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
長途跋涉,最困難的事是什麽?
如果要傅明來回答,自然是吃和住。
往細了說,這兩個難題又可以歸結為同一個原因:沒有錢。
在半面崖上住着的時候,傅明就已經很窮了。作為整個門派的大弟子,日常采辦人員,傅明身上帶錢最多也超不過一兩銀子。倒不如說,碎銀這等奢侈物品,除了逢年過節的大日子,他基本摸不着。
至于紀潛之,更是身無分文。雖然師父以前偶爾給幾枚銅錢零花用,但他都攢了起來,慎重包好,放在了自己房間的枕頭底下。
走得倉促,啥也沒帶。
因此,前往樂陽山的八百裏路程,對他們來說,無比遙遠,難度頗高。
絕大部分時間裏,兩人都過着風餐露宿的生活。白天趕路,晚上休息,以天為被,以地為席。路過有人居住的村子,或是大一些的城鎮,傅明就想辦法找些體力活來做,賺取路費。要是在野外林間,便以野果充饑,運氣好了,還能打只兔子,給紀潛之開個葷。
這樣的生活,實在有些難熬。特別是在林子裏睡覺的時候,需要輪流守夜,紀潛之年紀小,只需捱兩個鐘頭便能休息。但即使如此,他也睡不安穩,每天早晨醒來,眼眶底下都泛着青黑色。傅明也一樣,甚至更嚴重。
但這對師兄弟的心态還不錯。朝夕相處之間,兩人逐漸親近起來。有次經過鐵鋪,傅明甚至給紀潛之買了把短劍,用來練功和防身。
紀潛之為此高興了很久。趕路的空當兒,他就拿着短劍,不厭其煩地學習秘籍裏的招式。由于悟性好,根骨佳,他學起來快得出奇。遇到不懂的地方,傅明也能幫忙指點幾下。等他們抵達樂陽山腳下,紀潛之早已将秘籍翻完一遍,練得有模有樣了。
從半面崖到樂陽山,他們花費了一個半月的時間。路上沒遇到什麽大麻煩,只除了一件事。
他們正面撞上了赤鴉堂的追殺人員。
那是在出發十天後發生的事情。師兄弟二人經過一處村落,由于肚餓,決定停下來吃點兒東西。當日恰巧連綿陰雨,傅明把紀潛之安頓在某間村房的屋檐下,帶着身上僅有的兩文錢,去前面找村民換饅頭。
紀潛之在屋檐下坐着等傅明回來。面前是一片泥水地,坑坑窪窪,很不好走。有個佝偻着腰的枯朽老人,趕着一群慢騰騰的羊從他面前路過。而另一方向,自迷蒙雨中逐漸走來個彪形大漢,身着黑衣,面色不善。快走到紀潛之面前時,大漢突然皺眉發怒,往地上啐了一口,狠聲罵道。
“娘的,真晦氣!拉屎不看地!”
看樣子是踩到了羊糞。
大漢罵咧咧繼續往前走,紀潛之卻脊背悚寒,手握成拳,默不作聲地盯着對方的身影。
他認識這嗓音。
在半面崖上,向師父逼問自己行跡的,就是這個聲音!
絕對不會認錯。
紀潛之站起來,不聲不響地跟在那人身後,右手下意識摸到劍柄。身體仿佛被什麽催促着,誘勸着,不由自己。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前面的人猛然回頭,居高臨下地望着紀潛之,一臉怒氣。
“小子,你為何跟着我?”
紀潛之不說話,握劍的手指用力過度,開始微微發抖。
“問你話呢,難不成是啞巴?”
那人拔高嗓音,伸手推搡紀潛之,目光撞進對方毫無波瀾的眼睛裏,心下一驚。
“等等,你是……”
話未說完,大漢眼前突然出現個用紙包好的粗面饅頭,轉頭去看,便見到了笑容滿面的傅明。
“這位兄臺,實在不好意思,舍弟天生腦子不好,把您當成了我,”傅明舉着饅頭,死活擋住對方視線,“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和他計較,這是我剛買的點心,不嫌棄的話您就收下……”
黃黃白白的饅頭,幾乎要頂到鼻尖上來。那人煩的不行,一手将饅頭打落在地,轉身就走。
“誰稀罕這破東西!晦氣,晦氣,果然下雨天就是晦氣!”
傅明收了臉上笑容,神色漠然,望着那人逐漸遠去。紀潛之要追,被他一手拽了回來。
“你鬧什麽?”
“他是那天在山上的人!他害了師父!”紀潛之竭聲喊道,不管不顧又要沖出去,被傅明推倒在地,沾了一身泥水。
“不能放他走,不能放他走……”
紀潛之喃喃自語,把短劍抱到懷裏,搖晃着站起來。傅明不再理會,去雨地裏撿回饅頭,拖着紀潛之的衣領,一同回到屋檐下避雨。
手裏的饅頭已經泡了水。傅明嘆口氣,把泡水且髒的部分掰掉。
“師兄,為何攔我?”
