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山壁上的藤蔓變成了尖牙利齒的兵刃。在急速下落的瞬間,撕扯着傅明的衣衫,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道細長的血口子。
這時他已顧不得許多,只想抓住壁上随便什麽點兒東西,減緩下墜速度。胡亂幾次嘗試之後,終于重新抓住藤蔓,然而身上重力卻依舊拖拽着他們,持續滑墜。
傅明幾乎拼盡全身力氣。
在距離山澗數十尺的高度,他成功停了下來。手心已然毫無知覺,想必脫了層皮。
身後紀潛之一直緊緊摟着傅明的脖子,這時突然嘔出一口黑血,松手向後仰倒。傅明急忙去接,只抓住了一片袖口。
紀潛之單薄的身體輕飄飄落在碎石灘上,像一片被風雨擊打的樹葉,落地後就沒了動靜。
傅明順着藤蔓滑下去,蹚水抱起昏迷的紀潛之,探了探鼻息。性命無礙,他便放下心來,四下張望着試圖尋找落腳之地。大雨迷蒙,昏暗夜裏什麽都是鬼魅難辨的輪廓。雨水順着頭頂淌下來,糊住了眼睛。
傅明只好順着山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幾步開外的地方,則是湍流河水,在暴雨中愈發兇猛,時不時地砸到碎石灘上,濺起一片水花。
所幸地勢原因,傅明沒有直接被河水卷了去。即使如此,他也行進得很艱難,好幾次差點兒跌入山澗之中。
大約一刻鐘之後,他總算找着了可以避雨的空地。是一塊前傾突起的岩石,其下可容人彎腰站立。距離河水也遠了一些,多少可以放心。
他挑了塊幹燥位置,将紀潛之安放在地,腿腳一軟,自己也坐了下來。
心髒如鼓如雷。全身的血管都在急速奔流。傅明抹了一把冰涼的臉,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被割出無數斑駁口子,正在往外滲血。
稍稍定神,他開始檢查紀潛之的情況。下墜落地時并沒有受什麽傷,實在幸運。然而當他把紀潛之翻過來,看到背上一大片深色血跡時,心就沉了下去。
傅明扯開紀潛之的衣服,發覺對方肩胛骨位置有個一寸左右的傷口,應該是在山上中镖所留。傷口處高高腫起,周圍一片青紫,眼見是中了毒。
那镖已經不見,或許是紀潛之拔掉了。傅明沒有多想,撕了塊幹淨衣物,替紀潛之擦幹傷口。裏面的毒得逼出來,不然紀潛之會死。
可是如何去毒?
傅明對此毫無研究。
他思來想去,心內煩躁。
追殺的人随時可能尋來。夜裏又不好探路。毒傷也必須處理……
不,等等,為什麽他要操心這些?
身體裏似乎有個機關,悄無聲息按了下去,大腦瞬間清醒。
需要做到這地步嗎?
紀潛之的事,他又何必摻和?
生,或者死,都是早就設定好的。遭遇變故,受傷出逃,想必也是書裏寫的情節。是紀潛之的命。
和他傅明,又有什麽幹系。
心髒砰砰地跳。一下一下,速度加快。
傅明垂下眼睑,望着面色灰敗的小師弟,身體裏那點兒鮮活的感情一點點被吞噬,無處可尋。
不知不覺,外面的雨停了。天地一片安靜,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可清晰聽聞。
傅明脫了外衣,蓋在紀潛之身上。
“再見。”
他輕聲說着,站起身來,徑直離開。
半面崖向北,是連綿起伏的群山,一眼望不盡的浩渺樹海。地勢詭奇,道路難行。如若外人闖入,極易迷失其中。
也虧傅明在半面崖山頂上耗了多年時光,對下面的景況無比熟悉,知道大致出路方向。即便如此,他也花費了足足三四個時辰,才繞到了正确的出口。黑燈瞎火的夜晚,實在增添不少麻煩。
而今天色将亮,他只需再爬一段山路,從林子裏出去,就能走到官道上。
但就在他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走着的時候,前面樹林冒出了幾個模糊人影。
傅明心中一悚,來不及辨別清楚,身體先于大腦行動,從側面的山坡翻滾下去,躲藏進一叢茂盛植物中。
沒有再動,他仔細聆聽着周遭的動靜。
隔着遙遠距離,隐隐傳來嘈雜話音,似乎争吵着什麽。待離得近了,便清楚聽到紀潛之的名字。
原來這幾個人,正是半面崖上的追殺者。
“這路真他娘的難走!臭老頭兒住的什麽鬼地方,想去山崖底下竟這般費事,害老子繞了一晚上……”
抱怨的是其中脾氣最暴躁的一個,傅明認識這聲音。
“是你性急。按我說,完全可以先休息,天亮了再回來找,反正那小崽子中了赤鴉堂的毒镖,決計是活不成了。”
另一人不緊不慢地說着,一幅輕描淡寫的口氣。
傅明不自覺收緊手指,受了傷的位置,開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萬一找不着咋辦?看那下邊有河,說不定早就被水沖走啦……”
“廢話不必多說。”冰冷男聲響起,打斷了那人唠叨,“此事非同小可,我總得見一見屍體,才能放心。”
此人發話後,誰也沒再吭聲。幾個人朝着半面崖行進,誰也沒有發覺傅明的存在。
半晌,脾氣最壞的那個忍不住又開口,問道。
“二堂主,您為何對紀家小兒如此執着……”
“閉嘴。”
……
