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四

兩人上了車辇。白枭的視線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似乎想問什麽,又沉默着未發一言。

車內陳設,比起以往傅明所見,又要精致許多。朱漆矮桌,熏香小爐,茶水點心若幹。繡着蓮紋纏枝圖案的地毯上,鋪了層錦緞薄被,方便休憩。紀潛之進到裏面,便松脫了傅明的手,随意靠坐在窗前。一個侍童模樣的人掀簾而入,俯身替二人除了鞋襪,呈上臉帕手巾等物,迅速退下。又有位郎中打扮的年輕人抱着藥箱,恭恭敬敬進來,打算替紀潛之上藥。

“先看看他。”

紀潛之說道,用手指了指車廂角落一臉疲色的傅明。

年輕郎中低聲應諾着,跪坐到傅明身前,從藥箱裏取出一把剪刀。

“小生僭越了。”

說罷,他小心剪開傅明小腿處纏裹的布條,查看傷勢。骨折的部位已經腫脹發紫,隐約可見一片片瘀斑。傅明訝然,他只道傷痛難愈,卻不知已經嚴重到這般境地。

年輕郎中又拿出一柄細長銀刀,一瓶烈酒,将刀刃浸在酒中。片刻之後,他拎起銀刀,把整瓶酒液全倒在腫脹的傷口上。

冰涼灼燙的液體接觸到肌膚,讓傅明生生打了個激靈。

“教主。”

白枭站在窗外,看了傅明一眼,欲言又止。

“無妨。”紀潛之淡淡說道,用手巾擦拭着臉上血污,“挑重要的說,其餘瑣事你自行處置。”

“是。”

傅明習慣性地豎起耳朵,想聽清白枭的彙報內容。然而劇痛感猛然襲來,瞬間奪取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幾乎是反射性地,傅明挺直了脊背,差點兒整個人彈跳起來。

“請不要亂動。”那郎中一邊說着,動作利落地切開傅明腿部的皮肉。黑紅色的濃稠液體緩慢流出,随之而來的是一股惡臭。刀刃碰到骨頭,密密麻麻的疼痛順着腿部神經爬上來,直竄進傅明的腦袋。

真他媽要命。

傅明緊咬着牙齒,強迫自己不要嘶喊出聲。眼前一陣陣發黑,疼痛與暈眩感來回敲打着太陽穴,連帶着耳朵裏生出許多亂糟糟的嗡鳴。白枭的聲音如同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斷斷續續模糊不清。

“赤鴉堂……聶長海……武林大會的籌備……”

“……北邊綠林禍亂,結盟三家共同鎮壓……石永蒼分身乏術,赤鴉堂內只剩韓元據守……派不上用場……”

傅明長長短短地呼吸着,嘴裏全是血腥味兒。他扭頭朝紀潛之望去,只看見一張平靜而淡漠的側臉。窗外絲絲縷縷的日光落在那人身上,仿佛失了溫度,只顯得蒼白刺眼。

白枭的聲音仍在繼續。

“夏有天買下了桃花小塢,其餘十一家妓館也都有他插手的鐵證……此外,不單是洛青城,沿途的那幾家也…………”

聽到這裏,紀潛之出言打斷:“外頭有沒有風聲?”

“有人傳,但信者不多。”白枭答道,“夏川閣根基深厚,難以撼動。”

紀潛之微勾唇角,似是嘲諷。

傅明沒有聽全談話內容,但憑借着對劇情的掌握,連蒙帶猜,也能知道不少重要信息。只是此刻精力不足,無法深入思考其中關聯。

腿部斷骨已經固定,年輕郎中仔細纏裹好傷口,又替傅明處理了身上的擦傷扭傷。不等傅明道謝,此人轉身面朝紀潛之,喚了聲教主。

紀潛之并不看他,繼續聽着白枭的言語,偶爾插話幾句。那郎中不敢擡頭,畢恭畢敬地捧起紀潛之的右手,開始清理上面的血痂。

傅明隐約想起,幾日前兩人墜崖,紀潛之為了救他,右手嚴重受傷。

他一直不清楚紀潛之救人的原因。關心?憐憫?善心大發?或是因為他編造的那些關于身份的謊言,讓紀潛之産生了猶豫?

