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手談

洛陽困倦至極,疲軟得連氣兒都不想喘,但從顧寒聲那裏吃到的豆腐味兒遲遲不散,越咂摸反倒越濃郁了,熊孩子于是狠狠拽住那點逗留在心底的桃色,企圖閉上眼睛做一個“春眠不覺曉,處處有寒聲”的美夢,同時他給自己定了個為期一年的大目标——争取把顧寒聲泡到床上。

他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裏冥想出了一個腰細腿長的身影,美滋滋地預備上下其手。

不知何處闖入一陣奇怪聲響,如同貫天鐵鎖磕絆在山岩上,連續不斷,不絕于耳。

洛陽把被子向上一拉蒙住耳朵,那個聲音非但沒有減小,反而越發猖狂,仿似有什麽人将那個動靜捏成一團專意扔在他的被窩裏。洛陽掀起被子睜開眼睛,那動靜立即消失不見了,他凝神細聽半晌,狗屁都沒聽到,遂斷定自己方才是幻聽了。

他重新凹好造型,但十分詭異,他只要一合上眼簾,那股聲響就如影随形地跳出來與他的睡眠做對。

那股聲響裏處處透出詭異,起初時候十分惹人厭,洛陽心生不耐,正欲睜開眼睛,忽然感覺眼皮重逾千斤,沉得根本提不起來,再然後,那股聲響裏悄然混進一陣腳踏落葉的破碎聲,虛空裏多出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指引蠱惑他去前行探索。但洛陽眼下很有些慫,他努力回味了一把方才在顧寒聲的腰間摸來的肌膚相貼,然後絲毫沒有思想準備地,一記振聾發聩的鐘聲敲進了他的腦海,心口決堤一般湧進一大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洛陽心神一蕩,他幻想出的顧寒聲的身形突然開始縮小,眨眼便縮成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朝露,自一片荷葉上緩緩滴落,“叮”的一聲落入湖水,徹底不見了。

洛陽心頭大恸,十分徒勞地伸手一抓,企圖還能牽到他一片衣角,卻抓到了一把紗幕一樣的東西,再恍然間,他瞬間置身于一個……鋪天蓋地都是幕帳重圍的地方,他的腳底是厚厚一層經年不蠹的銀杏落葉。

他一把揪住那層帳幔狠狠一扯,帳幔悠悠而落,而帳幔之外,還是重重疊疊的簾幕低垂,似無邊際。

不多時,洛陽透過簾幕,看見了鋪天蓋地的血,染紅了天際,也染紅了簾幕——視線盡頭,一個面目不清的白衣人屈膝倒在地上,手心攢光,狠狠一掌劈在自己腳踝處,血花四濺。他一條胳膊撐在地上,而自殘的動作卻毫不遲疑,出手穩準狠,招招都帶出一抔血花。而他每一招使畢,都帶起一陣尖銳刺耳的金石之聲。

洛陽仿佛心有靈犀,一瞬斷定這個人一定在追什麽人。他莫名地十分心疼這個人,于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瘋跑,扯掉山一重水一重的帳幔,第一眼看見的卻是一副鐐铐,那人兩個腳踝處都被緊緊箍上了一副鐐铐,鐐铐染血,鐐铐上的鐵鏈已經抻得很直,不知源于何處,但已經綁住他再不能向前一步了。

仿佛萬箭穿心,洛陽一瞬間喘不上氣來,他在奔跑間猛地跌倒在厚厚一片葉子裏,鼻臉深深埋進銀杏落葉裏,再擡頭時,天地間卻換了一片顏色,是一片白雪皚皚,一個身影拖着一副沉重的鐐铐,踽踽獨行于蒼茫天地。

那人就背對着他,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洛陽急忙伸手去扯他的衣袖……

“醒了?”

一個聽不出什麽語調的聲音突然打破沉寂,洛陽混身一震,猛地睜開了眼睛。他初時看見的那個僅憑背影就能秒殺一片人的白發人,眼下正坐在窗前的一方矮桌上,手邊一副棋枰,左手執黑右手執白,醉心圍棋,頭也不擡。

洛陽抹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魔障了似的下意識去看那白發人的腳踝,一無所睹。

他胳膊肘向後撐了一把,借力把自己撐起來,“你好我叫洛陽,你是?”

