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二

初冬的雪,沒有持續太久時間。

待到天亮時,地上只覆了一層薄薄的白紗。而挂在枯樹枝上的雪屑,已經徹底消融,化作無數細碎水滴。

一行人稍作整頓,再次出發。傅明腿腳不便,只能勉強跟在最後面。紀潛之幾次打算幫忙,都被他斷然拒絕。

“路少俠何必害羞。”

紀教主望着傅明蒼白的臉色,笑道:“你我關系非同一般,相互照顧也是應該。”

傅明只當沒聽見。

紀教主也不生氣,依舊帶着閑散的笑意,不緊不慢地跟着傅明。

他們大約在荒林裏走了十幾裏路。快到中午的時候,年紀最小的孩子嚷着肚餓,不願再走。大家也都有些乏困,便決定就地休息。

傅明靠着樹幹坐下來,呼吸有些急促。他現在感覺很糟糕,惡心感一陣陣往上竄,就仿佛胃裏有只手在翻攪,在揪扯,意圖把他的內髒活生生拖拽出來。

看來不該強撐的。

他緩慢而遲鈍地想着,試圖平複自己的呼吸。眼前的景象開始變模糊,耳朵裏也充斥着各式各樣的雜音。

恍惚間,他似乎聽見紀潛之說了什麽,擡頭望去,卻不見對方身影。

不遠處,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正嘻嘻哈哈地來回奔跑,和叫做阿梅的年輕女子玩鬧。在陽光照耀下,她頭上紮着的兩根羊角小辮,也仿佛帶了黃澄澄的光,一抖一跳的,直往傅明眼裏鑽。

“噓,莫吵,你叔伯大哥都累了……”

阿梅細聲細語地告誡着,用手指了指周圍休憩的衆人。然而她的言語并沒有什麽作用,小丫頭依舊笑着鬧着,踢踢踏踏地繞着空地跑。

“阿梅——”

淩三兒站在十步之遙的地方,喚了阿梅的名字。她便不再管教孩子,擰身慢悠悠地離開了。

被留下來的小姑娘顯然覺得很無趣,環視四周,見到坐在樹下的傅明,頓時眼睛一亮。下一秒,她徑直奔過來,撞進傅明懷中。

“糖……叔叔要糖!”

她仰起頭來,圓溜溜的眼睛裏裝滿了渴望與祈求。

傅明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溫和作答:“我沒有糖。你去別處玩罷。”

小孩子哪裏會信這種話,立刻在傅明懷中鬧将起來,連聲喚着要糖吃。傅明傷勢未愈,先前被她一撞,已經頭昏眼花,這會兒更是難受,只覺得天旋地轉,惡心欲嘔。

“聽話,到別處去玩。”

傅明的語氣不由帶了幾分強硬。他推開懷裏的孩子,有些疲倦地揮了揮手。這姑娘倒也識趣,沒再繼續糾纏,轉身跑進林子裏去了。

傅明閉上眼睛繼續休息。耳鳴持續不去,而且愈演愈烈,他幾乎無法聽清周圍的響動。

不知過去多久,林間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接着是阿梅驚恐而悲楚的尖叫。

“你們做什麽?住手!”

傅明翻身跳起,定睛望去,只見周圍出現許多陌生武人。面帶不善,腰懸短刀,個個騎着高頭大馬。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黑胖男人,穿着一身猩紅繡銀的綢衣。由于體格關系,這衣裳只是勉強套在身上,緊繃繃的,似乎馬上就會撕裂開來。

傅明的目光向下移去。他看見了先前玩鬧的小姑娘,此時正蜷縮着躺在泥濘的地裏,渾身血污,眼神呆滞。右腳的鞋子不知丢到哪裏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麻繩,拴在她□□的腳脖子上。

麻繩的另一端,正牽在黑胖男人手中。

“嚴山!你這畜生!”

淩三兒怒吼一聲,直接沖了過去。未至馬前,早有兩人拔刀相向,攔住了他的去路。淩三兒臉上青筋根根暴起,眼睛幾欲充血,嘶聲叫道:“你他娘還有沒有人性?啊?連孩子都不放過……”

話沒說完,阻攔的人突然舉起刀刃,瞬間刺穿他的肩胛骨,将他活活釘在地上。未出口的怒罵,便化為痛苦的嘶嚎。

同伴們紛紛面露驚惶,不敢向前。阿梅早已癱坐在地,眼淚糊了一臉,泣不成聲。

“把孩子還給我……求求你……”

“現在知道求我啦?”嚴山冷哼一聲,居高臨下地看着阿梅,咬牙切齒地說道:“晚了!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不識擡舉的臭婆娘,還敢踢傷老子?今天我要你們不得好死!”

這話說得氣勢十足,但回應他的,卻是身後一聲極為明顯的嘲笑。

“誰!誰他娘的在笑?”

