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半面崖之所以叫做半面崖,完全是因為它的形狀。乍看上去,似乎與普通山林沒有什麽區別,但若是繞到背面,便能瞧見一片陡峭山壁,仿佛整座山被巨斧劈開,斷面利落清晰,甚至有幾分驚心動魄的意味。最底下,則是湍流山澗,無人通行。

年歲久了,山壁濕氣加重,石縫裏生長出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相互糾纏攀爬着,逐漸掩蓋了山體原本的模樣。茂盛怪奇之處,幽暗難辨,不由得人生出許多奇怪想象。

山崖。江湖。隐居門派。一個身世複雜的孤兒,和一個丢三落四的小老頭兒師父。

“按照通俗設定,此處應當有秘籍。”

某天,傅明窮極無聊的時候,坐在山崖邊上如此說道。

“從這裏跳下去,說不定就能找到。潛之,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用難得認真的語氣陳述道,“下面有絕世武功在呼喚我們。”

正在練武場打拳的紀潛之擦了擦汗,毫無波動地看了傅明一眼,繼續練習。一旁的師妹倒是噗嗤笑出來,把手裏的劍抛向傅明,揚聲說道:“師兄整天偷懶,腦袋都睡傻了,快來練劍!”

傅明随手接住,并不打算起身,一邊嘆息一邊自語:“可惜師父不是隐世高手,不然可以有另一種開展……”

這些奇奇怪怪的理論,是傅明自從知曉自己活在書裏後,連帶着産生的一系列零碎概念。雖然無甚用處,權當無聊時候的消遣。

然而午飯時分,傅明的言語就傳到了師父耳朵裏,小老頭兒頓時摔了筷子,又氣又愁,不僅罰了傅明沒有飯吃,還要抄寫一本《明心經》修身養性,練練腦子。

于是傅明只能站在庭院裏,看着他們吃飯。師妹全程把臉埋在碗裏,估計憋不住偷笑。

等幾個人吃完,紀潛之把書房那本老厚的《明心經》抱過來,傅明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師父說你要在今天之內抄完。”

紀潛之轉述着師父的命令,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地說:“他還告訴我,不要跟你學壞。”

傅明彎了彎嘴角,并不放在心上,将書塞到懷裏,晃悠悠離開庭院,重新去山頂睡覺。

正是晚春時節,槐樹結滿了一串又一串的白色花穗。傅明身形輕巧地翻上樹枝,在慣常的位置躺下,順手摘了幾瓣噙在嘴裏。清甜淺淡的香氣,自唇齒間漸漸散開,滲入肺腑。

耳聽得腳步聲近,在不遠處停下,然後是熟悉枯燥的拳腳動作。

傅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紀潛之回來練武。

他合着眼,在滿樹花香裏意識逐漸模糊,整個人輕飄飄飛了起來,一直上升,上升,周圍的景色像是老舊風化的畫紙般,一點點剝離掉落。最後只剩漫天漫地的白。

而他的面前,憑空浮現出一本殘破舊書。沒有封面,泛黃的書頁都起了卷,上面印的字依稀可見。

不知為何,傅明覺得,這就是他所在的那本書。

是他生活的世界。

他想觸碰,但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身體。有什麽細微的聲音從極遠處傳來,斷斷續續,機械僵硬。他努力聽了許久,才辨別出幾個單字。

“修纂科……傅……”

傅什麽?

他猛然睜眼,背上全是冰冷汗意,濕透裏衣。所見光景又是槐花枝葉,香氣襲人。方才見到的奇異景象,似乎只是個夢。再要細想,記憶已經模糊難尋,忘了大半。

天色已近黃昏。傅明竟不知自己睡了這麽久。他扭頭望向練武場,紀潛之還在不知疲倦地練習招式,對周遭一切渾然不覺。大約是有個動作遇到了瓶頸,紀潛之反反複複嘗試着,但怎麽都做不好,姿勢看上去特別扭。

數十次之後,只聽啪叽一聲,紀潛之整個人摔倒在地,吃了個嘴啃泥。

……

雖然知道不好,但傅明有點想笑。

紀潛之沒有消沉,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臉,重新開始練這一招。

傅明看了一會兒,随手折了樹枝,打在紀潛之右小腿上。

“右腳往後移。”

紀潛之有些懵,仰頭望向樹上的人。傅明才不管他表情如何,繼續說道:“膝蓋下沉一寸,再試試。”

小師弟瞬間了悟,按照傅明的指教重新做了一遍,順利完成。

隔着一截距離,都能瞧見紀潛之瞬間亮堂的臉色。

“這小子……”

傅明搖頭,實在不明白紀潛之。日日練,夜夜練,自家的粗淺功夫,有什麽值得癡迷的?

即使如此,他也沒再睡,幹脆靠在樹幹上看紀潛之練武。興致來了,就指撥兩招。

西邊的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暮色四合,誰也沒挪地方。

他們錯過了晚飯時間,也錯過了別的事。往常時候,紀潛之會去找師父學習新招式,而傅明得去幫廚娘幹活。若是遲了,免不了一頓唠叨。

然而沒人來催,紀潛之又在興頭上,便在練武場多呆了一個時辰。直到傅明厭倦了,決定回去休息。

二人都有些肚餓。傅明摘了樹上的槐花抛給紀潛之,讓他先墊點兒肚子。随後他們一起下山,各自抱了一大捧沉甸甸的槐花,打算帶回去給其他人。

紀潛之情緒很高,走路都比平時輕盈,話也變多。

“我們可以做槐花飯,還有包子,槐花粥也好喝……”

幽暗夜色裏,傅明看不清紀潛之的神色,唯有活潑上揚的語調顯示出對方的好心情。

“樹上還有很多,明天去摘。師兄你喜歡吃槐花飯麽?”

