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一
聽到如此口無遮攔的話語,被喚作阿姐的女子連忙彎下腰來,對小姑娘小聲解釋着什麽。其餘幾個人則是打量着傅明與紀潛之,目光夾雜着好奇、防備以及揣測的意味。
傅明不想多做停留,拄着拐杖打算離開。遠處的一行人卻也跟着動了,有個穿得花裏胡哨的小夥子沖這邊揮揮手,揚聲說道:“少俠留步!”
傅明略一回頭,便看見對方向他奔來,邊跑邊招手,黝黑的臉上綻放着熱情的笑容。待到傅明面前,此人突然伸出雙手,抓住了傅明的肩膀,仔仔細細地端詳着。
“沒錯……沒有錯……”他喃喃自語着,表情逐漸變得明朗而活潑,聲音也帶了幾分顫抖。“這是福遠镖局的标志!我們有救了!”
說着,他湊近傅明,幾乎急不可耐地發問道:“現在接镖嗎?銀兩多少?我們湊一湊還是有的……镖局的其他人呢?”
傅明被一連串問題砸得有些頭暈。他看了看自己袖上的團花,又擡頭看向面前神情激動的小夥子。
“兄臺可能誤會了。”傅明解釋道,“我并非福遠镖局的人。”
“可是……”
“前些日子路遇盜賊,承蒙福遠镖局出手相助。這套衣服,也是他們贈予我的。”傅明見對方還想說話,又補充道,“如果你要問镖局的下落,半個月前他們離開洛青城,算算日子,現在可能已經到了百回川。”
傅明說話的時候,那七八個陌生人都已經聚集在了他的身邊。聞言,所有人臉上都不約而同露出了失望的情緒。
“如此,是我唐突了。”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放開傅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方才錯認人,希望少俠不要介意。”
傅明搖頭。
紀潛之原本在旁邊饒有興趣地看着,此時突然出聲。
“你們想運什麽镖?”
現場一陣沉默。抱着小姑娘的女人幽幽嘆了口氣,用細若蚊吶的聲音答道:“我們無貨可運,只為保命。”
福遠镖局做生意,既保財物,也保人命。
“我看兩位也不像惡人,不如明說了罷!”那小夥子接過話頭,憤憤說道,“我們都是街面上賣藝的,憑着這點兒雜耍戲法,也能混口飯吃。洛青城旁邊大大小小的城鎮,我們哪裏沒去過?遇見收保護費的,尋釁滋事的,也都能打發……哪知會惹到赤鴉堂!”
聽到赤鴉堂的名字,紀潛之眼神微沉。
“那日,我們本來在碧霞鎮……好端端的,突然出現一幫人,砸了我們的牌子,打傷我們的人!說是現在街面做生意,須得經過赤鴉堂同意。我交了錢,讨好話,根本沒用。那為首的,據說是赤鴉堂裏說得上話的厲害人物,相中了阿梅,想借個由頭搶回去……”說到這裏,年輕小夥兒瞅了一眼抱着孩子的女人,神态似喜似憂,“我們不肯,便動了手,結果傷到那人……惹下如此禍端,碧霞鎮是沒法呆了,只能出逃,而赤鴉堂一路追趕,直到此處……”
原來如此。
小說裏常見的惡霸搶人情節,傅明并不感到意外。
“說什麽正道俠義,赤鴉堂行為不端,仗勢欺人,與魔教無異!”年輕人咬牙切齒地痛罵着,原本黝黑的面頰泛起隐約血色來,“都是虎狼之徒,豬狗不如!”
“嗯,你說得對。”紀潛之微笑點頭,似乎并不感到生氣,反而跟着罵了兩句。“其實不瞞小兄弟,我倆也是被人逼迫,逃到這裏。荒郊野嶺的,太不安全,不如結伴同行?如果遇上歹徒,或是尋仇的故人,相互也有個照應。雖說我這兄弟受了傷……”紀潛之拍了拍傅明的脊背,手臂順勢搭在肩上,仿佛兩人是關系極好的哥們兒。“但我們都會點兒拳腳功夫,關鍵時刻,也能幫得上忙。”
傅明并不知道紀潛之的意圖。
他擡頭望去,只瞧見紀潛之微勾的唇角。
“當然沒問題!兄臺不要客氣!”年輕小夥兒立即應承,連稱呼都變得熱情許多。“叫我淩三兒就行!不知兩位兄臺尊姓大名?”
“紀……”
“我是路人甲。”
傅明搶先答道,用手指了指身旁的紀潛之,“他叫路人乙。我們……嗯……是兄弟。”
說實話,這倆名字都挺不正常。
但是淩三兒顯然是個心思單純的年輕人,完全沒有意識到任何異樣。
“好嘞!路大哥,路二哥!”淩三兒随即改口,轉而向他們介紹身旁的人。“這是阿梅,還有她妹妹。這是胖叔……”
傅明心不在焉地聽着,目光偶爾落在紀潛之身上,發覺對方一臉若有所思。
雙方介紹完畢,隊伍重新動身,在荒林間行進。紀潛之借着要照顧傷員的理由,與傅明落到了最後面。
“你在打什麽算盤?”
傅明壓低嗓音問道。他可不相信紀潛之是什麽樂于助人的好家夥,最起碼,在現在的世界線裏,絕對不是。
“路少俠何出此言?”
紀潛之目不斜視,表情坦蕩:“江湖中人互幫互助,本來就是很常見的事。況且,路少俠都不願接近我,這日子過得好生無趣,人多也能熱鬧些。”
“……”敢情這還是我的錯啊?
