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思引
石典有一瞬間的落寞,堂堂七尺丈夫,靠在石亭的欄杆上,背影看上去,似乎滿懷心事。
顧寒聲不感興趣,自然不會問。
沒過多久,那傳說中不在服務區的手機居然閃屏了,是個小視頻,洛陽可憐兮兮地蹲在牆角,雙眼看向一個地方,嘴唇比劃三個字“別打臉”。顧寒聲掃一眼,崩了一天的情緒瞬間潰掉了,十分無恥地彎了下嘴角,一邊心疼這小子,一邊給揍他的人比了個大拇指。
當下翹着二郎腿,閉着眼睛賴在貴妃榻上哼小黃腔:“多少回夢見你,跟我睡在一個被窩裏……”
他随意瞎編,哼得十分随意,咬字也不甚清楚,但偏偏就給人感覺“月圓之夜,顧寒聲和小黃腔更配”的錯覺,不,是“小黃腔和顧寒聲更配”。
石典果然是個憋不住的,“他還活着這事兒,其實也不好。”
顧寒聲一聽,鼻音“嗯”了一聲,玩笑道:“怕他跟你搶族長的位子?”
石典站起身,劍眉一挑,掌間憑空化出三尺青鋒,“各憑本事,何懼之有?”
話畢,舞劍斬竹,葉落紛紛,一支頗具觀賞性的“千秋劍”,剛柔并濟。
“自慕清遠失蹤後,雪狐一支式微,青黃不接,年歲稍長些的,墳頭的草都不曉得高幾尺了;而當年的小一輩,全部,死于雷劫,無一幸免。倘若他真還活着,我倒不太歡迎他了,孤零零的一個人,重回本族,偌大門庭而今都化成廢墟,遺世獨立,和你我又有什麽差別?都是高處不勝寒麽。”
顧寒聲蹙眉,“全部死于雷劫?雪狐一族觸犯天怒了?”
石典以劍尖劃破酒壇,劍身披上一層流光,在月色下閃出一片寒光,他反手掉轉劍尖,以肘送勁,手中劍筆直地穿入竹林,叮的一聲,金石相激。一片黑雲遮蔽月亮,石亭下霎時一片漆黑不見五指,林間風聲大振,自竹林跟腳下悠悠地飄起一盞盞微弱魂燈,潔白如羽。
慢慢地,那些魂燈以石典為中心,排成了一個奇怪又複雜的陣型,彼此連起來,狀似兩朵并蒂芙蓉。有一盞魂燈落在石典指尖,照亮了他小半張臉,表情肅穆。
“相思引!你個混賬!”
顧寒聲一驚,翩身而起,指尖蘊力送出一滴水,但已經來不及了,那滴水前行至陣腳下,如同遇到了結界一般,猛地被反彈了回來。
“相思引”乃九州禁術,是極其兇殘又兇險的術法,它是以人的魂魄為媒介,施術者借以結成芙蓉陣,以召喚下落不明的人。參與構成陣法的魂魄,小數七七四十九,大數九九八十一,每隔一段時間會熄滅一盞,倘若魂燈全數熄滅之前,所思之人沒能召喚回來,不僅所有的魂魄都萬劫不複,連施術者也九死一生。
這陣法奇跡刁鑽古怪之處,乃是結陣之人需得是相思入骨,意念所至,方能開啓陣法。而參與相思引的魂燈裏,燈油都是相思人親眷或宗族的六魂七魄,這些魂魄一旦燒完,就無異于魂飛魄散。
顧寒聲在石亭下幹着急,抱着胳膊走來走去,心說今日一個個怎的都如此欠修理。
石典的狗膽也真夠包天的了,殒于雷劫的魂魄多數殘缺不全,輪回再生之後就不能保留原來的族類,石典竟然一手遮天,将所有殒于雷劫的殘魂都化成了魂燈。
當年雷劫亡靈幾多,這麽大的動靜,地府的人都沒接到信麽?閻王這些年一直忠心不二,難道只是個假象?還是……有居心叵測的人将這一切都掩蓋了?
一瞬間,他只想到了魏雲舉。卷宗上對他的蓋棺定論,乃是“幹天律”,試想此人以一介肉體凡胎,還能幹一件忤逆造物的事,必是外部有了什麽借鑒。雪狐一支,合族凋零,只餘一個在七百年前的九州混戰後便下落不明的慕清遠,期間還牽扯到了魏雲舉……
顧寒聲忽地想起一件事來,此前魏雲舉和楊雨亭在地府大殿上對簿時,魏雲舉在業鏡上絲毫不露端倪,心如枯井,因此無法探知他生前都做了些什麽。
天底下,有什麽東西能包庇罪魂孽魄?
