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微不足道
(五)
事情總會有轉機。
幾個月後,魔教教主去百回川辦事,順便帶上了紀潛之。路上無甚大事,紀潛之也樂得清靜。偶爾被教主逗弄幾句,他也能坦然處之。
在旁人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事。
被教主盯上的人,基本都沒有好下場。膽怯懦弱的,随便吓吓就能涕泗交流跪地求饒;氣性高的,最多也捱不過半月。殘了,瘋了,自殺以求解脫的,比比皆是。
可紀潛之還好好活着。
雖然身上添了許多傷痕,整個人非常虛弱,但他依舊從容不迫,從骨子裏透出一股沉靜氣息來。那張蒼白無生氣的臉上,永遠沒有失态或怯懦的表情。即使面對教主,也不會顯出半分卑微感。
又一次作弄計劃失敗後,兩位教主盯着紀潛之毫無變化的臉,突然覺得厭倦。
既然厭倦,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他們做事向來不循常理,這次也随心所欲。離開百回川時,兩人交待屬下,把紀潛之驅除出隊伍。接到命令的人出于憐憫,沒有說明情況,而是借故差遣紀潛之上街買東西。等紀潛之拎着酒和牛肉回來時,已經瞧不見魔教的蹤影。
他在原地站了半刻鐘,終于明白了自身的處境。
“這還真是嶄新的玩法……”
紀潛之嘆口氣,不慌不忙就地坐下,拆開泥封開始喝酒吃肉。酒是女兒紅,肉是上好的冷牛肉,片片勻稱嚼勁十足。
他吃得慢條斯理,認真享受着難得的美味。等食物盡數下肚,他站起來整理好衣服,動身去追魔教的隊伍。
其實被抛棄未嘗不是件好事。紀潛之心裏清楚,但他不願半途而廢。
他在賭,賭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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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回川地域遼闊,魔教隊伍有車有馬,行路速度極快,想要追趕簡直難如登天。紀潛之身無分文,沒法租車也雇不到馬,只能徒步前行。
三天內,他不眠不休滴水未進,憑着一身輕功,跑了幾十裏路。最終追上魔教的車馬時,整個人已然十分狼狽。
教主坐在車辇裏,冷冷俯視着氣喘籲籲的紀潛之。蛇信子般的目光,舔過他的臉龐,咽喉,四肢,最後停留在赤`裸的雙腳上。因為長途跋涉,紀潛之的鞋子爛成一堆,只能從衣服上撕些布條纏裹腳板。即便如此,腳趾和後跟還是磨破了皮,不斷往外滲血。
兩人神情變化莫測,不知在思考什麽。
“明明放你一條生路,為何回來?”
其中一人這樣問道。
紀潛之眼神不躲不避,看着他們回答:“我想留下來。況且,你我還有約定未完成。”
說到這裏,他笑了一笑,反問道:“教主莫不是想要毀約?”
“大膽!”
有人厲聲呵斥,揮劍刺向紀潛之。車辇中的少年略一揚手,動作尚未看清,持劍那人立即倒地,再無動彈。鮮紅血水從太陽穴滲出,很快洇濕地面。
紀潛之看向車內,剛才動手的少年放下茶杯,杯中只剩淺底水漬。
所謂殺人的武器,竟然是幾滴茶水。
“我們說話向來不算數,收你進來也是一時興起。”說話的人淺淺笑着,歪頭靠在孿生兄弟肩膀上,長長黑發散落下來,豔麗頹靡。“不過,你真的很讓人中意。”
“你學不了我們的武功,但若是拜師的話,現在倒有個好人選……明華!”
魔教教主叫出明華名字的瞬間,紀潛之忽感背後勁風襲來,側身迅速避開。有個身形魁梧的壯漢已經站在他方才的位置,微微側頭面對紀潛之,臉頰肌肉抖動着,勉強咧開嘴角露出森森牙齒。
紀潛之不自覺繃緊了神經。面前這人雖然是個瞎子,卻似乎能看見一切。加上體格龐大,單只是站着,就擁有強大的壓迫感。
“從今天起,明華教你武功……是不是很高興?有他在,什麽都不是問題。”車裏的兩人心情很好,相互依靠着,十指交纏姿态親昵。“俗話說,要想學藝,先得挨打……”
紀潛之根本沒工夫聽教主講了什麽。明華的拳頭已經迎面砸來,差點兒擊中他的眼眶。
他後退幾步,踩到地上的屍體。眼看明華再次沖過來,紀潛之彎腰撿起沾血的長劍,咬牙一擋。
劍聲铮鳴,掌風呼嘯。
這天晚上,紀潛之躺在馬背上,胳膊和前胸綁着固定用的木板,右腳踝也纏了厚厚的布條。明華打斷了他好幾根骨頭,所幸內髒沒有損傷。
隊伍還在道路上行進。周圍無人說話,唯有教主乘坐的車辇中笑語不斷。微風送來甜淡香味,不知是誰家槐樹開了花。
紀潛之用手摸了摸衣兜,師兄送的短劍還在。他一直帶着它,即使劍身已經斷成兩截,再也無法使用。
說起來,師兄現在過得如何呢?
