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微不足道
(一)
紀潛之胸腹間有道劍痕。很長,很深,差一點危及生命。
這劍痕是父親留給他的。在許多年前,某個平靜如常的夜晚,賞月歸來的父親提着劍,殺死了家中所有的人。管事,僮仆,還有娘親。
紀潛之迎面挨了一劍,但是沒有死。在疼痛與恐懼中,他爬過至親的屍體,掙紮着逃出庭院,永遠離開了紀宅。
他四處求救,但無人伸出援手。最開始是世情薄涼,沒過幾天,到處都流傳着紀桐殺人偷心法的謠言,許多人見到他,莫不嫌惡痛恨,譏諷取笑。為了活命,紀潛之嘗盡了颠沛流離的滋味。乞讨,逃亡,被販賣,直到被半面崖的老頭兒帶回山上,成為無義幫的弟子。
身上的病症被治好,但這道劍傷卻烙在了體內,随着時間流逝,不斷腐爛加深。
他日複一日地做噩夢,夢見父親,夢見娘,夢見所有殺戮和哀泣的細節。無義幫被屠之後,他的夢裏又多了師父師姐。
只要入睡,世界就将化作地獄深淵。
可是師兄還在。
紀潛之每次醒來,看到傅明,就感到心安一些。
(二)
其實他知道,師兄曾經打算抛棄自己。
當初,他們遭到赤鴉堂追殺,不得不爬下山崖。紀潛之身中毒镖,意識不清,只能模糊感覺到傅明背着自己,蹚水走了很長的路。中途他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岩石下,周圍空無一人。
這是理所應當的結果。理所應當,毫不意外。
他是個累贅,是罪人的兒子,還給無義幫帶來災禍。被抛棄也屬正常,況且師兄并不是重感情的人。
他一遍遍的說服自己,直至再次昏迷。
在夢中,師兄趕回來救了自己。這大概是他做過的最好的夢,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臂膀,無奈而溫和的嘆息。
紀潛之從未想過自己會真的獲救。當他在陌生的床鋪間醒來,沒有看到傅明的時候,身體突然泛起不可名狀的恐懼和慌亂。他想往出跑,被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人攔住,死活動彈不得。
“你怎麽瞎跑呢,回頭扯開傷口又浪費我的藥……”
那人笑嘻嘻地勸着,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就将他按回床鋪。他掙紮不開,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對方手上,卻還是不起作用。
“你這小子怎麽跟狼狗似的?”男人騰出一只手,輕輕拂過紀潛之的肩膀,頓時讓他失了力氣。“跟你哥脾氣一點兒都不像,他是悶棍子打不出幾句話……說起來,他真是你哥嗎?……哎哎,你怎麽哭了,哪裏疼嗎?”
紀潛之不答話,只是止不住眼淚。滾燙灼熱的液體滑落眼角,洇濕兩鬓,滲進冰涼床褥裏。身體裏好像開了個豁口,那些黑暗而絕望的情感流淌而出,然後新的光明照進來,疼痛而歡欣。
——所謂劫後餘生,大抵就是這樣的感受吧?
紀潛之從此把半面崖下的事情埋在了心底。
第二天早晨,傅明歸來,帶回了無義幫的秘籍。紀潛之不知傅明經歷過什麽,但他瞧見了傅明雙手觸目驚心的撕裂傷。
後來,師兄弟二人告別程家晏,前往樂陽山。路上生活辛苦,傅明雖然表面冷淡,卻處處照顧着紀潛之。打獵覓食,獨自守夜。在野外或林間休息的時候,紀潛之偶爾翻身醒來,都能看到傅明坐在火堆旁,微微仰頭,望着天空出神。素來漠然的臉上,隐約透着疲倦和茫然的神色。
紀潛之并不知曉傅明內心的想法。對他來說,師兄就像一個謎,好像知根知底,其實素不相識。
(三)
紀潛之也從傅明那裏收到過禮物。
一柄短劍,青綠色,樣式很簡單。是他們在前往樂陽山的途中,路過一家鐵鋪時,傅明買給他的。
價錢不貴,十文錢。
但對于當時的他們來說,實在是一筆巨款。
得了短劍的紀潛之很開心,時不時就要拿出來揮舞一番,練習招式。劍用久了,手柄的位置磨得锃亮,抓握不方便,但他舍不得換。
在樂陽山生活的五年間,他始終用這一柄劍。
和魔教的人打鬥,亦是如此。
那時他還不認識明華。孿生教主拿他取樂,許他二十招內殺死明華,才能活命。他奮力抵抗,将短劍插進明華頸間,不料此人筋肉剛硬如鐵,反而害得劍刃斷成兩截,自己也身受重傷。
原來世上武功,非一本秘籍可破。
想要複仇,他必須學更多的東西。
所以他答應了魔教的邀請。跟着那對雙胞胎,離開集安鎮。他沒來得及和傅明道別,魔教的人盯得緊,他找不到機會。
誰知一別就是四年。
四年,可以改變多少東西?
紀潛之不知道,也從來不去想。
他在魔教過活,每一天都極為漫長。教主是兩個性格怪異的瘋子,雖然相貌姣好,卻有着惡劣而狠毒的心腸。他們曾把一名無辜婦人當街開膛破肚,也将不聽管束的屬下鞭笞至死。受罰者愈是痛苦崩潰,他們便愈發快活高興,仿佛得了褒獎的孩童。
折磨他人,就像是這對雙胞胎與生俱來的本能。
紀潛之進入魔教的第一天,便受到了兩位教主極大的關切。
他們握着紀潛之的手,笑盈盈地提出各種問題,從身世親眷到個人喜惡,甚至他愛穿的衣服顏色。紀潛之看着面前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不知為何寒意陡升。
他胡亂編了姓名,其餘問題也瞎答一通。說到身世背景,他撒謊自己是流浪孤兒,無門無派亦無家,沒有任何相識之人。
“是麽?”
