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夢薇
洛陽那一張臭臉上可算見了點暖色,鼻子“哼”了一聲,半挑起一側眉梢,将信将疑道:“又關她一個內科大夫什麽事?”
圓眼鏡支支吾吾:“她、她對象在胃腸外……”
洛陽突然看見當空一頂綠帽子砸下來,不偏不倚地罩在他的頭頂,砸得他驀地有些怒火中燒——這叫什麽事!自己心儀的女孩子,打電話要他幫她男朋友所在科室去解圍……洛陽可不是個愛屋及烏的人,他自認是個有三分脾性的,這種“希望你幸福”的戲他可演不過來。
“我殘了,去不了。”
圓眼鏡似乎知道自己怼槍口上去了,急得頭上直冒汗,也顧不得那許多了,二話沒說撸袖子打算用強的。想洛陽這個不沾葷腥的素食主義者,一介一馬平川的搓衣板身材,幾乎疊一疊就能塞到行李箱裏,在機場安檢恐怕都不用托運,随身攜帶就走了。
哪知他剛伸長胳膊想把洛陽攔腰抱起,洛陽就跟背後長眼睛似的,飛快地往地上一蹲,圓眼鏡撲了個空,往前沖的慣性收剎不住,一個跟鬥從洛陽肩頭翻了過去,摔了個八瓣屁股。
洛陽蹲在地上,用手撐着下巴,拖長調子道:“非——禮——啊——”
圓眼鏡:“……”
圓眼鏡的手機從褲兜裏掉了出來,江夢薇的電話又催了過來。
洛陽抽抽鼻子,老大不樂意地用衛生紙捏起手機,懸放在距離自己臉頰兩公分位置處,面無表情地“喂”了一聲:“師姐,我,洛陽。”
江夢薇:“到哪裏了?手機怎麽打不通?別磨蹭了,快來吧算姐求你了。”
洛陽心不在焉地:“我今天有些不太舒服——”
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的地拔高音調,陡然淩厲起來:“人命關天!你來姨媽了還是怎麽的?不舒服也給我滾過來!”
洛陽先呆了一下,撤下手機看了眼屏幕,确定是江夢薇沒錯,又貼到耳朵邊,難以置信道:“師姐你剛才是在朝我發火嗎?”
江夢薇頓了頓:“下午下了班去喝杯茶怎麽樣,姐請,現在先過來好嗎?”
她說的時候,刻意加重了那一聲“姐”的讀音,似乎沉着多大的分量,故意叫人不能忽視,也仿佛在強調彼此之間的關系。
洛陽抿了抿唇,不甘心又不忍心拒絕,一秒就通透了她話裏的意思——他第一次單刀直入地向她表明心跡的時候,美麗的姑娘微微笑,說了一句“哪個學院的小學弟”,此後就一直把他當個不谙世事的、被家裏人寵壞的小孩看——最後也只能“哦”了一聲,特別落寞地坐回輪椅,興致缺缺道:“走不走了?”
二人趕到外科樓的時候,幾乎所有的醫用電梯都被不知哪裏來的“患者家屬”霸占了,白底黑字的橫幅挂得整個外科樓的接待大廳裏滿滿當當,樓梯口居然也有人把手,傳說中的保安連個鬼影都沒有。
消極怠工的洛陽的座駕也被堵在門口,進不去。
圓眼鏡請了皇太極的駕,這會兒又十分狗腿地俯身搭手,把洛陽從座駕上請下來,小聲把事情經過交代了一遍,洛陽閉着眼睛聽了一個大概,一揮手叫他退下,自己撥開人群擠了進去。
剛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身上有股不畏豺狼虎豹的勇氣,也沒吃幾年白米飯,不知從哪偷來這麽一身“大家跪下”的氣場,跟個中央空調似的,把大廳裏的溫度嘩嘩往下降了好幾度。
來鬧事的人瞅見個白大褂,鷹撲雞一樣圍了上來,哭爹喊媽的哭爹喊媽,尋死覓活的尋死覓活,打砸搶燒的打砸搶燒,烏煙瘴氣得就快把屋頂掀翻了。
洛陽嫌棄地把自己衣領從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手裏搶回來,低聲道:“你們出個代表,跟我上去拿錢。”
“什麽?”