這時,相思引的芙蓉陣裏漸漸有了變化,所有魂燈焰光猛竄,把這一方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晝,石典長身立在陣眼上,說:“我是一族之長,卻沒能護他們周全,令雪狐一支死于非命,于罪難卻,倘能召喚慕清遠回歸本族,我就死都瞑目了。”
顧寒聲若有所思地盯着石典看了會兒,心裏嘆口氣,陰陽怪氣地,“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帶頭犯九州禁,你等着,你看我幫不幫你收屍。”
嘴上是這麽說,他心裏卻不是這麽盤算的。
傳聞芙蓉陣臨到陣尾,魂燈漸次熄滅過後,整個陣法的屏障會逐漸下降,而那時施術之人體力靈力透支,也不能抵抗外力,芙蓉陣自然迎刃而破,但破陣的人要能第一時間護住結陣之人的元身,否則芙蓉陣破,結陣之人也會危在旦夕。
芙蓉陣的這個bug一般不會有人輕易嘗試,原因在結陣之人一旦只身闖入芙蓉陣,魂魄蒸騰,就會成為芙蓉陣裏已經熄滅的魂燈的燈油,極其兇險。
此時,一絲風也無,第一盞魂燈焰光晃動一瞬,倏忽熄滅,石典還神情自若,不露絲毫敗象。緊接着,魂燈一盞連着一盞次第熄滅,速度之快直叫人咋舌,在芙蓉陣的東南方打開了一個缺口,石典額頭很快見汗,嘴角最後一抹血色流失。
顧寒聲看準時機,腳尖在一側的竹身上輕輕一點,從芙蓉陣的缺口處硬闖了進去。
石典身心俱震,“你瘋了?”
顧寒聲翩身略過幾盞魂燈到達陣眼,一手把着石典側肩狠狠往外一甩,沒好氣道:“待會兒跟你算總賬。”
石典匆忙中扯住了顧寒聲側腰的衣衫,希冀把他也扯出來,兩個人都能全身而退。沒成想,顧寒聲如同被一股巨大的磁力吸引在陣眼處一般,根本無法撼動絲毫,眨眼間,石典就已經落身在陣外。
緊接着,所有魂燈的焰光凝住不動,燈油燃燒而生的青煙也被凍結,整個芙蓉陣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顧寒聲亦似乎也沒料到會如此,錯愕之間,驀地感覺胸口有一股力量逐漸流失,缭繞成一層白霧,在他的眼前幻化成了……慕清遠的模樣。
他猛地意識到,他的胸腔裏還有一股不知源于何處的相思邪氣。
只是一瞬間,眼前這個煙氣幻化的慕清遠身上燃起藍色火焰,芙蓉花的清幽遍灑竹林。
原來,芙蓉陣真正的燈油并不是魂魄,而是相思!以相思為引,渡相思的人。
所有剩餘的魂燈極速升空,流星隕落一般劃過夜空,偏向西方昆侖,又堕入地府,也許此生的夙願已了,可以轉去輪回了罷。
竹林裏又是一片漆黑,然後,顧寒聲的耳邊劃過一陣輕微氣流,胳膊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有個什麽東西冒冒失失地撞進了他的懷裏。顧寒聲意識到是誰,一把扶住他的腰,連帶扣住了他的手腕,只是手指似乎纏進了那人的一頭長發裏,動作間頗顯凝滞。
芙蓉陣已破,遮月的雲朵又捧出了玉輪一彎。
石典半晌不能言語——
有一種“我了個大草”的感覺,陣法是自己結的,結陣的魂魄也是自己攢的,自己急赤白臉地在那搗鼓了半天,沒搗鼓出個所以然來,顧寒聲就是一看大戲的,随随便便往裏一闖,非但沒有受到反噬,還似乎破解了正确的芙蓉陣。
先撇開別的不談,真是……好氣哦……
“慕清遠。”
顧寒聲彎腰抄住懷裏人的膝彎,将他安置在石亭裏的貴妃塌上,心裏十分奇怪。因為那股相思分明是指向洛陽的,但最後應了芙蓉陣法的人,卻是慕清遠。
石典看了好久。
他記憶中,小時候的慕清遠是個特別要臉的小狐貍,臉皮十分薄,長老們都說不上。修習蛻形術的時候,偶爾歪打正着,有那麽一時三刻能化成人形,也是個目不窺園的僞丫頭片子……經年不見,原來長大後的他,竟然出落得如此翩翩,反倒不似小時候那般靈動了。
“以雪狐合族的殘魂和你的相思結成的芙蓉陣,最後招來了慕清遠……閑沒事你惦記慕清遠幹嘛?”
