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吸星盤

顧寒聲手掌平伸,傳說中“瘋了的”的青雲扇特別乖順地落在他的手心。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顧寒聲就覺着這一天沒見,洛陽似乎要瘦一點,他放在他後脊梁骨上的手都能清晰地觸到他的椎體骨節。他心裏有什麽氣頓時都消了,心說随意吧,洛陽要怎樣便怎樣,他這一世總歸要完結的,一切也都還要從零開始。

洛陽心有餘悸地從顧寒聲肩上探出一雙眼睛,看見那青雲扇十分奴顏婢膝地抱顧寒聲的大腿,心情十分複雜。怎麽說呢,合着自己這半世的繁華,連這個大好寶貝,都是顧寒聲賞給他的。

這跟被包養簡直是劃等號的,再聯想到那個大風刮來的“少主”,這倆因素加一塊,簡直了,活似他抱顧寒聲的大腿認他做了幹爹,然後被此幹爹包養了。關鍵他沒總結出這一番結論前,還成天上趕着嚷着要人家做對象。

死乞白賴地要給幹爹當對象,畫面太美不敢看。

他有些牙疼地松開顧寒聲,臨撒手前還慣性地在他側腰線上多踅摸了一圈,揩了一手油。

顧寒聲:“……”

貴妃榻上的慕清遠一直在昏睡,沉靜的面容上一陣白一陣紅。

石典看了又看,頓覺那倆人現如今正在“父子情深”,不宜打擾,于是自己靠過去替他把了把脈。

他的脈象十分複雜,并不是一種單一的脈象,他的經脈裏似乎同時并存多種血氣,一忽兒沖撞脈管,他的指尖能探到一股分外亢進的氣,一忽兒又十分平靜,摸不到脈,時強時弱,仿似兩兵交鋒,戰況膠着,彼此你死我活難舍難分。

他待要再探,慕清遠的脈象忽地完全寂靜,面相全敗,如死海無波。他一奇,驀地感覺有體內一股生氣順着他指尖源源不斷地往外湧,心肺間如同岩漿一般,毫無預兆地開始沸騰,有什麽東西如蛇随棍上,沿着彼此間那點微末的肌膚接觸要侵入他的脈。

石典眉間一凜,抽回手的一瞬間,眼前忽地閃過一個畫面——他在一片黑暗中,看見一個通體潔白的模糊影子,縮成一團,躲在一片金光罩後,在金光罩外,還有一個單薄的身影。

随着他把手完全撤離,這個畫面眨眼就不見了,而慕清遠的臉色煥出一線生機,後又歸于一片死寂。石典又一言不發地握住了他的手,只是臉色瞬間難看了許多,額角的青筋隐隐爆起,半晌,一掌拍石桌上,咬牙切齒地說:“我□□八輩兒祖宗!”

顧寒聲回過頭來給洛陽引薦了一番,“看着沒,這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叫石典,就是狐族的族長,你記着他啊,一見面就要操人八輩兒祖宗的牛人。”

洛陽:“……”

石典:“有什麽人動了手腳,把雪狐一族的命全都續給了慕清遠。我料想雪狐一族即便修為再不濟,那也不能沒有一個能闖過雷劫,不瞞你說,在那之後,我翻遍了九州□□,想知道有哪個術法僅僅為活一人,能造下如此殺業……”

顧寒聲打住他,把魏雲舉的魂魄放了出來,“說吧。”

石典輕飄飄地說了三個字:“吸星盤。”

魏雲舉瞳孔微縮,不複平靜,思量半晌,計較半晌,最後又釋然一笑,絲毫沒有被揭穿之後的頹然,“不錯,是吸星盤。”

石典丢給顧寒聲一本泛黃小卷,空着的手猛地揮圓了,一掌劈在魏雲舉的臉上,怒道:“畜生!我狐族跟你有什麽不共戴天之仇,你要這麽趕盡殺絕?”

魏雲舉吃盡了七百年的苦,早已是生死置之度外,對于這點皮毛般的小打小鬧壓根不收在眼底。他低低一笑,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神情,十分沒所謂,說:“那又如何?我要的只是一個慕清遠罷了,至于其他人,與我何幹?”