洛陽随便一扭頭,對準一個耳朵眼,清清嗓門,猛地吼道:“出個代表跟我拿錢!”
還是錢好使,這些人鬧到現在,也就為訛人錢財,一聽院方有人來料理此事,并且答應賠償,立時都安靜了下來。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了一番,從人群裏走出一個一臉漢奸像的中年男子,脖子探得跟只火雞似的,一擡手,一號電梯門前的人自覺退散,讓出了空廂。
洛陽把其中幾個人的眼神交流都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跨進電梯,慢條斯理地收拾起自己的領帶和袖口,又磨磨蹭蹭地摸出手機給許玖打電話:“姥爺,我晚上晚些回去……有事……我怎麽不能有事了?!我、我……下午和朋友去美個甲……”
火雞兄:“……”
上到胃腸外的樓層,洛陽當先一步踏出樓梯,一邊低頭玩手游一邊往總辦走,火雞兄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洛陽手扶上門把手的時候,頓悟一般“啊”了一聲,回頭道:“對了,這位先生先跟我去手術室走個程序吧,就兩分鐘。”
說完也不等人回話,自顧自往掉頭往手術間裏闖。
拐角處的手術間門口站着一個紮馬尾的美人,素面朝天,仍舊美得毫無保留,白衣白褲子,白大褂的袖子盤起來疊在手肘處,露出細細白白的手臂,聽診器還挂在脖子上,胸前的小口袋上別着工作牌,上面寫着三個字:江夢薇。
江美人身邊還站着一個看面相就忠厚老實的矮個子男人,眼鏡片跟酒瓶底一般厚,正擰着眉頭看病歷夾。
洛陽路過此二人的時候,正眼都沒給一個,只是看江美人要說什麽的時候,右手掌掌心向下,左右輕微擺了擺,又往前走了幾步,拐進了相鄰的手術間裏。
他環視了一圈,取下手術臺前的行醫記錄本,滿懷歉意地對火雞兄說:“太抱歉了,孩子發生這種意外我們院方會一力承擔,現在不用擔心,寶寶現在病情十分穩定……”
火雞兄截斷他的話,湊近手術臺,特別動情地喚了一聲:“囡囡……”
洛陽低低笑,嘴角翹起一個陰謀得逞的弧度,反手拍拍火雞兄的肩膀:“你是孩子什麽人?”
火雞兄泫然欲泣:“我是他堂叔。”
“堂叔是吧,怎麽能連家裏孩子都不知道長什麽模樣?我就說你們這些人,業務能力下滑得厲害,事先不會去查查你們接的這一單人家的孩子長什麽模樣麽?這麽不敬業,差評!”
“什麽?”
惱羞成怒的人不能刺激,但洛陽長這麽大,就一件事幹得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他就愛火上澆油,還特別喜歡往別人傷口上撒鹽,當下一看這人臉漲紅得像個西紅柿,不懂見好就收地繼續得理不饒人:“我真是不愛陪你們這群傻狍子玩兒,當醫院什麽地方,你們家銀行麽?”
冷不丁地,火雞兄一拳就揮了出來。
洛陽背後就是制氧機,側身躲閃慢了半拍,被拳風掃到了臉頰,養尊處優的少爺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指指放在一旁的胃腸內窺鏡和頭頂的大屏幕,惡作劇一般眨了眨眼睛,說:“你完蛋了。”
內窺鏡的鏡頭正對二人站立的位置,前攝像頭記錄下了火雞兄揮拳的一瞬間,畫面在大屏幕上呈現得一清二楚。
兩人豎着進去的,最後出來的時候,一個豎着一個橫着。
洛陽握着自己一只拳頭,十分潇灑地從手術裏走出來,背對着身對後面躺在地上的火雞兄說:“那孩子就在隔壁,”末了又湊熱鬧不嫌事大地加了一句,“你個傻狍子。”
江夢薇看他牛着脾氣走出來,心裏不覺十分好笑,還真是,洛司令一出馬,沒有擺不平的幺蛾子。他一直游離在這個醫院醫療系統之外,幾乎算是個事不關己的路人,因為身是局外人,看得也格外分明,膽子也夠大,所以,什麽都幹得出來。
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沒有憂患意識,熊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想一出來一出,她到底不相信他值得依靠。
傍晚,江風,茶座,一男一女,靠窗。
“又跟誰生氣了?”
