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江湖上有三位以醫術著稱的奇人。

百草癡,鬼手程,五行老人不可尋。

所謂百草癡,是個只對藥草感興趣的瘋子。想要求醫,送上一株難得藥草即可。五行老人則是擅長易容兼通毒理,行蹤飄忽難得一見。

而“鬼手程”,指的是一個姓程的年輕人,治病救人妙手回春,從來不收錢財,一切只憑心情。

但許多人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得了個“鬼手”的渾號,并不是因為醫術過人,而是由于愛偷東西。并且,偷盜的本事要比治病厲害許多。

“按理說,中了如此性烈的毒,還拖了一夜,基本沒得救。”

書生打扮的陌生男子坐在地上,手裏捏着一柄彎曲小銀刀,笑眯眯地給傅明講解:“你運氣好,我昨晚剛從李員外家順了瓶清蓮露,有驅毒除穢之效,治這小子的傷啊,足夠起死回生。這玩意兒總共沒幾瓶,外頭武林人都想搶,內服還是大補,對練功有奇效……”

傅明默然。

能把偷東西講得如此坦蕩輕松,天下也就這一人了。

鬼手程,或者應該叫程家晏。在大街上莫名冒出來的人,說是要救紀潛之,然後拉着自己進了一所偏僻宅院。路上唠唠叨叨,興高采烈地自報家門;從姓名背景到個人愛好,連戶籍都沒落下。

現在這人大咧咧坐着,一邊清理紀潛之的背部傷口,嘴裏還不停歇。

“給他用完藥,還能剩半瓶,我拿着不方便,送你。”

傅明覺得自己應該表達感謝之情,但程家晏這句話怎麽聽都像是銷贓。

“傷口靜養需要兩日,這家宅院主人省親,大後天回來,剛好。”

連治病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

傅明徹底無語,他被這人特立獨行的風格深深震到了。

程家晏不再閑話,将手中銀刃刺入紀潛之肩胛處的傷口,下劃一寸。黑色粘稠的血液緩慢湧出,散發着一股難聞的腐臭味道。接着,他又從書箧中取出另一把刀,手法利落地剜掉傷口處腫脹黑紫的肉,放到旁邊平攤的一塊布上。做完這些,程家晏摸出個潔白瓷瓶,将瓶內的液體倒在紀潛之的傷口上,迅速塗勻。

想必這藥就是所謂的清蓮露了。

塗完藥,最後包紮。程家晏想了想,又在破爛書箧裏翻了半天,找出瓶藥來,倒了幾顆塞進紀潛之嘴裏。

“好了,找個廂房讓他躺着,晚上就能醒過來。”

程家晏舒了口氣,收拾工具,把放着壞肉的布子小心包起來。

傅明點頭,沉聲說道:“多謝。”

程家晏擺手:“別急,還得熬藥給他喝,不然毒性除不幹淨。你先待着,我馬上回來。”

說罷,他背起書箧,哼着歌兒出去了。

傅明小心抱着紀潛之,找着宅院裏的廂房位置,随便挑了一間進去。其實他心裏有些猶豫,總覺得應該跟宅院的人打個招呼。然而偌大的宅子裏,竟瞧不見半個人影。

說來奇怪,就算是主人出門省親,一般也會留個看守的仆人才對。

如此想來,程家晏的話不能全信。

傅明把紀潛之放到床上,替對方蓋好被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紀潛之的臉色看起來好了很多。

原本是走投無路,死馬當做活馬醫。若是真能治好,也算這小子命大。

“他說我運氣好。”傅明自言自語,把紀潛之落在額頭的發絲撥到一邊去。“運氣好的人,或許是你。”

門外有腳步聲,應該是程家晏回來了。

傅明迎出去,果然見那書生拎了一串藥包,一壇酒,走進院子來。他過去接了藥包,程家晏也不客氣,指揮他去後廚熬藥。

傅明按照程家晏的要求,把藥材一樣樣放進砂鍋裏,架在爐子上生火。一切妥當之後,他找了個矮凳坐下,守在爐子旁邊。

程家晏饒有興趣地看了會兒,問:“你經常做這個?”

傅明沒擡頭,撥弄撥弄柴火,應了一聲。

以前在半面崖上,很多粗活兒都得他來做。師父身體不好,廚娘也記不住各種藥材,所以熬藥的事情一般都交給了傅明。當然,除了熬藥,還有其他數不清的雜事。喂雞啦,修房頂啦,砍柴燒水等等。師父年邁,紀潛之還小,許多體力活師妹也做不了,傅明是唯一可靠的勞動力。雖然他性格懶散,但交過來的任務,也都好好完成了。

也許正是這樣,半面崖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依賴着他。

所以師父臨死前,才會要他照顧紀潛之,甚至囑咐他去找獨門秘籍,給紀潛之修煉。

真是個偏心的老頭子啊。

傅明閉了閉眼。爐煙刺激到了眼球,一陣難受。

程家晏在不遠處也找了個地兒坐下來,把酒壇子開了封,倒出一碗酒遞給傅明。

“來喝?”