枕頭裏突然露出一方十分樸素、不事雕琢的桐木匣,掉在地上,一卷白麻從匣子裏滾了出來——是一副朱砂書就的大字,“舊堂簪盍地,夢醒不知年”。

白衣人暫停了下來,站起身走過來,俯身拾起那副字重新裝進匣子裏,将匣子擺在書案上,平靜得似乎什麽都沒發生,又走回去坐進椅子裏,一絲不茍地與自己下棋解悶,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溫故裏。”

冷淡分很多種。

程回是個僞面癱,笑點太高,尋常人戳不到他的笑點,所以他平時老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還有一種人,因為閱盡世事滄桑,千帆之後,心如止水,遺世獨立,人世間所有潮漲潮落、花開花謝,于他而言都是索然無味,其人明明是生的模樣,卻和身死一般無二,如同一尊……古佛,這是溫故裏留給洛陽的第一印象。

奇跡般地,洛陽心裏所有雜念頓時消弭于無形,他掀開被子下床,走過窄窄前堂,輕手輕腳地走到那方桌子的對面坐下,斟酌了半會兒,謹慎道:“帥、帥哥,哪裏能喝水?”

溫故裏嘴角引了一抹極其淺淡的笑,只是一剎那,就昙花一現般沒了痕跡。他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從從容容貼進七三路,掌間化出一方潔白勝雪的茶盞,遞給洛陽,“你的魂魄方才被剜去了一塊,眼下還十分虛弱,暫且只能喝神農井裏的水來療傷,會苦。”

洛陽接過杯子,眉心一跳,十分有男子氣概地舉杯一飲而盡,給苦得險些五官錯位,沒話找話道,“神農井包治百病麽?”

溫故裏:“自然。”

洛陽眼睛放光,“癌症?白血病?先天畸形?能益壽延年麽?”

溫故裏惜字如金,“因人而異。”

“這算哪門子包治百病?”

溫故裏一局棋畢,把棋子一個接一個,不厭其煩地收回棋盒裏,“問這個做什麽?”

洛陽張口預備說些什麽,卻又自我否定般地搖搖頭,最後只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職業病罷了。”

溫故裏遞給他一盒白棋,“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洛陽也不推诿,大大方方地接過棋子,“我是個用人命來和別人打官司的人,我見過許許多多的生老病死事,醫院是個複雜的小社會,一場疾病、一場死亡,可以見證很多人情冷暖。窮人家有人患病,我見過不離不棄,也見過翻臉不認;富人家有人患病,我見過一群兒女為争奪財産打得不可開交……倘若天下有一種東西,能治療所有身體上的殘疾,那是不是所有因為疾病而引起的紛争就能迎刃而解?”

溫故裏執黑先行,“所以?你的結論是?”

洛陽執白緊随其後,“倘若真有這種東西,就會有新的紛争不請自來,代替舊的紛争重新統治醫療界。因為引起這些紛争的表面原因,是一場突然其來的意外或者疾病,而歸根結底,它誕生的真實原因,其實是人性,是善惡。倘若這世上有種東西,能夠泯滅一切善惡,這才是治本之策。”

溫故裏:“何謂一切善惡?為什麽不能去惡留善?”

洛陽想了想,落下一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有無相生,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随。'不知生,焉知死?同樣的,不知善,焉知惡?天地混沌初開,結繩記事時候,先人們又哪裏知道什麽是善什麽是惡呢,善誕生的同時,惡就誕生了。所以真有那麽一天,邪惡不複存在,良善也就沒了,應該是好事一樁。”

溫故裏有片刻失态,落子不穩,手懸到半空,棋子“嘭”一聲砸在了棋盤上,但也是一瞬間他就恢複了過來,神色自若地拾起棋子,語調淡淡地,“很久以前,老夫有個極出色的學生,跟你一樣,說過同樣的話。”

洛陽:“他人呢?”

溫故裏波瀾不驚地落子,“死了。”

洛陽心裏猛一驚,眼皮一擡,試圖從他臉上捕捉到一點別的情緒,但除了平靜,什麽也沒有。

溫故裏:“善惡不存,造物主靠什麽來治理天下?”