嚴山惡聲惡氣地質問着,扭過身來,尋找聲音的主人。隔着十幾步遠的距離,他看見了個黑衣男人,面容俊美,不似常人,手裏卻捧着一只缺了沿的破碗。

正是紀潛之。

“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為何不能笑?”紀潛之反問道,“區區一名弱女子,究竟踢傷何處,讓你追趕至此,甚至心生殺念?我看你氣息虛浮,丹田不穩,陰陽失調……”

伴随着紀潛之調笑般的話語,嚴山的臉色逐漸紫漲起來,連聲怒喝道:“住嘴!休要胡說……”

“想來只有一種可能,”紀潛之的視線從嚴山臉上掠過,落到腿間位置。“閣下的命根子大約廢了罷?沒關系,說出來大家都能理解,何必動刀動槍。”

紀潛之的意思很明确。強搶民女的惡霸沒有得逞,反遭對方一記斷子絕孫腳,徹底成了太監。這種事難以啓齒,當事人惱羞成怒,于是不遠千裏殺人洩憤。

人群騷動起來。不只是被圍堵的賣藝人,連嚴山自己帶來的手下也都交頭接耳,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光打量着他。更有甚者,偷偷發出嬉笑的聲音。

“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嚴山厲聲叫着,五官扭曲成猙獰形狀,“你是何人?膽敢如此污蔑老子!”

“我名路人乙。”

紀潛之微笑作答,端着手裏的碗向前走去,試圖穿過包圍圈。也許是剛才的信息太過勁爆,一時間竟無人攔他。嚴山坐在馬上,氣得渾身發抖,等紀潛之走近了,突然拔刀一劈。

這一刀是沖着紀潛之的脖頸去的。

但不知怎麽回事,刀刃并未傷及紀潛之,反而打落了他手中的碗。只聽叮咣作響,瓷碗落地,碎成幾片。碗裏的清水,也潑濺一地,滲入泥土不見了。

紀潛之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微微嘆氣。

“這是我為路少俠尋來的雪水。幹淨清涼,可以提神。”

說着,他擡頭望向嚴山,唇角勾起,笑容和煦。

“這位仁兄,打算如何賠償我?”

賠償?

一碗分文不值的清水?

嚴山差點兒嗤笑出聲。

他行走江湖少說也有四五年,有了赤鴉堂的庇佑,當真是風光無限。在碧霞鎮,人們聽到他嚴山的名頭,沒有一個不害怕的,沒有一個不想巴結的。如果他要找誰的麻煩,根本不用仔細謀劃,随便編個由頭,就可以恣意發揮。

在尋釁滋事方面,嚴山的技藝磨練得爐火純青。

所以,他很清楚紀潛之的伎倆。

真是個不怕死的傻子。他想。

“賠你?當然可以!”嚴山呲牙一笑,用刀柄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語氣陰森而不懷好意:“老子別的沒有,黃金水倒是不少!多給幾碗,想必也能填飽你的肚子!”

說完,沒等紀潛之回話,他自己便樂不可支地笑出聲來。滿心的悶忿,此時也似乎找到了發洩的渠道。

然而下一刻,也不知怎麽回事,嚴山突然失去了平衡,從馬背栽下來。他松脫了抓着麻繩的手,整具身體硬生生砸在地上,發出不堪重負的□□。

他下意識想掙紮,想罵髒話。但他張了張嘴,半個字也發不出來。

距離右眼球不到半寸的地方,懸着鋒利的刀刃。

那是他最熟悉的短刀。就在剛才,自己還握着它,向紀潛之耀武揚威。

現在刀落到了紀潛之手裏。

而他自己,四仰八叉躺在泥濘的地上,身體被對方死死按住,動彈不得。當他向上望去,看見紀潛之面帶微笑的臉龐,心裏莫名開始發怵。

這個人是如何出手的?如何行動的?

他什麽都沒看到!

周圍出現短暫性的靜默。過了好幾秒,嚴山帶來的手下才醒悟過來,紛紛拔刀,對準地上的紀潛之。

局勢強弱一目了然。嚴山心中略安,定了定神,豎眉怒喝:“無恥狂徒!你敢傷我試試?你若動刀,便是和赤鴉堂結仇……”

“哦?”紀潛之不減笑容,将手中刀刃又送近幾分。“如此說來,這位兄臺身份尊貴得很,不知是何方神聖?赤鴉堂下設十三門,有名有號者數百人,我卻從未聽說過嚴姓之人……”

嚴山急道:“我叔父是楊明貴!給石堂主做事的楊明貴!”他直瞪瞪地看着紀潛之,試圖在這張臉上找出些許懼怕的神色來,但最終一無所獲。“楊明貴的大名你總該聽過!只要他放話,定會讓你死無全屍!”

“未曾聽聞。”紀潛之說,“也許是我孤陋寡聞。”

“你去查!你問!”嚴山又急又氣,眼眶幾欲血紅,“去洛青城!随便找個人問問,無人不知!對了,我叔父還和夏川閣閣主說過話!只要他動動嘴皮子,有你好受!”

紀潛之沉吟着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什麽。

見狀,嚴山露出僵硬而得意的笑容。

“明白了吧?快把刀放下,向我求饒,也許還能活命……”

他的話沒有說完。

那柄近在咫尺的鋒利刀刃,猝不及防地插進眼球,直抵顱骨,然後被紀潛之用力拔出。

血水和腦漿一同迸濺出來,紅的,白的,稀稀拉拉灑了一地。

“啊……我想起來了。”

紀潛之自言自語,一臉恍然大悟。“石永蒼身邊确實有個姓楊的。可惜只是個會說奉承話的廢物,供人解悶取樂罷了。”

他直起身來,血跡斑斑的臉上帶着漠然而無趣的笑意。黑漆漆的眼珠子略轉一轉,望向人群之外的傅明。

下一刻,周圍所有的刀槍都刺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補充結尾處一千餘字。沒必要另開章節,就編輯到這一章了。最近天氣不好,大家注意身體啊。我大約患了鼻炎,這霧霾……到年底了,工作越發忙碌,保證基本不作數。不過也快忙完了,再過十來天,更新加快。(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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