往外擠,不出三兩分鐘就散了個一幹二淨,而後辦公桌後的一張老板椅上鋪着一個人,此人平胸,應該是個男人,幹淨修長的脖頸上有突出的喉結,是男人的鐵證如山。

該男人正在敷面膜,看不清長什麽模樣。

圓眼鏡見怪不怪,慣犯一般從辦公室的沙發一側推來一個輪椅,跟請老爺似的把該男人請上輪椅,然後火急火燎地往出奔,嘴上竹筒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闌尾炎的一個小孩兒,做完手術剛沒兩天,高燒不退,再診斷是闌尾縫合口破裂,腹腔感染。主治解釋很清楚,可今天有一夥人突然舉着橫幅來院裏鬧事,把整個外科樓一天的手術都給逼停了……”

輪椅上的男人截住他的話茬,邊打呵欠邊道:“哪個科?胃腸外?”

圓眼鏡:“昂。”

男人突然起身,在飛奔的輪椅裏身形一閃,幹脆利索地跳到地面上,渾身上下都在幽幽地往外冒白霧,顯得十分仙風道骨。他一落地便扭頭往回走,擡起一只手揮揮:“胃腸外不去。”

這人站起身來,越發顯得清瘦颀長,行走間,西褲的褲腳來回輕輕晃動,十分風流。一直掩蓋到膝蓋窩的白大褂上一個褶都沒有,平平整整,幹幹淨淨,十分不像一個男醫生的做派。圓眼鏡身上那件白大褂就十分上不得臺面,血漬、油漬、污漬,各種漬遍布橫行,十分邋遢。

“司令一家人可別說兩家話啊,胸外和胃腸外的手術室今兒就排在對門,捏着鼻子您老也出面擺平一下成不成?”

男人十分有原則,說不去就不去,連腳步都沒頓,西褲外側那條折線利索地落在腳踝,随着步伐前後晃動,節奏一直很穩定。

圓眼鏡急得直跺腳:“洛陽!”

敷面膜的男人停下腳步,擡起手腕看了眼表,卡着倒計時十秒,數完十五分鐘,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擡手揭了臉上的面膜丢進垃圾桶裏,回過頭來一挑眉,皮笑肉不笑:“叫胃腸外的主任親自來找我,否則,免談。”

回過頭的男人有着極為淡色的唇,微微擡起的下颌上還有面膜上的膠原留下的濕痕,在光線充足的走廊裏閃着一些光。他的鼻梁挺直窄巧,光線打過來留在半邊臉上的陰影暧昧不明,和深眼窩的陰影彌合在一起,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一時叫人吃不準他是真不待見這胃腸外的老前輩,還是一時玩笑話。

圓眼鏡“啊”了一聲,嘟囔道:“是江醫生叫我來找你的,她說你手機打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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