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半面崖的背面覆滿了各種藤蔓植物。在月色照映下,一片幽暗詭奇,影影幢幢,形狀模糊難辨。
為了不惹人懷疑,傅明沒有點亮燈火。借着月色,他在崖底仔細檢查半刻,把攀爬在石壁上的植物撥開,尋找可以藏匿東西的地方。
沒有任何發現。
或許秘籍藏在更高的位置。
傅明抓住壁上植物,腳下踩着山崖突起部位,小心翼翼地向上爬。遇到可疑之處,就抽出腰間斧頭敲敲打打,或是把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莖葉扯開,觀察後面的石壁有無問題。
如此往複,直到月上中天,他已身懸半空,仍未找到山崖壁上的玄機。
師父留下的訊息太少,只說“山崖下面藏了獨門秘籍”,找起來簡直如大海撈針。
也許那時應該多問一句。
傅明一手揪着植物莖葉,身體向□□斜,試圖抓住上方一塊石壁突起。腳下輕微松動,心裏暗道不好,情急之間左手胡亂一抓,整個身體便堪堪懸挂在了石壁上。剛才用于踩腳的石塊,已經松脫散落,砸在碎石灘上發出沉悶細小的撞擊聲。
與此同時,左手襲來一陣尖銳疼痛。他抓住的是幾根長滿細刺的棘條,尖刺深深陷入肉裏,黏膩血液從指縫滲出,順着手臂流下來。
傅明想找個支撐物,視線掃過石壁,卻注意到左側位置有些異常。他忍着痛,扯開那裏密密麻麻的棘條,豁然發現一個數尺寬的洞穴!
來不及松口氣,他奮力抓住周圍棘條,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把自己弄了進去。
洞穴內黑暗無光,潮濕刺鼻的空氣迎面而來,瞬間包裹了他。
傅明站穩身體,摸索着拔掉手上的刺,又從衣擺處扯了幾條布,纏住鮮血淋漓的雙手。簡單處理完畢,他朝着洞穴深處走去。
剛開始空間很狹窄,他只能彎着腰磕磕絆絆地走路。沒一會兒,周圍就變得開闊起來,甚至有了微微亮光。再往前,傅明竟然看到了幾株盛開的奇異植物,形狀似蓮,花瓣飽滿,在黑暗裏泛着青藍色的光。
傅明叫不出花的名字,也從未聽聞世上有這種夜明植物。
安全起見,他邊走邊小心繞開花朵,盡量不與其接觸。
越往前行,花朵越多,逐漸密布洞穴,青藍亮光融為一片海洋。他只能從中穿行而過,護着胳膊臉頰。約莫走了幾十步之後,前方終于沒了植物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貧瘠的空間,丈許寬,無前路。暗處旮旯角的位置,放置着不起眼的小箱子,外面積了厚厚一層灰。
傅明俯下身子,用手抹去箱子表面的灰塵,依稀看到幾個潦草大字。
尚義幫。
箱子沒有上鎖,很輕易就打開了。
裏面靜靜躺着一本書。薄,破,邊角磨損嚴重,書脊側面脫了線。翻開一看,便是各種招式圖畫,注釋字句。
傅明把書貼着裏衣放好,打算起身離開時,不防瞧見了旁邊牆壁上的刻字。穩重方正,是師父的字跡。
借着洞內光亮,傅明讀出刻字內容。
——師兄年少有為,俠肝義膽,卻為奸人所害。義字易寫,奉行卻難,從此改名無義幫,遠離江湖紛擾,如此罷了。
——遺我秘籍,于我無用。從今以往,半面崖上,渾渾噩噩,或以餘力救人,收幾個不容于世的徒弟,算作功德一件。不求顯達揚名,只願徒孫得以自保,遠離争端,安然一世。
默讀完幾行字,傅明不由伸手,輕撫字上痕跡。腦海中浮現出平日裏老幫主沒完沒了的唠叨,總算明白對方心意。
可惜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遂人所願。
無義幫被屠,師兄弟出逃。老幫主最後還是要把秘籍給紀潛之,暗含了讓紀潛之去報仇的意思。
最下面還有一行蠅頭小字。傅明湊近了仔細辨別,原來說的是為防止秘籍意外遺失,在洞內種植了夜明花,此花含有劇毒,肌膚觸之即爛。
……
師父你沒有說過這個啊!
傅明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加快步伐往外走。
他早就習慣這個丢三落四的老頭兒坑自己了。但他怎麽也沒想到,對方最後還放了個大招。
傅明心裏實在有點兒悲憤。
天亮時他趕回了那座宅院。
院子裏靜悄悄的,估計都在睡覺。傅明徑直前往廂房,在門口意外看到了紀潛之。這小子正坐在門檻上,身體依靠着門框,小雞啄米般不斷打盹兒。
“怎麽坐在這裏?”