兩位教主追問道:“沒有仇人,沒有親眷,也沒有鐘意之人?”
紀潛之搖頭。
他只有一個師兄,讓魔教知道未必是好事。至于仇人,更沒有訴說的必要。
“那你豈不是和白枭一樣?”其中一個人皺眉說道,“我們不需要兩個白枭。太無趣,悶得慌。”
紀潛之不認識白枭,于是沉默。
“可是世上注定只有一個白枭。”另外一人補充道:“你不是她,你只是個裝模作樣的小崽子。”
說完,兩人樂不可支地笑作一團。
紀潛之緊緊抿着嘴唇,垂下眼眸不說話。他不理解魔教教主的思考方式,也不打算去理解。
此處并非久留之地,一旦時機成熟,他就會暗自逃脫。
可是他錯估了事情的難度,也不清楚加入魔教真正意味着什麽。
他就像一只愚蠢而無知的蟲豸,撞進密密麻麻的蛛網裏,掙紮着搏鬥着,最終只剩一具幹癟空洞的屍殼。
(四)
剛進魔教的時候,紀潛之吃了不少苦頭。
教主似乎很喜歡他,經常喚他前去,陪伴左右。許多人豔羨嫉妒,背地裏便使些陰損招數,欺辱紀潛之。在鞋裏放鐵藜子,或者克扣飯食,都是常有的事。有時紀潛之走在路上,也能遇見尋釁滋事的家夥。
因為不具備威脅性,他從來沒有把這些問題放在心上。随時檢查床鋪鞋襪,順便還能收集新武器。殘羹冷炙飽肚就行,偶爾餓幾頓也沒關系。至于上門找事的人,紀潛之懶怠應付,直接動手暴揍。
時間久了,找麻煩的人再也不敢出現,頂多暗地裏诋毀幾句,斥責紀潛之恃寵而驕,目中無人。
他們并不知曉,在教主的眼裏,紀潛之只是個新奇的玩物,是打發時間的消遣。而他們對紀潛之使出的所有手段,都得到了授意和默許。
可無論遭遇什麽,紀潛之都沒有動搖。這個看似瘦弱的十五歲少年,有着比任何人都強的信念與忍耐力。
兩位教主興趣愈發濃厚,于是把紀潛之調到身邊。
“我們想到了有趣的玩法。”
其中一人笑着解釋,“以前答應過你,要教你武功。但是拜師學藝很麻煩,你總得做點兒什麽,表示誠意。”
紀潛之靜默着等待下文。他已經對魔教教主的性格有所了解,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說來也簡單,只要能讨我們開心就行。教裏全是廢物,沒幾個能陪我們作樂,日子好生無趣……”
他們說話時臉上滿是委屈神色,充滿了不谙世事的天真感。紀潛之挪開視線,沉聲應允道:“屬下遵命。”
此時,他還不清楚教主的意圖。
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紀潛之迅速明白了所謂“讨人開心”的真實內容。
他被關進獸籠裏與狼搏鬥,傷勢未愈又扔到地窖裏忍饑挨餓。他曾在教內的機關暗巷裏逃命掙紮,也曾被迫吞下活蜘蛛和老鼠。魔教教主總能想出各種離奇的法子,刺激他,逗弄他,觀賞他狼狽的模樣。
有好幾次,紀潛之躺在地上衣不蔽體奄奄一息,而那對雙胞胎在不遠處和心腹們喝酒玩鬧。無數只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團可笑醜陋的行屍走肉。
……也許他被騙了。
紀潛之想,也許這兩個瘋子根本沒打算教他任何東西。
誰知道呢。
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正是這段日子裏,紀潛之認識了白枭。
和魔教教主的其他心腹不同,白枭很少露面。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在外執行任務,偶爾回來一次,呆不了幾天又走。
對于教主的玩樂方式,白枭漠然置之。她也目睹過紀潛之的凄慘模樣,但根本無動于衷。
兩人産生交集的原因很簡單。
白枭去刑堂取東西,見到紀潛之靠坐在柱子下面,衣衫大敞,遍體鱗傷。她不打算理會,紀潛之卻主動開口。
“喂。”
這聲音沙啞而微弱,仿若将死之人。
白枭扭頭,向紀潛之投以疑問的眼神。
“你們教主,到底怎樣才能哄得高興?”
紀潛之扯開嘴角,帶着點兒疲倦懶散的神情,低聲問道。
“我已經很有誠意了,不是麽?”
白枭自顧自拿了鞭具,轉身就走。不防橫裏伸出來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腳腕。
那是只潰爛扭曲的手掌。血色模糊,指甲開裂,有的地方已經露出森森白骨。
“求饒就行。”
白枭臉上沒有表情,像是陳述公事般語氣平淡。“求饒,或是哭喊,越是難看越有效果。只要你真能做到。”
那兩人以摧毀他人為樂。
紀潛之沉默而堅定的品性,反而激發了他們的虐待欲。
所謂拜師學藝的條件,不過是施虐的借口而已。
即是說,如果紀潛之能夠表現出被擊垮的模樣,就能結束這場折磨。
結束了,然後呢?
紀潛之不相信魔教教主會履行約定。
也許到時候自己就成了沒用的物件,消遣之後的殘渣。
況且,他生平不懂得求饒,也無法作出醜态畢露的模樣。父親只教會他如何挺直脊梁,卻不曾教他向人下跪。
他做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是忘記賬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