“你打不過他。”傅明把饅頭幹淨的部分挑出來,遞到紀潛之手裏。“你該慶幸他沒認出你,不然現在就輪到我收屍。”
“真要送死,我不攔你。”
傅明說完這句,眼看見紀潛之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沒有再鬧,紀潛之抓起饅頭,狠勁往嘴裏塞。雨水順着他的頭發流淌下來,從額頭到臉頰,濕漉漉的一片。
外面雨聲不見停。傅明心裏盤算着,決定動身離開。
此地不宜久留。
如果剛才的人真的是赤鴉堂的追殺者,那麽其他幾個可能也在附近。
等紀潛之吃完,傅明立刻起身,臨時改道,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大約多繞了一裏地,才重新回到大路上來。
此後一路無事。
終于抵達樂陽山後,兩人都有點兒說不出的高興。
不僅是因為結束了長途跋涉,還因為他們抵達的地方看起來的确不錯。
山好水好,無比清淨,是程家晏給樂陽山的評價。但直到傅明真正見到樂陽山的景貌,才體會到這句簡短描述涵蓋了多少美妙。
山體青翠,霧氣渺渺。人跡所罕至之處,唯鳥雀低鳴于山谷。
對于需要藏匿行蹤的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去處。
兩人當即進山,查探路況。入目皆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偶有杜鵑啼鳴,更顯林間靜谧無比。
路經山腰,在一片向陽而平緩的坡上,他們發現了茂盛蒼翠的竹林。再往裏走,竟然有間廢棄的茅屋,靜靜坐落于竹林間。屋頂半塌,牆體破敗,門板還生了一層苔藓。
看樣子很久沒住過人了。
傅明鑽進去查看半天,出來後對紀潛之說了倆字。
“能住。”
紀潛之臉上頓時亮起了希望的光。
師兄弟二人在山間找來樹枝幹草,把短劍當做工具,開始修整茅屋。加固房梁,重搭屋頂,把裏面堆放的雜物爛草清理出去,拾掇出個簡易床鋪。傅明又折了一捆艾草回來,在屋內點燃,熏了半刻。
如此,便可居住了。
從這一天起,傅明和紀潛之留在了樂陽山。竹林裏的小茅屋,成為他們新的家。
平日裏紀潛之研習秘籍,修煉武功。傅明則是去山裏打打野味,摘些果子,足夠兩個人填飽肚子。有時運氣好,多打了只兔子或野雞,就拎着下山,去附近的集安鎮上賣。賣來的錢,又可以換作布匹糧食,日用雜物。茅屋裏的東西逐漸齊全,他們的生活也變得安穩起來。
五年時光,一晃而過。
傅明已經二十四歲,但對他來講,二十來歲和十幾歲并沒有什麽區別。日子都是一樣過,除了活着就是活着。從半面崖換到樂陽山,最多也就挪了個地兒。
與傅明相反,紀潛之身上發生着巨大的變化。他像是從土裏冒出來的一根新筍,被山風吹着,太陽曬着,日漸茁壯起來。昔日那個瘦弱幹癟的孩子,好似完全消失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鮮活有力的少年。
一日,傅明從集安鎮回來,慢騰騰地往山上走。他手裏拎着兩條魚,打算晚上熬湯喝。紀潛之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需要補點東西。不過他也只負責買,洗魚刮鱗熬湯等等都是紀潛之自己來做,他嫌麻煩。
快到山腰時,林間鳥雀紛紛飛起,一片躁動不安。傅明擡頭望了望,沒發覺任何異常。繼續向前走,頭頂突然落了許多樹葉,有人在笑,揚聲叫道。
“師兄,你回來了。”
傅明仰頭,隔着層層疊疊的樹葉屏障,看見個身形修長的黑發少年,正踩在柔軟枝條上,微笑着望向自己。
“我剛抓了只雀兒,”紀潛之躍下樹來,很寶貝地伸出手,給傅明看。“它的毛色挺稀奇,不像咱這裏的。師兄你瞧……”
握在紀潛之手心裏的,是一只青藍色的鳥,尾翼颀長。
傅明掃了一眼,興趣缺缺地擡腳就走。紀潛之連忙跟上,神色不舍地放開手裏的鳥,任憑它撲棱着翅膀消失在樹林裏。
“師兄,今晚吃魚麽?”
紀潛之搶着拎魚,一邊觀察着傅明的臉色,問道:“鎮上今天怎麽樣?有事發生麽?”
傅明搖頭。一個偏遠小鎮,能有什麽事情發生。走江湖的,從不往這裏來,愛熱鬧的,也不向這裏湊。
“能來個武藝高強的人就好了,”紀潛之說着,聲音裏充滿了躍躍欲試,“書上的招式,我早就滾瓜爛熟,但不知自己究竟怎樣……”
他練了五年,卻沒有可以比試的對象。
早些時候,傅明還可以指點一二。後來他武功增進,傅明就不再管了。時至今日,他對自己的水平毫無概念。
“師兄覺得我現在如何?可以出山了嗎?”
“看你自己,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傅明答道,“出去了,我也管不到你,自己多加小心。”
紀潛之應了一聲,想了又想,說:“我覺得還得再練一練。”
還不到分別的時候。
兩人心裏都清楚,他們不會永遠在一起。雀鳥成熟了,就該離家。一大堆事情等着紀潛之去做,一整個江湖等着紀潛之去闖。
而傅明,沒有陪伴的理由。
還不到分別的時候——再拖一段時間,等他們真正做好準備,迎接長遠的離別——
然而誰也沒想到,就在這一年,紀潛之離開傅明,奔赴萬劫不複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