是住在樂陽山,還是去了別處?
如果知道自己進了魔教,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紀潛之想象着傅明不冷不淡的模樣,緩緩閉上眼睛。周遭槐花香氣愈發濃烈,仿佛又是半面崖上,自己在練武場打拳,而傅明坐在樹上,微微笑着,手裏拿一枝繁花。
(六)
紀潛之賭贏了。
他主動追上魔教隊伍,反而為自己奪得了機會。
魔教教主承認了他的存在,并讓明華教他武功。長期以來的折磨游戲不再繼續,紀潛之總算松了口氣。
接下來的大半年,他都在練武與挨揍中度過。明華平時不愛說話,完全是個啞巴,教授的方式又極為簡單粗暴,武功招式全靠紀潛之自行領悟。有時白枭會來,實在看不過眼,就指點幾招。
紀潛之磕磕絆絆地成長着,日子倒也還算平順。
魔教教主再沒找過他的麻煩,甚至很少露面。也許他們找到了新的樂趣,又或者是因為江湖局勢變化太多,諸事無法兼顧。
紀潛之很少出去,只聽說北霄派、夏川閣和赤鴉堂三家結盟,勢力不斷增大。江湖上鏟除魔教的呼聲越漲越高,魔教行事卻依舊高調,因此紛争不斷,亂事頻發。
具體發生什麽事,紀潛之并不清楚。
他呆在魔教裏,偶爾會看到許多武林人被押進來,五花大綁送到重花殿。他想進去看看情況,但重花殿屬于機密重地,常常有人把守,不能輕易靠近。
若不是那一夜他練功太晚,在教內迷了路,誤打誤撞闖進重花殿,他也不會知曉裏面的秘密。
當天晚上光線很暗。紀潛之對道路不熟,發覺走錯時已經觸發機關。逃命中他滾進暗巷,卻不知出口正是重花殿的側門。當他推門進去時,燭火随風搖擺,映照出地上堆放的無數死屍。
他依稀認出了北霄派的衣服,也看到了赤鴉堂的毒镖。萬鐵堂的腰飾,福遠镖局袖上的團花。各門各派,叫得出名字的,和叫不出名字的。
這些屍體姿态猙獰,手腳殘缺,有的像被野獸活生生撕開肚皮,腸子肝髒流得到處都是。
“瞧瞧,是誰偷跑了進來?”
熟悉的嗓音響起。
紀潛之循聲望去,在大殿後方臺階上看到堆成山的屍體。兩個相同樣貌的少年,正随意依靠着坐在上面,衣衫半裸,長發披散。豔麗而精致的面容,此刻微微泛起紅暈,仿若身陷極致享受之中。
到處都是血。那些猩紅色的汁液,沾染了他們的唇角下巴,順着優美的脖頸流淌而下,浸濕大半身體。
這景象無比美麗,卻又可怕至極。
“……教主。”
紀潛之叫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濃郁的鐵鏽味随着呼吸灌進喉嚨,堵塞氣管,堆積在整個胸腔。
“這可真是稀客……”屍體堆上的少年漫不經心地說着,用手點了點紀潛之身後的側門。“我沒聽到外面動靜,門裏面有暗道?奇怪,完全沒有印象。”
“是你記性不好吧?”另一人笑着湊過來,舔了舔他手指上的鮮血,“畢竟過了三十來年,當初親自造的機關暗道也忘記了……”
兩人聊着完全不相幹的話題,語氣平常輕松。紀潛之站得僵直,某種難以言喻的惡寒感從腳底生起,密密麻麻爬遍了身體。
“你們在做什麽?”
他問。
“這些人又因何而死?”
