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骨
洛陽心裏升起一份期待,恍惚中似乎看見他姥爺從那片青光裏走了出來,但事實并非如此,那青光由弱變強,複又漸漸消失,業鏡裏那副骷髅人立在洛陽的眼前。
洛陽震驚之餘,情不自禁向他的方向靠近了幾步,眼睛一眯,看見那副白骨在鎖骨上有一刀很深的缺口,使刀口兩端的骨頭如同藕斷絲連般連在一起,除此之外,全身上下的骨頭上都有許多細碎入骨的小傷口。
這個,決計不是他姥爺。他姥爺長年養尊處優,晚年又發福,體型圓滾滾的像個暖大白,胸腔處的十二肋骨被擴張的肺撐圓了一圈。而眼前這副骷髅,每截骨頭似乎都比他姥爺長一點,站在那裏就和巴黎艾菲爾鐵塔一毛一樣,明明就一堆爛骨頭,偏偏往那裏一戳,還自帶一股身後有百萬強兵的架勢來。
洛陽都對自己的眼光發毛了——
一副不知名的骷髅,又亭亭,又霸氣。
不過可以确定一點的是,姓顧的那孫子方才在地府裏又在敷衍他。
那骷髅向後靠在角落裏,牙關開合,聲音嘶啞難聽,但十分不拿自己當外人,“活膩味了?”
洛陽十分莫名其妙:“你誰?”
那骷髅十分欠揍地說:“管着麽!”
這口氣,跟他簡直一毛一樣,一點也不是他姥爺的語言風格。再加上這骷髅四處漏風,說一句話,胸腹部、口咽部活似風箱,有東南西北風往來穿梭其中。
洛陽:“是姓顧的派你來監督我的?”
骷髅:“放屁,一派胡言!我是寒聲派過來把你打醒的。”骷髅說完這句話,擡胳膊十指連彈,把掌骨、指骨全都從身上卸了下來,當武器向洛陽兜頭砸過來。
洛陽一聽他叫“寒聲”叫得這麽自然,瞬間斷定姓顧的和這骷髅有一腿,不單純,額頭上就嘣的中了地雷,被一截小指骨打了一下。
“……”你這麽任性,顧寒聲知道嗎?
骷髅站在原地不挪窩,把兩條蘆柴棍兒似的胳膊翻成了一片白影,叫人眼花缭亂,只看見那些小骨頭在骷髅和洛陽之間來回飛來飛去,打了洛陽一下就嗖的又回到主人身上,不費吹灰之力把洛陽折騰地上竄下跳。
房間就那麽大,洛陽一看,骷髅揍起他來,跟群毆似的,他處于下風,十分吃虧,當下決定惹不起躲得起,就閃身跳進了衛生間裏。他才剛把房門掩上,一轉身,那副骷髅不知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背後。
洛陽慘叫一聲,立馬雙臂交叉,把頭臉遮了起來,等了半天也沒有什麽小骨頭砸他,他從手指縫裏偷看,骷髅似乎咧着嘴笑,笑得四面漏風更嚴重。
然後,他看見骷髅把自己一條大腿骨卸了下來,拎在手裏,像那些個大街上拎着棒球棍的混混一樣,在自己肩上拍兩下,二話沒說打下來。
洛陽閉眼大聲嚷嚷:“姥爺救我!”
骷髅跟顧寒聲可不一樣,骷髅拎着大骨頭棒子真打,給洛陽揍得幾乎滿地找牙。
洛陽最後從衛生間裏逃出來,栽進床單裏,鼻青臉腫的。骷髅這才不打了,“自己想想錯哪兒了,下次再給我犯糊塗,寒聲舍不得打你,我幫他打。”
洛陽痛哭流涕:“你到底是誰啊?”
骷髅答非所問:“我是對你有期待地人,也是會逼你的人。我不是許玖那把骨頭,我就是許玖,許玖就是一把老骨頭。”說完便又化身為一把扇子,十分霸氣地展開扇面,大大方方地鋪在床上。
洛陽:“許玖是誰的骷髅啊?”