洛陽肚子裏藏了許多話,但一想到那一句驚心動魄的“死了”,他從肚子裏那些句子裏挑挑揀揀,最後慎之又慎,輕聲道:“是秩序。”

溫故裏的臉色還是方才那樣子,但此間氣氛霎時便從方才的劍拔弩張裏轉圜了過來,洛陽就如同過關斬将一般,手心的冷汗登時揮發了,精神一松懈,一句話想也不想就溜了出來,“秩序嘛,就好像'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打小怪獸',我說的是這種秩序。”

溫故裏視線低垂,終點落在棋盤上,低低一笑,說:“神農井可以包治百病,卻因人而異,老夫贈你一壺水,你去一探便知。”

洛陽本不想答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此白發妖人氣場實在太強大了,他壓根兒拒絕不了,于是頗為小媳婦兒地委屈應了一聲道:“昂。”

洛陽的棋招跟他的人一樣,都古怪精靈,十分詭異,看似破綻許多,但又時常聲東擊西,一會兒十分高明,一會兒又十分平庸,溫故裏獨居昆侖不知多少年,難得對一盤棋有了那麽芝麻粒兒大的興趣,每一招下得十分高明,突然聽見洛陽一擊掌,說:“多謝帥……前輩承讓,晚輩贏得太僥幸了。”

溫故裏看了眼棋盤,不明所以,“嗯?”

洛陽伸出小拇指尖,在棋盤正中的位置淩空畫了一條線,說:“在這裏。”

溫故裏一看,只見那條線走斜,由五顆白棋連起來。

這回他不僅嘴角彎彎,連眉梢都染上些許笑意,眉目溫軟,拂袖收棋,說:“甘拜下風。”

此時,在東岳上卻在經歷一場腥風血雨。

程回趕到東岳山巅,東岳那老頭混身浴血,赤手空拳和一個黑衣人扭打在一起。那黑衣人身形高大,招招緊逼,招招要命,把東岳逼得只有招架防禦的份兒,雙方如此不知有多久,都各自有挂彩。程回一皺眉,躲在一株千年古松上沒露面,存心要東岳那老頭吃了幾記陰功夫,在黑衣人快要将東岳斬于劍下的時候,才猛地發力,以一記冰棱撞歪了黑衣人的劍,東岳就地一滾,士兵們挺身而上,将黑衣人團團圍了住。

黑衣人一劍大開大合,一把挑落了近前侍衛的長矛,接着收劍,拔身躍起,一手做訣,空中飄飄散散揚起一陣桃花雨,當下毫不留戀,抽身再次攻向東岳。程回指尖接住一瓣桃花,細眼看去,那桃花粉色簾幕之後,影影綽綽間都藏了一篷狐貍尾,來回晃動間不斷有粉色毒瘴溢出來——是迷魂陣。

侍衛揮劍斬桃花,此間霧瘴登時大盛,彌天漫地,香氛刺鼻。

程回飛身迎上去,挺身格在東岳身前,當了一把得利漁翁,十分輕而易舉地出手捏住了黑衣人持劍的手。

黑衣人空着的手作掌來襲,程回一松手,側身避開,又并掌還擊,而黑衣人的打法又換了個模樣,由此前的強勢攻擊退回防禦線內,突然向後掠起,飛快抽身欲逃,在林間突起鹘落,身法十分迅捷。

程回緊追其後,雙方在樹叢間掠過一段距離,待到将東岳山巅全都抛諸腦後之後,程回猛一提氣,身法加快許多,追至兩人之後一臂之拒,程回突然開口道:“石典!你站住!”

黑衣人聽罷,在空中飛快一旋身,收住去勢落在地上,一把抽掉了遮在自己臉上的口罩,一臉怒氣未平。

劍眉星目,威風凜凜,正是石典。

程回拉着臉走到石典面前,壓低聲音道:“你讓我怎麽辦?論交情,都是過命的,論歷法,你這叫胡來,哎我就想問問你想幹嘛?”

石典:“雪狐一支的屍體,都是我親手收拾的。我當時不暇細看,那天在冥府看到魏雲舉後背的傷口,才想起它們之中,稍年長一些将能化形的雪狐後背上的傷,和魏雲舉的傷如出一轍同出昆吾刀。你也替我想想,我有多大的寬容,能放任仇人坐視不理?”

程回一拳捶在他小腹上,“你太魯莽了,你怎麽能肯定用昆吾刀的人一定是東岳不是別人?”

“先不論是不是東岳,程回,把石典給我綁了。”

風過樹梢,神出鬼沒的顧寒聲雙手插兜,斜靠在稍高一些的山岩上,語氣漠然路人,表情一片冷淡。

“有了私仇便提刀來犯,我九州歷法豈不要喂狗?”

石典和程回齊齊震驚。

作者有話要說: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有無相生,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随。《道德經》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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