顧寒聲垂下眼睫,沉聲道,“奪舍。”
石典吃了一驚,懵道:“誰?”
顧寒聲停下不說了——七百年前,他從關門內出來的時候,整片戰場都已經硝煙退散。那時候洛陽魂魄都已經殘破不全,而倘若那時候慕清遠也恰是狐身,奄奄一息暫時昏瞀,未能離開戰場,那極有可能是洛陽散掉的一魂壓制了慕清遠的魂魄,以人魂附形在狐身上,借狐的最後一絲生氣,茍活到現在。
那麽慕清遠一定是一具狐身,兩個魂魄。
顧寒聲:“少主。”
林間又是一陣晃動,一個黑影自林梢極速墜落,按照掉落的速度,落地時的聲響應該不小,但此黑影穿入林中,卻只有衣袂拂過竹葉的稀碎聲響,落地聲音幾乎輕不可聞。
石典五指微屈,做了個回抓的動作,先前那柄長劍劍光一閃,劍身激出一陣翁鳴聲,自發回轉劍神,向竹林深處刺去。
那柄劍頗通人意,意不在擒賊,只把那個黑影從林間趕了出來,一人一劍鬥得難解難分。
石典臉色更好看了,“這誰?也是慕清遠?你那相思引果然是冒牌的吧?”
顧寒聲心裏頓時大定——
既然是相思,自然要一視同仁,慕清遠被招致而來,洛陽斷無不出現的道理;慕清遠身上果然有洛陽一魂。那麽其餘二魂呢?連相思引也無法招致,又是散落何處?
洛陽那時候心亂如麻,被顧寒聲禁足,又不能出門撒野,正窩着一肚子氣在地板上做瑜伽,到冥想時候,才剛閉上眼躺下,再一睜眼,媽的,跟穿越了似的就到一處竹林上空。落地空翻還沒站太穩,一把劍不知從什麽地方飛出來,直接朝他命門上刺。
青雲扇正跟他鬧脾氣,死活不肯出手相救,他情急之中只劈手折了一段細竹竿做武器,和這把見鬼的劍且鬥且走,就出了竹叢,一出來簡直呵呵噠,姓顧的孫子抱着胳膊靠在一邊,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
他斜身避過一招,手腕旋轉,把那截軟樹枝繞成一陣螺旋形,用竹葉把劍柄胡攪蠻纏了住,而後突然一松手,劍身帶着竹枝一起向顧寒聲飛過去。
“好俊的功夫!”
他的身手不算老辣熟練,但勝在靈活多變,一招一式間處理得幹脆利索,毫不拖泥帶水,有幾分眼熟。
石典心裏頓時有數,并指做劍,随意一劃,劍身偏過一定角度,繞了一圈回到了他手中,隐去了形跡。
顧寒聲十分心累,心說這怎麽辦?
這孩子,太金貴了,你不能把他惹毛了,你得順着他,還得哄着他,要不然他真撂挑子拍拍屁股走人,誰都不能保證接下來會有什麽後果;但他有時候又欠揍得叫人恨得牙癢癢,恨不能揍之而後快,可算十分難伺候。
最後他兩廂糾結了半天,萬般無奈地軟着脾氣道:“氣消沒消?”
石典震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了——姓顧的居然還有這麽客氣的時候?莫不是被哪個仙女姐姐奪舍了吧?
洛陽腦子很亂,被這一出鬧的,心裏也很亂,想法十分直接,就是不想看見顧寒聲這個人。他一言不發地背過身去,擡腳欲走——走雞毛,這是哪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慘遭嫌棄的顧寒聲:“……”
青雲扇又跳出來和稀泥——它故技重施,先飛身到很高很遠的地方,然後猛地加速向下俯沖。
洛陽真是被打得心有戚戚,硬着頭皮試着躲了一招,結果那扇子簡直學過讀心術,他躲哪裏,那扇子就打哪裏,他虛晃的那幾招都被青雲扇一一識破,沒一會兒功夫,他兩肩和額頭都各重重挨了幾下。
顧寒聲眼睜睜看着他挨揍,那模樣着實可憐,好幾次要出手相救,但硬一硬心腸,忍住了。
洛陽忽地一聲慘叫,掉頭拔腳向他跑過來,跟炮彈一樣砸在他身上,兩條胳膊把他腰一摟,愣是原地抱着他轉了個圈,把他的後背當成了擋箭牌。
“美人你看青雲扇瘋了!”
顧寒聲一低頭,就看見洛陽青白的頭皮上有點點淤血,登時又好氣又好笑地拍拍他後腰,“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