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

紀潛之的身形瞬間被淹沒。

在衆人看來,這是一場毫無疑義的殺戮。

嚴山的手下大約有十五六人,騎馬帶刀。而紀潛之孤身一人,深陷其中。

除了傅明,沒人會認為紀潛之能活下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紀潛之用一柄短刀,攔住了攻擊。

他的動作太快,快到無人看清。即使是傅明,也只能瞥見一抹殘存的刀影。

圍攻的人顧不上驚訝,重新揮刀襲向紀潛之。

短兵相接,馬匹嘶鳴。

現場頓時混亂一片。

淩三兒被釘死在地上,行動不能,紛亂的馬蹄幾乎就從他頭頂越過。而站在不遠處的賣藝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營救。

癱坐在地的阿梅愣怔片刻,突然大聲嚎啕起來。

“孩子!孩子還在裏面!誰來救救她……”

賣藝人的臉上紛紛露出遲疑而恐懼的神情。有個身形低矮的中年男子躊躇着走了幾步,空中突然飛來個黑乎乎的東西,落在泥地裏滾了幾滾。他定睛一看,正是個糊滿了血的頭顱,雙目突出,僵然可怖。

“哎喲!”

中年男人失聲叫道,身體向後仰倒,面如土色,再不能動。

顯然是吓破了膽。

“誰來救救孩子……”阿梅猶自說着,眼睛并未從前方移開,但聲調已經轉為絕望。“救救她……她還在裏面……”

傅明在心裏嘆了口氣。他沒必要管這檔子事,但女人的哭聲與哀求始終揮散不去,如同極細的絲線,穿進耳膜,直達大腦。

他強打起精神,足下運功,沖進混亂人群。淩三兒離得近,于是傅明打算順手搭救。但當他看到淩三兒背上插着的刀刃時,不由猶豫了下。

傷口位置不好,直接拔出太危險。

淩三兒此時意識還算清楚,看見傅明臉上表情,心中已是了然,嘶聲吼道:“別管我!去救阿梅的妹妹!”

傅明微微點頭,轉身離開。在來回奔跑逃竄的人影和馬蹄中,他很快搜尋到了目标。

破敗的,髒污的,小小一團,悄無聲息地躺在泥地裏。周圍堆積着亂七八糟的肢體碎塊,有些碎屑落在了她頭上,但這姑娘毫無反應。

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傅明雖然清楚,但仍然趕過去,将她抱進懷中,用手指探了探鼻息。情況沒有預想的糟糕,他便放下心來,起身欲走。

耳邊猛然響起震耳欲聾的慘叫。他回頭,剛好看見紀潛之用手活生生掏出了一個人的心髒。

傅明的呼吸一瞬加快,又恢複如常。他匆匆收回目光,抱着懷裏的小姑娘逃出戰場。等待已久的阿梅哭喊着撲上來,他便順勢交了人,踉跄着走到一邊。

四周嘈雜的喧鬧,傅明已經聽不到了。

眼前還是方才所見的景象;沉浸于殺戮的紀潛之,從人體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粘稠而猩紅的液體順着指縫流下來,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而在做這件事的紀潛之,依舊在笑。

眉眼彎彎,薄唇微翹。

漆黑深沉的眼眸裏,透着惡意而喜悅的光。

傅明從未見過紀潛之這般模樣。

“媽的……”

他用力咬着牙齒,把聲音擠碎在喉嚨裏。一丁點兒酸楚的感覺溢上眼球,又轉瞬不見。

也不知過去多久,身體的知覺逐漸回複,耳朵裏能聽見輕微的響動,像是走路的腳步聲。傅明擡頭,看見渾身血污的紀潛之朝這邊走來,腳下踩着破碎的屍塊。

——嚴山帶來的人馬,無一生還。

路過淩三兒身邊時,紀潛之稍作停頓,徑直将那把貫穿對方身體的刀拔了出來。

“多有得罪。”他似是沒有聽到淩三兒的痛苦嘶嚎,伸出一只手,微笑問道:“小兄弟傷勢如何?能否行走?”

淩三兒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用力打開紀潛之的手,連滾帶爬地逃離開去,仿佛遇見了什麽可怕至極的怪物。

紀潛之并不在意,轉而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将散亂的濕發撥到耳後。他環顧四周,那些賣藝的男女目光躲閃,神态倉皇,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最後,他的視線停在了傅明身上。

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傅明顯然讀懂了紀潛之的意思,步履蹒跚地走過去。及至身邊,紀潛之扶住了他的臂膀。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他們一起離開了。

與之前行進的方向不同,紀潛之選了另一條路。

一條朝向官道的路。

途中,紀潛之對傅明說。

“其實我沒報什麽期望。雖然淩三兒提到‘有個赤鴉堂的厲害人物’,但仔細想來,石永蒼怎會養出這種仗勢欺人的蠢貨。”

說到這裏,他淡淡一笑,語氣帶着不清不明的嘲諷。

“石永蒼作惡多端,卻總歸是個有腦子的聰明人。”

傅明記得石永蒼是赤鴉堂的二堂主。此人與紀家、無義幫兩宗血案有着不可分割的關系,是紀潛之複仇的目标之一。

“反正都是赤鴉堂的人,碰上了,就算作無聊的消遣。”

紀潛之說着,大約是在對傅明解釋自己的行為。

其實即使他不解釋,經過嚴山這件事,傅明大致也明白了。

赤鴉堂在紀潛之心裏,是仇恨的代名詞。對其他事情,紀潛之可以漫不經心,但若是涉及到赤鴉堂,只有趕盡殺絕。

想來,夏川閣亦是如此。

傅明心裏泛起深深的無力感。

紀潛之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做得太過頭,容易樹敵。”傅明回答道,“等你以後當大俠了,日子一定不太好過。”

紀潛之笑了出來。

走到一處坡上,傅明體力不支,終于摔倒在地。

長期的忍耐抵達崩潰點,病痛占據了他的意識,蒙住所有的知覺感官。朦胧之間,紀潛之彎下腰來,将他背起,繼續向前走。

傅明模模糊糊地看見,自己的胳膊蹭了血。兩人身體相貼的部分,濕黏而溫暖。某種鐵鏽味兒的液體滲入衣衫,在胸膛烙下猩紅的印記。

傅明不願去想那些血跡都是誰的。他只覺得累。從頭到腳,從指尖到心髒,都疲累得無法動彈。

在刺鼻的血腥氣中,他緩緩閉上了眼。

次日,他們的旅程到了終點。

白枭帶着一群手下,等候在官道邊。所有的人都身着烏衣,靜默不動,遠遠望去好似一大片沉沉黑雲。旁邊放置着朱紅色的車辇,形制華麗,雕琢精良。

傅明不清楚白枭如何來到這裏。他猜是用了魔教內部聯絡的手段,只是不知紀潛之何時進行的聯系。

對紀潛之的行動和想法,傅明所知甚少。

他被紀潛之牽着手,一步步走向車辇。所有的人齊刷刷下跪,朗聲叫道。

恭迎教主!

恭迎教主!

這聲音響徹天空,驚飛了荒林間休憩的雀鳥。

傅明望向紀潛之的背影,不由想起多年以前。當他們住在樂陽山的時候,紀潛之也常牽着他的手,和他一起上山,笑嘻嘻地說着一些關于江湖的傳聞。

那時的紀潛之,雖歷經磨難,卻依舊心志堅定,信奉俠義之道。沒有加入魔教,也沒有遭到諸多背叛與非難。

可傅明已經記不太清,那個紀潛之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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