顧寒聲接過書,低頭大致掃了一眼,書上寫的,“吸星盤”乃是一種以命續命、以生氣續生氣的邪物,不過來源倒值得注目,這吸星盤竟是由三生石的下腳料混合十方惡鬼的魂魄制成的。

倘若果真如此,雪狐一族那些“殒”于雷劫的無辜者當時并不是真的身死,而是被人用這個吸星盤把生氣暫時攢了起來,以轉移出來供別的什麽人活命。生氣還在,魂也沒有歸去,跟人還活着并沒有多大區別,無怪地府沒有動靜。

魏雲舉此舉,斷他一個萬劫不複都算輕,而卷宗上區區“幹天律”,着實便宜他了。

顧寒聲把書丢給洛陽玩,說:“他為什麽還不醒?”

魏雲舉下意識掃一眼天空,脫口而出:“每月圓之夜,一月之中陰氣最為升騰,先生體內一魂得陰氣滋養,逐漸旺盛強大,與本體生氣相克多于相生。所以每逢十五月圓,先生自然昏睡不醒。”

說着他指了指石典,“似這位先生,和他這樣掌心相對,似乎是要為他續生氣,只會浪費自己的生氣而已,于他實在沒什麽益處。”

顧寒聲心思活泛,立即反問道:“這麽說,你一直都知道慕清遠是個借屍還魂的?”

魏雲舉又是那種先知一樣的笑,有一種“我什麽都知道但我懶得說有本事你來打我反正我挨揍幾乎是家常便飯”的盡在掌握之感,他徑直站起來,神情肅穆公瑾,緩緩走到貴妃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慕清遠,說:“知道。”除此外別無二話。

“我見過無數像你這樣拒不配合的魂,我不知道你在執着些什麽,但是,”顧寒聲冷笑,忽地出手如電,一掌瑩瑩有光,驀地發力,如同剝蔥衣一般,從慕清遠的身體裏提出一團霧氣,握在手裏幾乎快要捏碎,“你娘的案子還是要斷的。”

魏雲舉震驚地、石典吃驚地、洛陽憤怒地:“卑鄙!”

顧寒聲好整以暇,“是‘被逼’好嗎?我就想知道你怎麽得到那塊石頭的,這很過分?”

魏雲舉面露掙紮之色,嘴唇翕動半晌,說:“機緣巧合。我滿八歲那年,從學塾回來,在路上碰見了一個快要餓死的算命先生,我把我身上所有的幹糧都留給了他,他說自己一介貧士,無以為報,就給了我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說能延長我的壽數。”

“我自然不信,倘若一塊破石頭都能逆天而行,那聖賢書裏還教誨我輩‘天道無親,常予善人’,豈不是诳語麽?但那塊石頭不常見,我就把它帶回家送給了我娘,後來我家毀在一片大火裏,陰雨天與先生初相識。”

“再後來,我娘就嫁給了他。但他始終獨來獨往,吃與住都跟我們不在一起,我娘她……至多搏了一個‘活寡婦’的名聲,我替我娘抱不平,就時常去鬧他。”

說到這裏,他略低頭,舔舔唇皮,有點困惑,“我自認讀盡天下聖賢書,知道人的色相不過一具皮囊,長久不了,可人世間怎麽會有這樣難得的人?”

“我起初去鬧他的時候,他不甚在意,由着我去。他的後院裏有許多書,我也時常去那裏看書,也會有許多問題請教。直到有一天,他把我叫過去,特別嚴肅地跟我說,他本不是個人,我靠他太近,會兩敗俱傷。”

“他跟我說,他是一條魂,加半條命,留着一口氣茍活人世,是因為還有一樁心腹事未了,死難瞑目。”

洛陽一直隐在陰影裏,把自己臉遮得好好的,對于“慕清遠就是自己的一魂”這個事實早已深信不疑,只是十分奇怪——此前那個大蟒蛇的鬼差,說他身上只有三魂。

顧寒聲緩緩放下手臂,那一團白霧又沒入了慕清遠體內。魏雲舉複又閉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怕驚動什麽一般,将手虛虛攏在慕清遠蒼白的臉上,似要拂上去,最終卻又老老實實地收回手,怕亵渎了什麽似的。

洛陽看他那謹小慎微的舉動,忽地心血來潮,脫口而出:“你真可悲。”

顧寒聲:“嗯?”