傅明嘴角抽動,懶得再問紀潛之任何問題。
兩人沉默着走了一會兒。前方遠遠傳來小孩子的笑鬧,還有大人慌張的呵斥。紛亂的腳步踩在積滿落葉的地上,發出幹燥而連綿的碎裂聲。
紀潛之看了看傅明沒有表情的側臉,突然問道。
“我剛剛就在想,其實你的名字是假的吧?”
傅明身形晃了晃,大概是腳下沒踩穩。他抓緊手裏的樹枝拐杖,面色不變地答道:“是真的。”
“瞎扯。”
紀潛之對他的答案嗤之以鼻。
傅明也不解釋,繼續一瘸一拐地走路。
又過了好一會兒,紀潛之說。
“路少俠可能沒發現,你撒謊的時候,會裝得特別冷靜。”
有麽?
傅明扭頭,恰好對上紀潛之笑容溫和的臉。那雙微微彎起的漆黑眼眸,仿佛已經将他的秘密徹底看穿。
但傅明知道這只是錯覺。
“紀教主多心了。”他說,“我向來問心無愧,又何來假裝一說。”
對于傅明的回答,紀潛之不置可否。
他們跟着隊伍向西北方向走。據說再走個兩天三夜,就能走出樹林,通過一條偏僻小道,繞到某座城鎮裏去。
若只是想要離開荒林,并不需要這麽麻煩。傅明心裏清楚,從這裏往出走,不到半天光景,就可以進入官道。多年前,他背着中毒昏迷的紀潛之,便是如此出逃,搭上路過的馬車,去往最近的城鎮。
但這些人需要避人耳目。
傅明不明白紀潛之加入隊伍的原因。也許真的如紀潛之所說,只是出于好心,順便消遣時間。
反正紀教主思路迥異,不能以常人之心揣測。
傅明嘆氣,毫無來由地覺着心累。
他聽見紀潛之的問話,語氣随意平淡,好似閑聊家常。
“……所以,路少俠的真名是什麽?”
“都說了我沒有用假名!”
一行人在樹林裏走了很久。
到晚上的時候,紀潛之已經和其他人混熟了。
他們在地上生起火堆,并做了簡易支架,燒水熱飯。說是熱飯,其實就是把一大塊幹肉扔進沸水裏煮,等肉煮軟了,加點兒鹽巴,就可以吃。
傅明坐在不遠處,看着衆人忙活。紀潛之扛着一捆柴回來,動作熟練地添柴加火,不時和旁邊人說笑幾句。大約是為了行動方便,他把衣袖卷了起來,露出肌肉勻稱的小臂。火光跳躍着抖動着,将他整個人染上耀眼而明亮的顏色。
單這樣看,誰會想到他是惡名昭著的魔教教主?傅明心想,誰會把這個看似溫良無害的男人和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聯系起來呢?
即使是傅明自己,有時候也不願承認啊。
他又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用力抓撓着自己的頭發。腦中響起久違的提示音,接着是樂谷活潑的嗓音,似乎帶了酒意。
“傅明,節日快樂!”
“……什麽節日?”傅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新年啊!小明,你該不會是過得太投入,把這邊的事全忘了吧?”樂谷打了個酒嗝兒,笑嘻嘻地說,“今天放假,科裏的同事們出來聚餐,還問到你的情況。我說你沉迷工作不可自拔……話說你進展如何?”
傅明沉默,望向篝火旁熱鬧的人群。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坐在紀潛之懷裏,小臉被火烤得紅彤彤的,眼睛一睜一閉,仿佛就要睡過去。紀潛之扶住她的身體,一邊側身傾聽着旁人的話語,偶爾插上兩句。
“沒什麽太大的進展。”傅明喃喃低語,“慢慢來吧,反正還有時間。”
聽到傅明的回答,那邊許久沒有說話。
隔着遙不可及的距離,傅明隐約聽到樂谷輕淺的呼吸聲,帶着寒冷的氣息。也許現實的世界裏下雪了。他想。每到這個時節,總會下很大的雪。
“總之,你加油吧。”樂谷說,“需要幫忙就叫我。”
連接被切斷了。傅明擡頭,看到紀潛之把熟睡的孩子交給阿梅,轉而向他走來。
“剛煮好的肉,還有熱水。”紀潛之把盛着熱水的碗遞給傅明,随意坐在地上,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将肉切割成碎塊。“喏,傷員,快吃飯。”
水很燙,還帶着某種腥味。傅明喝了幾口,便放下碗,說:“多謝紀教主照顧。”
“你還真會客氣。”
紀潛之扯扯嘴角,并不打算配合傅明的套路。他一手支着下巴,百無聊賴地盯着傅明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可以像之前那樣,叫我的名字。作為交換,你也應該把真正的姓名告訴我。”
傅明不吭聲。
紀潛之又說:“路人甲這個名字太難聽,就算我想叫得親密點兒,實在下不去嘴。”
……啥破理由。
傅明懶得吐槽。他伸手将紀潛之耳鬓的碎發撥弄到後面,然後親了親對方冰涼的嘴唇。
“我沒騙你。”他低聲說着,望進紀潛之深邃無光的眼眸裏,“我是路人甲,永遠都是。”
在這本書裏,沒有傅明的位置。
他的生命是虛假的,身份也是虛假的。任何情感的付出都毫無意義,與書中角色發生牽扯,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不屬于這裏。
他總歸要回去。
紀潛之沒有再追問。傅明難得主動一次,因此教主大人心情不錯。他按住傅明的後腦勺,重新吻了上去。
傅明無法呼吸。他掙紮着,喉間發出模糊而暧昧的□□。有什麽輕柔冰涼的東西落在了額頭上。傅明向上望去,看到天空正在飄落細碎的白色顆粒。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