傅明一出聲,紀潛之立馬驚醒過來,扶着門框站起,搖搖晃晃就要撲過來。傅明快速後退,一手止住紀潛之動作,皺眉呵斥。
“別碰我。”
衣服沾過夜明花,不能與人接觸。
紀潛之愣在當場,睜大了一雙烏黑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傅明從懷裏抽出秘籍,放在紀潛之頭頂上。
“師父留給你的東西,自己去看。”
說完,他轉身去後院,打算換掉衣服。走了兩步,又想起來件事,回頭補充道:“先回床上躺着。”
交代完這句話,傅明總算覺得自己可以松口氣。他在後院脫了衣物,以防萬一,又生火将其全部燒掉。因為沒有替換衣服,他再次去廚房翻找,還真找出套夥夫的粗布衣裳來。
日後若是有機會,應當對宅院主人道謝。
他想,畢竟他不是程家晏,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借用別人物品。
當天無事。
翌日早晨,傅明告別程家晏,帶着紀潛之離開這座城鎮。
臨走之時,程家晏頗有幾分不舍之意,給傅明塞了好幾瓶常用藥。
“這個和這個能治大部分的外傷,武林人士闖蕩江湖必備,今年十分受歡迎。”程家晏說,“還有這兩瓶,防迷藥防中毒,很好用。最後是我特別送你的好東西,名為‘春風十裏醉’,與人歡愛時只需一滴,妙不可言……”
“……謝謝。”
程家晏又轉向紀潛之,蹲下身來,一臉笑容燦爛:“小兄弟吃了苦,今後便能成大事。祝你身體強健,無病無災,也不用我再給你療傷驅毒。”
這話說得中聽,傅明不由得看了程家晏幾眼。世間涼薄,他們原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卻得了此人莫大幫助。雖然程家晏性格奇怪,依舊算得上是醫者仁心。
紀潛之抿着嘴唇,低聲道了謝。
程家晏笑得更開心了,揉了揉紀潛之的腦袋,從衣袖裏掏出個布包來,交到紀潛之手裏。
“你也算在閻羅殿前走了一遭,為表紀念,我有份大禮贈你……”
這個布包看起來很眼熟。
傅明身體裏頓時升起一絲不祥之感。
“裏面是你背部傷口切除的皮肉,睹物思情,想必你日後能更加體會到性命的珍貴……”
前言收回。這家夥就是個純粹的怪人。
傅明扶額,攔住了程家晏的“大禮”,簡單告別,迅速逃離。
遠遠的,他還能聽見程家晏帶着笑意的喊叫。
“有緣再會!你還欠我一杯酒!”
傅明只作沒聽見,一邊牽着紀潛之的手,步履匆忙踏出城門。
太陽在前方冉冉升起,穿透雲層,光芒灑滿大地。傅明迎着光亮走,不覺有些刺眼,側過臉去,恰好瞧見紀潛之盯着自己看。
那目光不似孩童,黑沉沉的,複雜難辨。
他開口詢問。
“怎麽?”
紀潛之搖頭,加大力氣握緊了他的手。
“師兄,我們要去哪兒?”
“去個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
樂陽山,集安鎮。由此前去八百裏。
“挺遠,得走很久。”傅明頓了一下,問道:“師父給你的秘籍,看了麽?”
“看了幾頁。”
“哦。”
他沉默片刻,又問。
“要學麽?”
紀潛之擡頭,眼睛裏仿佛藏着一簇火,聲音堅定清晰。
“要學。”
如此,便是紀潛之的選擇了。
傅明心裏嘆口氣,不再說話。
“以前師父不教我劍法。”紀潛之說,“其實他只想讓我打個底子,并沒想要教我太多。我都知道。”
“他過世前說,我的事情自己做主。我想讓自己變強,強到誰也無法傷害我,中傷我,暗算我。過去的仇,現在的怨,也要一筆筆全部算清,以慰地下枉死的魂靈。”
這些話,簡直不像十來歲孩子會說的言語。
充滿仇恨,卻又冷靜無比。
傅明搖頭:“你現在用不着想太多。”
“現在不想,就遲了。”紀潛之望着比自己高許多的傅明,輕輕笑了一下。“師兄,我中毒的時候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把我抛下,留着我一個人在冰冷的水裏死去。”
“我在夢裏想,一定是我太弱,才會被丢棄。就像以前爹娘死了,我走到哪裏,都無人願意收留。幸好我醒了,見到你回來。如果我一直這麽沒用,遲早噩夢會變成真的,對吧?”
傅明彎起嘴角,拍了拍紀潛之的肩膀,輕描淡寫地回道:“說什麽夢話呢。”
聽聞此言,紀潛之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容來,加快步伐向前跑了兩步。鋪天蓋地的陽光落了他一身,耀眼奪目,幾乎找不出絲毫陰霾之氣。
傅明不願細想,跟在紀潛之身後,一步步走着。
距離他們要去的樂陽山,還有八百裏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