聽到問話,那兩人臉上笑意漸消,轉頭望向紀潛之。
“你想知道?其實沒什麽大不了,說出來也無妨。”其中一人拎起個血肉模糊的頭顱,戲耍般掂了掂。“都是些不聽話還愛鬧事的蠢材,到處嚷嚷着匡扶正義肅清武林的漂亮話,整日裏吵得人腦殼疼。魔教事情這麽多,哪有功夫應付他們,不如一齊帶來,解決問題也方便。”
“匡扶正義?肅清武林?做什麽都行,他們要玩,便陪他們玩。可惜全是廢物,随便打打都捱不住。”他嘆了口氣,将頭顱随手抛掉。“你問我們在做什麽?當然是清理戰場,順便進食。”
說到“進食”這兩個字時,紀潛之悚然擡頭,身體如遭重擊。屍堆上的孿生少年相互依偎着,饒有興趣地端詳着他臉上的表情。兩雙同樣妖冶的暗金色瞳孔,此刻正泛着幽幽火光,像是伺機捕食的獸。
紀潛之當然知道進食的意思。
也确信對方沒有撒謊。
反對魔教的武林人士被抓起來,送進重花殿,在魔教教主的戲耍下失去性命,淪為餐食。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吃人?
“你覺得奇怪?還是害怕?”有人在問話,嗓音輕快而活潑。“反正闖進重花殿的人要剜眼割舌,活不了多久,不如講個故事給你聽?左右也是無聊——”
(七)
提到江湖,提到醫術,幾乎所有人都聽說過“三奇人”的存在。
迷戀藥草的百草癡,看病随心的鬼手程,以及行蹤詭秘喜制□□的五行老人。
但沒人知道,這三人其實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無名亦無姓,因性格乖僻不通情理,便得了個“無蠻子”的诨號。
無論是多難的疾病,多嚴重的傷勢,無蠻子都能醫治。他知曉世上任何藥理,精通所有療傷技藝。
神醫這個稱謂,他當之無愧。
然而無蠻子并不想治病救人。
他的癖好是研究人體。最開始在病人身上動刀,接着發展到偷取死屍,最後甚至跑到村鎮裏,劫走有孕在身的婦人。
劫了人,無蠻子又每日熬制藥湯,喂食給對方。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生下來的是對孿生兄弟。由于長期囚禁,婦人得了癔症,生完孩子不久便撞牆自殺死了。無蠻子把孿生子抱到藥房裏,自行撫養。
說是撫養,實際就是在這兩孩子身上試藥,動刀,查看病理反應。
“十歲以前,我們吃遍了所有的毒草,身上每一塊肉都被切開過。我們的血早就不是自己的血,鬼知道這殼子裏流的是什麽玩意兒……”少年低低說着,抱緊懷中哭泣的兄弟,“有時太疼了哭叫出聲,無蠻子就會毒啞我們的嗓子,所以再怎麽難受都只能忍着。”
“他想知道人吃人有什麽後果,于是給我們喂藥,逼迫我們去吃人的肝髒皮肉。如果不吃,藥性發作會七竅流血發瘋至死……由于身體被折磨太多,不論過去多少年,我們永遠是年少模樣,無法老去。是他把我們變成了吃人的鬼,殺人的魔……”屍堆上的二人仿佛陷入了痛苦的記憶中,表情哀戚而扭曲。“後來我們逃了出來,自立門派,便是如今的魔教。世人皆道我等癫狂無情,誰知其中因由?”
這聲音尖利高亢,卻又微微顫抖,充滿了憤怒與無處安放的悲哀。
“你能明白麽?吃人的滋味……”
紀潛之不作聲。他看着渾身染血的孿生雙子,又垂下眼看這滿地伏屍。先前哭泣的那人直起身來,突然想到了什麽,沖着紀潛之叫道。
“啊,對了!你也和我們一樣,吃下這人肉如何?”
“你吃,就免了你的死罪。不僅如此,以後還可以多教你些武功,順便在教裏幫你謀個職位……”
“因為你成了我們的共犯!”
相似的少年嗓音來回輪替,無法分辨清楚誰在說話。紀潛之沉默半晌,還是跪坐下來,動作遲緩地從地上捧起一團尚有餘溫的肝髒。他的身體仿佛不屬于自己,稍微動彈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陳舊哀鳴。冰寒而滾燙的氣流呼嘯着穿過四肢,順着血管擠進大腦,又從脆弱疼痛的耳道裏流淌出來。
他不記得自己如何張開嘴巴,用牙齒撕咬血肉。
也不記得滑進咽喉的東西是什麽味道。
當他完成吞咽動作的同時,大殿響起刺耳快活的笑嚷。他不知所措地擡起頭,看到兩位魔教教主笑得前仰後合,眼角甚至隐隐現出淚花。
“你真的吃啦?居然會信這些胡話哈哈哈……”
“世上怎麽會有吃人的怪物!我們只殺人,哪裏要吃……這次是一時沒控制住,出手太重,場面不好看,沒想到你這麽容易受騙……”
兩人笑夠了,從屍體堆輕松躍下,走到紀潛之面前。其中一個彎下腰,雙手撫摸他的臉頰,将粘稠的血漬抹到嘴邊。
“你真的能帶來很多樂趣。”
“所以,我們很中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