江夢薇指尖敲敲桌面,笑眯眯的。
窗外,江夢薇的新晉男友正坐在江邊的護欄上,那背影,真是所有美好的風景裏最不和諧的因素,醜!
洛陽心裏跟泡在老陳醋裏似的,酸溜溜地道:“是傷心不是生氣。”
那臉臭的,如同全天下人都欠他一個江夢薇,都搶了他的江夢薇。這麽美好的姑娘,硬是和窗外那位背影像金剛的仁兄湊成了一對兒,簡直就是鮮花插牛糞的鮮明寫照。
這叫嘛事?叫暴殄天物!
江夢薇一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樣,視線終點落在窗外的男人背影上,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怎麽,你也喜歡他?”
洛陽木木地回過頭來,一口茶就從唇縫裏漏了出來——這個糟心模樣,怎麽喜歡?胡子拉碴,襯衫都從毛背心下露了一個角出來,褲腿下還有一個黃泥點,風一掀褲腿,灰色的襪子沿上還有個直徑為零點五公分的洞,真是一種連馬賽克都遮不住的邋遢。
“我跟他差哪兒了?”
聽說每一個男孩子在心愛的女孩子面前,會有兩種表現,一種是成熟穩重,強大溫厚如同太陽,另一種是單純如水,不染塵埃如同所有初生的美好。
江夢薇心裏嘆口氣,看着洛陽單純無辜的眼神,陡升一種罪惡感,但該發的好人卡還是得鐵面無私,一時的心慈手軟還不知道會誤掉多少青春。
“你比他好多了,人帥,脾氣雖然很怪,但還不壞,聰明……”江夢薇略一停頓,“如果我現在很倒黴,碰上了個無妄之災,躺在醫院裏動彈不得,衣食起居都離不了人半步,口歪眼斜,你會怎麽做?”
“什麽怎麽做,我自然會照顧你,我喜歡你絕不是因為外表……至少不全是外表。”
“我相信你說得出也做得到,你知道他會怎麽做嗎?他會把我丢給護工,然後按照原軌跡去規劃自己的事。”
洛陽就奇了怪了,那不就是教科書式的渣男麽?哦,放着自己這麽一個細心體貼的追求者不要,上趕着倒貼一個渣,這不科學!
他亟待要說些什麽,江夢薇壓下他肩膀,接着道:“因為我們都是很現實的人,人以群分嘛,所以我不會怪他。”
洛陽若有所思,半晌後,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一言不發地起身準備走。
江夢薇喊住他,彎起嘴角笑着說:“現實的學姐出門沒帶錢,帥哥,買個單再走?”
洛陽不願回頭,幹脆利索地翻皮夾掏錢,反手按在桌面上。
“小心!”
話音剛落,洛陽所在位置的窗玻璃突然碎了,來自窗外的巨大沖擊力把整扇單向玻璃砸出了一個極其規整的蜘蛛網造型,震天的聲音和紛紛掉落的玻璃碎片随着窗外的力道一齊湧進來,一下把洛陽拍打在茶餐廳的厚地毯上。
洛陽本能地閉上眼睛,雙手抱頭護住腦袋蜷在地毯上,刺痛感卻沒有很明顯——江夢薇不知什麽時候撲過身來壓在他身上,護住了他幾乎半側身體,掉落的尖銳碎片全數刺在她的身上。
洛陽懵了一瞬,十分機械地扶着她坐起來,繞過她的肩膀扶着她頭部的那只手上立時有了蜿蜒而下的血跡,待看清了江夢薇的傷勢,他頓時全身的血都涼了——一枚極其細微的玻璃碎片尾巴上還閃着寒光,一動不動地紮在她的太陽穴附近,不知入肉幾許,她半張臉都被劃花了,條條血跡正匍匐在那如花的側臉上,極其兇殘。
“120!!!”
所以說,閑得蛋疼了也不要咒自己,萬一應驗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