傅明搖頭,帶着歉意回絕。他不太能沾酒,喝了會吐。

程家晏也不強求,自己仰脖一口氣喝完,很是惬意地打了個嗝。

“你這人沒意思,白生了個好皮相。”程家晏抱着酒壇,狹長上挑的眼睛微微眯起,整個人像是得到餍足的狐貍。“人活着,要多笑,多鬧,多說話,才是個活着的樣子。喝酒吃肉,極盡享受,才算對得起這命。”

傅明笑笑,給爐子添了根柴,說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活法?并不盡然……”程家晏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突然記起什麽似的,問道:“你們是怎麽惹了赤鴉堂?他家特別麻煩,一旦得罪了,後患無窮。”

“無妄之災罷了。”

傅明輕描淡寫地帶過,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具體原因。赤鴉堂的人要殺紀潛之,聽話裏意思,應該和紀家有關。再多的,他不知情,也不關心。

“也罷,也罷。”

程家晏舉起酒壇,往嘴裏灌了一大口,幾分醉意幾分清醒地說道:“江湖的事,總歸都是那麽些個緣由。如果要逃命,避人耳目,我倒是有幾個好去處……”

砂鍋裏的藥煮沸了。傅明抓了把藥材,掀開蓋子放進去。程家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不忘大口灌酒,沒過多久,一壇酒便喝了個底朝天。

他所提到的內容,大多也是東拉西扯。傅明不甚注意地聽着,偶爾應付式地嗯兩聲。

“北方洛青城,南方百回川,都是有名的是非之地,周圍也最好不去。落馬鎮還可以,況且有極好喝的桃花釀酒,簡直人間美味……”

“……再往北走,都是沒完沒了的樹,多得是豺狼虎豹,不好過路。但西北交界的位置,卻是山好水好,無比清淨。旁邊有村鎮,平日來往也方便。地方偏遠,武林人不愛去……”

傅明這會兒倒提起了興趣,看似不在意地随口問了句。

“西北交界……具體是哪兒?”

“山是樂陽山,鎮是集安鎮,由此前去八百裏……”

話頭一提,程家晏便順着講了更多。傅明聽着,心裏逐漸有了打算。時過正午,藥已熬好,傅明端到桌子上晾着。

程家晏喝完了一整壇酒,此時已是醉醺醺意識不清,歪倒在地。傅明拖了一下,太沉,幹脆任他在太陽底下暴曬。

該是吃飯的時辰。傅明進廚房找了半天,好歹搜出幾個幹硬饅頭,就着清水吃了幾口,算是填飽肚子。

下午無事。

傅明一直等到霞光滿天,才決定行動。

他将身上衣物束緊,袖子挽起,從廚房拿了頂草帽戴在頭上。思索片刻,又拎了把砍柴斧頭,把中午剩下的饅頭塞進懷裏。一切就緒,他出門了。

在前院他遇上了睡醒的程家晏。後者依舊意識模糊,一臉疑惑地看着樵夫扮相的傅明,問:“你要出去?”

“嗯。”

傅明點了點頭,跨出大門。程家晏終于清醒過來,在身後大喊,聲音飽含悲楚之情:“你先別走!你竟然讓我在太陽下曬了足足四個鐘頭,這天氣會死人的啊!”

怎麽可能會死人。

傅明默默想道,腳下毫不停頓,朝着城門口前進。

來時的路,他都記得。再回一趟半面崖底,并非難事。

——他得把師父交代的秘籍找出來。

比較麻煩的是,萬一碰到赤鴉堂的追殺人員,事情會比較難辦。

所以他稍微喬裝了下。事發當晚天色昏暗,他們未曾當面撞上,赤鴉堂的人應該不認識自己的臉。若是真的遇見,也能有個說辭。

然而當他真正來到半面崖背面山腳處,根本沒看到任何人。

他并不知道,早上那些人抵達地點時,找了許久沒有找到紀潛之,又向下游去尋,只撿到了一只鞋。幾個人意見不統一,為紀潛之生死問題糾纏不休,最終放棄尋找,往別處去了。

傅明只知道,自己在半面崖下面跑了兩個來回,每次小心萬分,結果毛事沒有。

實在離奇,不合常理。

他毫無來由地感到郁悶,甚至想到他活在書裏的事情,把問題怪罪到“書”的內容上來。

也許這本書寫得不怎麽樣。

他想。

這可以解釋大部分的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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