腳步聲逐漸遠去。傅明依舊一動不動地藏匿着,直等到對方徹底走遠,才重新回到路上。
天色大亮。初日的晨光照耀大地,新的一天來了。
他站在那裏,對着自己的影子出了會兒神。耳朵裏塞滿了各種亂糟糟的聲音;追殺者的對話,滂沱大雨,師妹靈動的笑聲,老幫主強迫般的囑托。
以及某個堅定清晰的嗓音。
師兄。
傅明閉眼,放棄般笑了一笑,轉身向半面崖奔去。
抄近道,走小路,避開其餘人等。想來簡單,着實危險,傅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口氣吊在胸裏,硬是跑了好幾裏地。
回到岩石那裏時,紀潛之仍舊好好躺在地上。傅明摸了頸側,還有跳動和溫度。他從身上袖口撕了幾條布绺子,将紀潛之綁在背後,略一思考,又把對方鞋子脫掉,遠遠扔進山澗裏。
做完這些,傅明背着紀潛之,按照來時的路線狂奔一氣。
運氣不錯,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人。
兩個鐘頭後,他們穿過樹林,到了官道上。
又過了半刻,他們順利搭上過路馬車,前往最近的城鎮。趕車人是個心地善良的粗莽大漢,傅明随便編造了幾句事由,便輕松上了車。
直到坐在馬車裏,傅明兩側太陽穴仍在突突跳動。這一連串行動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現在連根手指也擡不起來了。
相反地,他的腦袋停不下來,還在極其緩慢地思考,将所有的事情一件件鋪展開,試圖得出個結論。但不管怎麽想,他都一無所獲。
“我大概是傻了……”
傅明喃喃自語,擡手捂住臉,一聲苦笑。
平日裏他什麽也不願想。別人的身世,處境,喜怒哀樂,于自己毫無關系。他只想過着安穩無趣的日子,按照書裏給他分配的身份,無聲無息地活着,直到故事結束那一天。
突然一切都被打破,計劃被攪了個亂七八糟。連自己,都超出了預料之外。
簡直無所适從。
有冰涼手指碰到了臉頰。傅明低頭,發覺紀潛之已經醒來,一雙漆黑無光的眼眸望着自己,微微彎起笑容弧度。
師兄。
他開口叫道,并未出聲。
傅明喉間滾動,随意應了一句,紀潛之便又極滿足地合了眼,沉沉睡去。
馬車颠簸,木制輪子不斷發出吱吱呀呀的叫嚷。傅明抱着懷裏的人,一時間心頭紛亂,思緒難安,沉默着聽了一路的車輪聲。
也不知過去多久,馬車抵達了目的地。傅明背着紀潛之下來,和趕車人道了謝,行色匆匆進了城門。他的時間不多,得趕快找着靠譜的大夫,替紀潛之療傷驅毒。
這時日頭還低,街上也沒有多少人,看起來很是冷清。傅明好不容易逮着個小販,問清了醫館位置,一路小跑過去。等他到了醫館前面,剛好瞧見睡眼惺忪的小童正在卸門板,搶前一步說道:“請大夫救人。”
那小童不慌不忙,用眼睛将傅明從腳到頭打量一遍,懶洋洋發話。
“問診十文,先交錢,治病另加。”
傅明是逃命出來的,身上哪裏有錢。稍有遲疑,小童就将門板砰地一聲放下,險些砸中傅明的鼻梁。
“沒錢別擋道,晦氣!”
傅明退了半步,盡量放柔語氣,試圖打商量:“可否請大夫先看看,救命要緊,錢可以想辦法……”
“走走走!什麽年月了,都指望不花錢白看病,這醫館還開不開啦?”小童掃了一眼傅明背上的人,掀唇冷笑道,“依我說,這人也別看病了,瞧這臉色,治了也活不了!”
這話說得刺耳,傅明幾欲發作,強忍下來,靜靜盯了小童一會兒,轉身離開。
他沿街行走,遇人就問城內有無其它治病之處,但每個人都搖頭。別說醫館,連個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都沒有。
也難怪剛才那家醫館如此态度。
傅明走了兩條街,心裏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他扭頭去看紀潛之,發覺對方的臉已經腫脹黑紫,十分駭人。而那輕淺鼻息,也逐漸要聽不見了。
紀潛之會死嗎?
傅明在心裏問,又自我否定般搖頭。他總覺着紀潛之不該死掉。
人真是奇怪;先前決意抛棄的時候,對方生死都是無所謂的,可一旦伸手救了,反而變得在乎起來。
不想看他死。
可自己又能怎麽辦?
“喂,那邊發呆的小哥,再磨蹭下去你要救的人就活不成啦!”
頭頂突然傳來個活潑帶笑的聲音。傅明循聲望去,靠左側房屋頂上,蹲着個陌生年輕男子,膚色白皙,笑容狡黠,眼角下方有顆淚痣。年紀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抱着個破爛書箧,一副潦倒書生的打扮。
見傅明看向自己,陌生書生笑容更加燦爛,起身走了兩步,足下輕點,瞬間落在了傅明面前,無聲無息。
好漂亮的輕功。
“此人可否借我一觀?”書生說着,根本沒等傅明回話,一手便快速掠過紀潛之手腕、脖頸、肩胛等處,又迅速收了回來,“原來是赤鴉堂的手筆,還好還好,尚可一救。”
聽到赤鴉堂的名號,傅明訝然,不明白這人如何得知。
“莫要這般看我,教人心生不舍。”
書生眉眼彎彎,語氣輕佻。
“我可以救這小子,診金麽,與我共飲一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