——師兄的舊友,紀淮的愛慕者。

現在想想,這內容也真是瞎扯。

傅明心裏苦笑,身體靠着車廂,逐漸放松下來。不知不覺,白枭和紀潛之的談話聲也停止了。郎中包紮好紀潛之的右手,收拾藥箱退了出去。沒過多久,外頭車夫揮起馬鞭,車辇開始移動。

紀潛之回過頭來,沖傅明笑了一笑。

“我們回魔教。”

自然,傅明沒有拒絕的權利。

其實這樣也好。呆在主角身邊,方便修正劇情。況且,他想了解更多關于紀潛之的事。

于是傅明欣然同往。

然而,沒過幾天,他便後悔了。

作為魔教教主,紀潛之總是很忙。每天傅明醒來,都能看見他在處理教中事務。有時遇上棘手的問題,會和白枭交談很久。剛開始傅明還能聽一聽,後來實在覺得枯燥無味,和劇情也無甚關聯,便放置不管了。

傳遞書信的鷹隼,隔幾天就會出現。紀潛之收到信後,有時心情不錯,臉上笑容也多些;有時情緒低沉,整個人泛着不可靠近的冰冷氣息。魔教弟子歷經磨練,秉承“無論何時都不可引起教主注意”的原則,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能不出聲就不出聲,能不在場絕不出現——鬼知道這會兒教主心情如何!

傅明經驗不足,所以時常撞上槍口。這紀教主也奇怪,明明事務繁忙,得空休息的時候,總喜歡逗弄傅明幾句。言辭之間,頗多暧昧。看着傅明露出憋屈神色,他便心情舒暢,語氣也變得輕松起來。

飽經折磨的傅明得出個結論:對于紀潛之來說,自己大概就是個可供戲耍解悶的物件。

一個月後,衆人回到魔教。

教中弟子早就收到風聲,遠遠望見朱紅色車辇,嘩啦跪了一片。有個體格特別魁梧的壯漢站在前面,默不作聲地等着隊伍靠近。方臉寬額,神情冷肅,褐紅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小髻。和其他弟子不同,他穿着一件灰藍短褂,袒露出大片鼓脹的肌肉。而最值得注意的,是他臉上的疤痕,如炸裂開來的燒傷般,橫貫雙目。

竟然是個瞎子。

當車辇停下,紀潛之帶着傅明出來時,那壯漢扯開笑容,用粗砺難聽的嗓音叫道。

“紀淮。”

紀潛之微微颔首,拍了拍對方厚實的肩膀,笑道:“明華,你辛苦了。”

原來這人就是明華。

魔教核心人物之一,紀潛之的親信。

傳說此人嗜殺成性,戾氣極重,犯下許多駭人聽聞的罪行。傅明早就有所耳聞,今日終于得見真容。

只是不知此人何故雙目失明。在原著裏,明華戲份不多,但絕沒有目盲的特征。

紀潛之打完招呼,徑直朝裏走去。白枭緊跟其後,與明華擦肩而過時,皺眉低語道:“很臭,馬上洗掉。”

明華臉上笑容更甚,連連應諾,聲音有些不利索:“白姑娘舟車勞頓,快去歇息……我這就去弄幹淨,你,莫嫌棄。”

說着,他擡手用力在衣裳上擦拭幾下,神情局促地将雙手藏到背後。

即使只有幾秒,傅明還是注意到,明華的指縫指甲處都嵌着黑紅色的粉末。

白枭抿緊雙唇,不再說話,加快幾步離開。明華連忙跟上,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離,不至于太近。雖說是盲人,他的行動卻絲毫不受阻礙。傅明從後望去,可以看見明華後腦殼紮着的發髻,猶如一個小團子,襯着過分魁梧的身體,顯得說不出的好笑。紅褐色的發絲又短又枯,毛毛躁躁,似乎還沾着什麽粉屑。

……粉屑?