傅明沒有回答,擡頭看了看天色。烏壓壓黑沉一片,恐怕要下暴雨。雨一過,樹上的花就都廢了。

“師姐應該很喜歡,她向來愛吃這些……”

兩人走至山坡,傅明瞳仁驟然縮緊,一手擋住紀潛之,止住了對方說話。

“師兄……?”

紀潛之茫然叫道,順着傅明的視線望向半山腰宅院。

昏暗模糊的光線裏,能辨別出院落間立着幾個黑影。有個熟悉的身影很是激烈地揮舞着雙臂,然後被一柄長劍前後貫穿。

“師姐!”

紀潛之失聲叫了出來,立刻向前奔去,被傅明強行抱住,按壓在地。

“走小路。”

傅明低聲說道,拖拽着渾身顫抖的紀潛之,在山林樹木間穿行而下。靠近院牆時,傅明屏息,放輕腳步一點點挪過去。

他聽見庭院裏有陌生男聲在說話,語氣憤恨,充滿戾氣。

“臭老頭兒,別想糊弄!把紀家的小崽子交出來!”

無義幫的老幫主呵笑着,半是裝傻半是嘲諷地回道:“什麽紀家?”

傅明皺眉。師父氣息明顯不穩,想必是受了傷。

他用力抓着紀潛之,仔細聆聽院內講話,瞅準機會穿過門口,繞到另一邊牆角。

“你休要裝糊塗!再不說,看我砍了腦殼!”

紀潛之聽聞此言,幾乎就要跳起來,被傅明一手按住。

“莫急。”

這是個更加沉穩冰冷的聲音,吐字很慢,卻清晰可聞。

“老幫主不說,我們可以慢慢搜。紀家早就沒了,他多活兩年,是福氣。多虧了老幫主俠義心腸,竟能在赤鴉堂眼皮子底下藏人……倒是我小看了。”

此話一落,院裏腳步聲起,傅明暗道不好,按着紀潛之緊貼在牆上。有人出門,幾步之遙的距離,相互說話。

“上面還有路,去看看。你往南邊搜……不用管那老頭兒!他撐不了多久……”

一陣雜亂聲響,有人朝這邊走來。傅明一動不動,手裏暗自捏了石子,只待一搏。突然天邊雷聲轟隆,那人一頓,狠聲罵道:“娘的,又下雨!老子最煩下雨!”

說完這句,那人轉而朝上坡走去,對其餘幾人喊叫:“天氣不好,我們得動作快些!”

又是一聲巨雷,傅明趁機帶着紀潛之閃進院門,直奔堂屋。庭院裏躺着師妹的屍體。而他們的師父,靠坐在屋內桌角處,身下留了一灘血,眼見是不行了。

看見傅明與紀潛之歸來,老人略睜了睜眼睛,面上流露出歡喜且悲哀的神色來。他費力擡起一只手,紀潛之趕忙握住,低聲叫了句師父,便哽咽不能言。

“莫哭。是師父糊塗,不知事由,大意了……我與紀桐素未相識,只憐你身世坎坷,若是能在這半面崖過活,平平安安也是好事……”

老人喉間滾動,說話間仿佛有痰堵塞,吐息困難。

“我終究是糊塗,今後的路還得你自己做主,師父不能管了……”老人喘息着,轉向傅明,“還有你,傅明,答應我一件事。”

傅明沉默。老人勉力伸出雙手,死死捏住了傅明的手腕。

“山崖下面藏了獨門秘籍,是你師伯留下的,我從未看過……你去尋來,看潛之是否修習……”

居然真的有秘籍。

傅明聽着,心裏覺得荒誕,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可老人嶙峋幹瘦的手掌,就緊緊握着自己,骨頭硌得生疼。

“你護着他……傅明,你護着他……”

傅明恍惚擡頭,在老人眼裏看見了命令與哀求。

他不覺答道:“好,我護着他。”

得了這句應允,老人終于放下心來,嘴裏開始噴湧黑紅的血,一邊含糊不清地揮着手:“走!走!你們快走……”

傅明起身,拉着紀潛之向外走。縱然不忍離別,紀潛之也只能把哭聲咽進去,跌跌撞撞地跟着傅明。雷聲轟隆,閃電不時照亮院內慘淡光景。

出了院門,向山下跑。沒兩步,身後就叫嚷起來,還是被發現了。

傅明幹脆往右側樹林裏鑽。夜色濃重,方便遮擋。

只是沒料到,身後突然飛來數镖,堪堪削了發髻。在同時紀潛之痛叫了一聲,大約是被擊中。

傅明咬牙,攔腰抱起紀潛之,提氣前行。穿過樹林,赫然是截斷山崖。而他們後面,人聲愈近。

“要不要賭一下?”

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傅明想起早晨坐在山崖邊上的事,竟然真有了跳崖沖動。低頭看看紀潛之,他還是冷靜了下,讓紀潛之伏到自己背上。

“抱緊。”

只說了這一句,傅明抓緊崖邊藤蔓,向下爬去。

幾乎同時,碩大雨點砸落下來,瞬間打濕二人衣衫。藤蔓滑得根本抓不住,腳下一空,傅明的身體猛地下墜,直落澗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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