沒人理他。
荒郊野嶺,月上中天,夜寒露重。
趙四正埋頭打盜洞——
不久前,盜墓界內有個大佬東窗事發,被逮去蹲了號子,拔出蘿蔔帶出泥地牽連了許多人。趙四的一個鐵哥們兒本是個不足挂齒的毛頭小兵,也因為組織裏集體出去吃喝鬼混,被一鍋端了。那哥們兒臨進去前,把自己手頭沒來得及出手的一批贓物的埋藏地點告訴了趙四,要趙四偷偷摸摸地給這批贓物找個下家,所得錢財,哥倆五五分。
趙四琢磨着,警察剛破獲一起重大文物失蹤案,合局上下估計都會一時得意,暫時松懈一陣子,與其等過段時間風口浪尖過去了,還不如铤而走險賭一把。
估計條子們也決計想不到,會有人膽敢在這個風口浪尖上頂風作案。
趙四的警惕心十分高,一邊飛快挖坑,一邊仔細聽周圍的動靜,突然,林間一陣陰風飒然,趙四頭頂礦燈灑下的光圈內閃過一條黑影,那黑影不似人走,而是如同腳踩滑板,翩然飄過。
他盜墓的次數多了,也曾這樣裝神弄鬼地吓唬過其他人,也不甚慌張,只不動聲色地握緊了鐵鍬,挖坑的動作還是十分緊湊。
第二次,黑影自反向翩然而過,趙四猛一發力,回轉半身,把鐵鍬狠狠揮了出去。鐵鍬并沒有撞到實體的東西,有人“哎喲”一聲,随後,一個素顏朝天的女子倒在地上,捂着自己大腿,面帶痛色,蹙眉嗔道:“好野蠻的粗人,你這是要把我打死嗎?”
趙四額上卻見了冷汗。
剛入行的愣頭青們規行矩步,把行規當金科玉律供奉,而他們這些長年盜墓的小啰喽,則十分不将行規放在心上,夜裏碰見有三五成群的人來茬架搶貨的同行是常事,至多見者有份,坐地分贓,再不濟,抄家夥幹一杖鬥個你死我活,成王敗寇。
最怕的,就是遇見不同行的人。
同行的人,大家目的相同,都是來取不義之財;不同行的人,那就真不好說了。
趙四抄着鐵鍁靠近那女子,把鐵刃就懸在女子的脖子邊,用了句黑話問對方:“蹲哪個山頭的?”
那女子眼神哀怨,長發鋪滿全身,月光下,一雙腳上的皮膚瑩白如玉,腳踝纖弱,不盈一握,“求這位大哥幫我個忙。幾天前,我和家人到深山游玩,不小心失足掉進了山澗裏,被水流帶到了這裏。我的衣服都被刮爛了,能先借我一件避體的衣服嗎?”
趙四心說胡說八道,擡頭看一眼這周圍高山深谷,摔個把人下來,都非死即殘。他從腰上解下一根長繩,彎下腰預備綁了她,那女子的長發忽地垂向兩邊,先露出一條修長的腿,再是婀娜的腰肢,還有……
趙四喉結一動,咽了口唾沫,飛快脫下自己外罩往她身上一砸,背過身去,粗聲粗氣地罵了句:“臭婊/子。”
身後窸窣聲落,一雙手自他身後環住了他的脖子,趙四淫心一起,當下不管不顧地轉身摟住那姑娘,分外粗暴地把她往地上壓,豬拱白菜似的親了起來。
女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劈手成刀,懸在他後腦勺上方,說:“你見過鬼嗎?”
趙四含糊不清地說:“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只見過裝神弄鬼的人。”
女子曼聲道:“你知道那些見過鬼的人都去了哪嗎?”
趙四忽地悶哼一聲,停止了一切動作。
女子不見如何動作,輕飄飄地站了起來,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襲紅衣,她慢條斯理地整整自己的長發,指尖多了一團虛無的白霧,冷笑一聲道:“他們都死了。”
說完,便十分從容地把那趙四的魂魄一條一條裂開,當成手撕人肉一般,一口一口吃掉了,吃完了還慢條斯理地蹭幹淨了嘴角邊的黑氣。
她背後的千仞絕壁上忽地飛過幾個黑影,挪騰竄異常靈敏,瞬間便在山岩上列為整齊的兩隊,有誰厲聲道:“好你個王茗!膽敢跑我狐族地盤撒野!”
旋即自山岩裏延伸出一條藤蔓,淩空直劈下來。
王茗嘴角輕挑,飛身飄上樹梢,留下一句:“恕姑奶奶不奉陪!”
山岩上有個小小的聲音問:“王茗是誰啊?”
起先那個聲音說:“魑魅魍魉中排行老四的鬼魉,專門以色鬼的魂魄為食,自己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另外的聲音斥道:“閉嘴,不聽大人要來了麽?”
沒過不久,月亮漸漸沒入山的那頭,背月的山岩上洞開一個花團錦簇的大門,兩排人相對而立,都一水的面目姣好,妖媚橫生。
門前的平地上銀光一閃,顧寒聲目不斜視地擡腿往裏走,步履匆匆,神色複雜。
狐族族長是個十分粗犷的摳腳大漢,叫石典,生得威武高大,一看見他,爽朗一笑,十分惡作劇地送了個飛吻,說:“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你盼來了,陪老哥哥喝幾口?”
顧寒聲定定心神,暫時把洛陽那一杆子破事往腦後一甩,瞎話張口就來:“要麽就不陪,要麽就三陪,這是我的行業操守。”
石典哈哈大笑,跟他勾肩搭背哥倆好,“走走走。”
兩人轉至一處竹林掩映的石亭裏,顧寒聲十分不把自己當外人,爛泥巴一樣倒在那石亭下的貴妃塌上,捏捏眉心,舒服得長吐了口氣,說:“先說正經事,我讓你查的事查了沒?”