傅明瞬間醒悟過來。

此人發色并非紅褐。那是經由血液浸染,風幹後呈現出的顏色。

指甲指縫裏的粉末物質,亦是如此。

難怪白枭情緒不佳。

“請公子往這邊走。”

突然響起的陌生嗓音,打斷了傅明的思緒。他收回目光,看了看站在周圍的幾名魔教弟子,略微點頭。

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現在傅明借助拐杖,走路倒也利索。在魔教弟子的帶領下,他穿過許多彎彎繞繞的巷道小徑,來到一座花園中。十來個打扮豔麗的女子迎上來,不容分說挽住傅明的手,拉着他繼續往裏走。

傅明不習慣與人親近,想要掙脫束縛,但她們的力氣竟然大得出奇,一時間無法甩開。

“公子莫急,小心傷着自己。”有位面容嬌俏的姑娘湊近來,言笑晏晏,“出了這道門,就是軟香閣,教主休憩的地方。”

傅明不解其意。

他被衆人簇擁着,穿過幾重拱門,見到一座精巧朱紅小樓。周圍栽種着南天竺與冬青等物,層次漸染雅致非常。又有溪水環樓而過,霧氣氤氲,襯得樓閣亦幻亦真。

這便是軟香閣了。

傅明并沒有被直接領進樓裏。衆女子帶着他來到後方廂房,伺候他沐浴更衣。和之前在魔教的待遇不同,這次她們竟然打算一手包攬傅明的洗澡過程。作為一名潔身自好的現代青年,傅明斷然拒絕了她們的好意,逃荒般跳進桶裏洗了個囫囵澡。得虧右腿傷口包紮得嚴實,沒有沾到太多水漬。

然而等他跨出浴桶,穿上侍女準備好的衣物時,那位年輕郎中突然急慌慌地闖進來,檢查他的傷勢。拆布條,換藥,包紮右腿,所有步驟一氣呵成。

“請公子千萬珍重自己的身子。”

這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傅明擡頭,便看見門窗薄紗上,映着衆位女子窈窕的身影。敢情他洗澡時,這些人都守在門外沒有離開。

“若是傷情加重,惹得教主不高興……”

話沒有說完。傅明皺眉,總覺着隐隐不自在,但找不到原因。

一切收拾妥當,他又被人帶領着,從軟香閣西南角的側門進入。行走十餘步,來到一間精致耳房,裏面桌椅床榻一應俱全。南面沒有牆壁,改設半架镂空雕花木屏風,與正屋隔開。

“裏面是教主的卧房。”有人見傅明望向屏風,便出言解釋道,“公子住在此間,方便傳喚。如經教主允許,也可随意走動。”

又有姑娘抱來紫檀木盒,一層層抽開,讓傅明挑選。裏面放置的都是各式香料,绫羅綢緞,甚至還有發簪手镯等物。

傅明一件件看過去,心裏逐漸泛起某種不祥的預感。結合這些侍女的言行舉止,他覺得魔教的人應該誤解了什麽。

“請公子仔細挑選。”捧着木盒的姑娘笑盈盈說道:“都是些常用的物件,哪些适合,您應該比我們清楚。說來慚愧,教主的喜好,我們向來不甚明了……”

傅明只好硬着頭皮繼續端詳。壓在最底下的一層木盒,沒有全部拉開,看不清裏面內容。他伸手一摸,碰見個溫潤光滑的柱狀物體,便随手拿出。

兒臂粗,有弧度,色澤飽滿,形态栩栩如生。

正是一根玉勢。

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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