魏雲舉卻瞬間意會,黑影裏未曾露面的那人是在嘲笑他的一廂情願,癡心一場卻沒什麽結果可言,“可能是吧,但又有什麽辦法?似這等事,自是人生難預料。書裏不說了麽,‘當為情死,而不當為情生怨’……還是那句話,心甘情願,求仁得仁,僅此而已了。”

洛陽一下沉默了,揉揉鼻子,似乎十分難為情——在某種程度上,他和魏雲舉是同病相憐的,都是單相思的人,只是他遠沒有魏雲舉這般隐忍不發。

他曾經那麽那麽喜歡江夢薇,可到頭來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事到如今,他甘心麽?

……在移情別戀前,是挺不甘心的。

換句話說,魏雲舉這種段位的“單相思”,太純了。洛陽從不吝啬,也只能這麽評價他,可悲,也可敬,但也只有這樣了。

他幽幽地嘆口氣,顯得似乎閱盡滄桑,說:“人生一世間,短如白駒過隙,眨眼就完了……你,哎,何苦呢?”

哪知他這一句話,就如同一劑重磅石錘,石亭下幾個大男人登時各懷心事一般,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許多。

魏雲舉搖搖頭,對此不置一詞。

石典密語傳聲給顧寒聲:“可千萬別亂來了,你把少主一魂冒然拎出來,慕清遠就真完蛋了,我能把你剁碎了和成餃子餡兒。”

顧寒聲回道:“我心裏有數。”

然後他一手提着魏雲舉,一手提着洛陽,和石典眼神交流,石典攔腰抱起慕清遠,一眨眼間,一行人都出現在冥府大殿。

魏雲舉此時心緒潮起,業鏡裏不複平靜,一聲滴水入海的聲響,畫面徐徐展開。

那時的魏雲舉模樣十分青澀,看向慕清遠的眼神裏裹了一腔單純。慕清遠幾乎不為所動,由着這麽個小尾巴跟在他屁股後來來去去,時間愈長,魏雲舉越來越大,對慕清遠從明目張膽的傾慕變成了隐忍不發的愛慕,而慕清遠從素白衣衫到冰冷神情,幾乎不受歲月荼毒,一絲改變也無。

他時常在涼亭下看書吃茶,一直到月上中天,少年人于是每等他陷入沉睡後,蹑手蹑腳地取一方毛毯為他保暖,等他醒來後,還一臉期待地希望他能問一句“是你麽”,即便他一次都沒問過;他也時常忘記清洗毛筆,少年人總順便拎走他的筆,一起丢進筆洗裏涮幹淨;每到月圓之夜,他自早到晚昏睡不醒,少年人起初毫不知情,驚慌失措,延醫求藥,到後來,只是默默地搬個凳子坐在房門口,一直守到屋子裏有了動靜,在悄悄離去。

直到有一天,慕清遠叫來魏雲舉,說:“你還看不出來麽?你在長大,而我不會老,我跟你不一樣。”

魏雲舉從書架上翻出一本古冊,随手一翻,十分虛心地請教他。慕清遠去看時,卻是一本市面上罕有的珍品,鬼神志怪的故事話本,他指的那句話,恰是“窺君似有慈心,薄酒陳滓,賜一杯澆奠足矣。”

魏雲舉逐漸靠近,輕聲說:“我和先生既然殊途,我不做強求,只盼等我身去,每逢清明,先生奠我一杯酒,可好?”

他越靠越近,直到彼此只有一掌之距,卻終于不能到達,慕清遠用一方桃木鎮紙虛虛抵在他腰間,皺眉道:“又有何難?”

再然後,魏雲舉第二天再去後院時,早已是人去樓空,那人不知何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桌上只留了一張字條,寥寥幾行字,寫道:“自此後會無期,實不相瞞,身是雪狐,殘魂一縷,何足挂心?羁留天地間,只為一樁心腹事,此生所願未了,實難瞑目。君乃堂堂偉丈夫,自有前程,何以耽于此間?”

少年人指尖拂過窗前一叢秋海棠,淚落手心。

這時,他少時用幹糧換來的那顆奇形怪狀的石頭,從海棠花底躍了出來。原來,他送給他娘的石頭,被用來填在了慕清遠窗前的花叢裏。

當天晚上,夜空一絲星光也無,他躺在他時常獨卧的涼亭下,那塊石頭突然光芒四射,他眼前的白紙上奇跡般開始有人執筆寫字,寫的是:“雪狐一族雷劫将至,以慕清遠如今的半條殘命,兇多吉少。”

魏雲舉霎時方寸大亂,只說:“如何逢兇化吉?”

紙上又寫道:“彼可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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