石典手捧一本厚重的族譜,調侃道:“太傷心了,你好容易來看我一次,沒成想一張口就向我問別的男人的事,難怪這麽些年還是個老光棍。”
顧寒聲飛了個媚眼,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他扯淡:“不寶貝兒,只有你才是我的真愛。”
真不知道他對着一個身高七尺的摳腳大漢是如何喊寶貝兒的,石典自忖沒他那麽厚的臉皮,當下甘拜下風,自己斟一杯酒,嘆了口氣,頗有些懷舊:“我跟慕清遠小時候是同窗,我是黑狐嫡系,他是雪狐嫡系,那幫老不死們就時常把我倆拉在一塊對比,就你們人族的‘別人家的孩子’你懂吧?我倆私底下也什麽交情,裝都裝不出來,畢竟倆嫡系,都是族長的備選,不成天掐個你死我活就不錯了,成天好得形影不離的,誰信吶。”
“後來,九州那次暴/亂,我們狐族去應援麽,碰上族裏要換族長了,幾個大長老把兵權下放,給了我和慕清遠一人一支兵,要我倆來一次較量,能活着從戰場回來的人就是下一屆的帶頭人。”
顧寒聲嘴欠道:“你們大長老可真自信,他就不怕一戰就往裏折兩人。”
石典一拍大腿,深表贊同,“可不是麽,那一戰打的,我至今想起來都有些難以置信,你是沒看見,那陣仗、那排場……”
顧寒聲一看他那廢話連篇、唾沫橫飛的模樣,抄起一個空酒杯往他面門丢過去,“啰嗦。”
石典兀自沉浸在一派心有餘悸裏,“要不說老州長棋高一着呢,也許他老人家早料想到有賊子要犯上作亂,最後一發九州令就去搬了救兵。這不打仗麽,你也看見了,在規定時間內,我活着回來了。臨撤兵前,我的手下打掃戰場,連慕清遠的屍首都沒找着。”
“你那天給我發的函裏突然提到慕清遠,我着實反應了半天,才想起來我的同窗竟還有這個人兒。”
顧寒聲:“後來?沒有人再去找過他麽?”
石典嗐了一聲,“我們倆都是初出茅廬,容易意氣用事,我不知道他那邊的兵折了多少,反正我手下的兵,只回來了十來個,那都是我們族裏的強兵勁卒啊。混戰以後,我們族元氣大傷,哪還有人手分出去找人呢?後來,我雷劫一過,接過族長大權,我們族到了我手裏又漸漸有了規模,我曾經派人去找過。但我們那時候,都是青蔥一把的小鮮肉,幻不出人形,過上了那麽百八十年的,誰知道他修煉成了什麽模樣?大海撈針,難吶。”
顧寒聲坐起來,拎過一壇酒,拔了泥封,舉手示意,“我陪你喝酒,你收留我幾天呗?”
“敢不奉陪,”石典也扔了酒杯換大壇子,“難得見你這麽閑,怎麽?煩什麽,說來老哥哥聽聽。”
顧寒聲不屑地嗤一聲,掂起酒壇子往嘴裏灌,酒水順着他下巴流過頸線,又灌進領子裏,打濕了一大片襯衫,“你那心大的,連屬下造你的反都沒看出來,我跟你說?我他媽犯得上麽?”
石典不以為意地一笑,想起了當年,要不是顧寒聲幫了他一把,而今這身老骨頭也早不知道埋在哪塊爛西瓜地裏了。
他也仰脖子灌酒,氣吞山河,“就這點兒事,你能記上八百年。”
人間有句詩做的很好啊,“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真甚得我心了。
顧寒聲手一松,酒壇子掉在地上砸得稀巴爛,他手扶在額頭上抓了一把額發,到底還是不放心,摸出手機預備打電話,看看洛陽那小混賬冷靜得怎麽樣了。
石典看着他的動作都震驚了,“哥,咱這不在服務區。”
顧寒聲木了一下,突然泫然欲泣,像模像樣地抽了下鼻子,“我想跟你玩兒45度仰望天空憂傷自拍來的。你不知道我最近過得多凄慘,手機聯系人全都在發圈秀晴天白雲,我他媽混成什麽德性了只有點贊的份兒。”
石典:“……好凄慘啊……”
顧寒聲随便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指上纏了兩圈,說:“哎,慕清遠沒死,你想個辦法,把他給我召回來。”
石典一下沉默下來:“哦,沒死,是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結尾二次回爐了,抱歉哈。
另外五一快樂~祝大家不要成為那個郁悶地窩在寝室裏給各路人馬點贊的人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