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微不足道
(八)
紀潛之沒有受到剜眼割舌之刑。相對的,他也沒把當晚的事情傳出去。
至于魔教教主講述的過去,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紀潛之并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兩人的确不是什麽少年,歲數與外貌完全不符。
——據魔教弟子稱,教主三十年前創立魔教,至今容顏未曾發生變化。
此事按下不提。
重花殿事件後,紀潛之迅速被提拔起來,成為白枭的部下。
他開始接任務。白枭負責暗殺與情報刺探,所以交給他的任務大多是打聽事情啦,傳遞書信之類的。與白枭相熟以後,他也開始接一些比較困難的活計。比如潛入某門派偷竊信物,或者利用易容騙取重要情報。
以及,殺人。
暗殺任務不問緣由,但紀潛之隐約也能猜到一些。
有些人,有些門派,一旦成為魔教的阻礙,就會面臨殺生之禍。無論他們是俠肝義膽的大豪傑,還是兩面三刀的真小人。
而紀潛之需要做的,只是舉起自己手中的劍。不聽不看,不聞不問。
第一次殺人時,他躲在沒人的角落裏幹嘔,像是要把五髒六腑全部吐出來。白枭恰巧路過,看在眼裏,沒有說話。紀潛之緩過勁來,用力抹了把嘴,繼續找明華打架。
明華出拳以快狠重聞名,如果不想挨揍,就必須動作更快,力道更穩。紀潛之白天打輸了,晚上回來就把明華的招式刻在牆上,反複研習,尋求破解的方法。
無數個日日夜夜,他的生活只有兩部分。殺人,或者練武。
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願想。
最初進魔教時,紀潛之十五歲。随着時間推移,他的眉眼逐漸長開,顯露出更為英俊優美的相貌。原本單薄的身軀也變得挺拔許多,舉手投足間輕易吸引衆多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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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皆着紅衣,但白枭的人可以例外。由于職務特殊,行事需要低調,為了方便辦事,紀潛之始終一身黑衣。他不愛與教中弟子交談,臉上也沒多少表情,卻不知這種性格反而更招人注意。
魔教風氣開放,女子表達情意頗為直接,紀潛之有好幾次被堵在路上,進退不得。遞手絹的,送情詩的,甚至幹脆投懷送抱的,什麽場面都有。他在院子裏和明華對招,門口擠滿了濃妝淡抹的年輕姑娘。有那性格豪放的,直接輕功翻至牆頭,邊看熱鬧邊叫好。
紀潛之注意不到周遭狀況,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明華身上。如何拆招,怎樣進攻,這些想法占據着大腦,容不得思考其它。
“雖然過了最好的年紀,但他是個難能一遇的奇才。”魔教教主坐在閣樓裏,遠遠望着熱鬧院落,對白枭說話。“武功底子好,領悟力強,學什麽都快得要命。明華教不了多久,不如我來做他的師父?反正收個徒弟也不錯,免得一身功夫後繼無人……你怎麽想?”
白枭垂手站立在旁,聽見問話,只是淡淡搖了搖頭。
“教主年華不老,無需擔心承襲問題。”她說,“況且,若要收納弟子,兩位教主必須意見一致。”
現在她面前只有一個人。這對孿生兄弟經常共同行動,但有時也會分開,各做各事。
分開的理由很簡單,心情不好或者言語沖突,各種各樣瑣碎的原因。雖然身為魔教教主,他們的性格卻還像十幾歲的少年,充滿不可理喻的幼稚與執拗。
“你這人真死板,只會說些掃興的話。”教主依舊俯視着院子裏激烈打鬥的兩人,懶懶開口。
“又不是正式拜師,沒必要征求意見。日子活得太長,總得找個有趣的消遣……”
白枭聽着聽着,不由蹙起眉頭,眼中愈見冷色。教主回過頭來,伸出手指輕觸她的額頭,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白枭張嘴,欲言又止。對方已經收手,輕松越出窗臺,根本來不及阻攔。
片刻過後,遠處隐約傳來刀劍嘶鳴之聲,還有放肆開懷的大笑。白枭靜靜站着,雙手不知不覺越握越緊,銳利指甲刺破手心。
(九)
紀潛之搞不明白魔教教主的意圖。
對方要打,他便陪着打。
比起看似兇狠的明華,教主出手要實在許多。每次交手,紀潛之都會重傷而歸。被打到胸骨破裂、意識模糊,也是常有的事。
偶爾教主心情好,也樂意指點幾招。紀潛之記在心裏,反複揣摩,倒也有所增益。
在魔教的第四個年頭,他的武功突飛猛進,甚至和明華持平。兩人可以對拆幾十招,不分勝負。
與此同時,紀潛之的名聲在武林逐漸傳播開來。
名是惡名,卻有個好聽的叫法。
驚鴻劍。
來去無蹤,一劍驚鴻。
這講的是他出劍極快,對手根本察覺不到動靜,便丢了性命。又有人說,是因為他每次殺人,一劍封喉,所以如此稱呼。
紀潛之外出辦事,聽到別人談論驚鴻劍,只覺得陌生不真實。人們把他罵作惡徒敗類,他也無動于衷。
第五年。
白枭帶人北上,查驗花街生意,收集各方情報。路過洛青城時,紀潛之臨時受命,處理一個叫做黃三老的人。
在魔教行動不便,難得有機會單獨辦事,他打算順便調查當年紀家的案件。
說來可笑,即使過了十多年,提起紀家,衆人還是顯出鄙夷唾棄的模樣,痛陳紀桐罪行,卻又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情緒。
紀潛之聽不下去,在酒樓裏掀了攤子。與夏川閣閣主碰面,完全出乎意外之外,但也算上天冥冥之中給予他的機遇。
可為什麽,師兄也在這裏?
紀潛之從未審視過自己所走的道路。
一開始他信念堅定,不願放棄,想在魔教裏求個機會。後來他深陷泥潭,無從逃避,任由雙手沾染罪惡鮮血。
他無法回頭,于是執意前行。
很多事情,只要不思考,就可以混混沌沌地活着。
傅明的出現,仿佛一記重擊,把他周圍的壁障全部打碎。他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陰暗的回憶再次變得鮮活。
啃食屍體內髒的滋味。
無辜之人死前的哭號。
……
紀潛之全身冰冷,腦袋裏亂哄哄一片,無法冷靜思考。
他聽見傅明在說話,邊撥算盤邊記賬,語調悠閑平淡。
“翠竹屏風一架,桌椅板凳若幹,青瓷碗碟十副,還沒算樓上雅間……賠償約為五兩銀子,請問是哪位大俠付賬?”
紀潛之看向傅明。他的師兄坐在角落裏,面帶笑意,目光明亮而坦蕩。四年的分別,似乎沒有帶來任何變化。那個人還是記憶中的樣貌,淡然,從容,極具忍耐性。
而他紀潛之,現在應當做的,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收起無謂的感想,摒棄猶疑的情緒。把不可告人的秘密填塞進去,縫補出一個完美幹淨的皮相。
——成為四年前的紀潛之。
他彎起唇角,扮出天衣無縫的笑容,回答傅明的問話。
“是我生事,自然由我來付。”
紀潛之一步步走到傅明面前,交托銀兩的同時,用力握住了對方的手。久違的溫暖觸覺,像是最耀眼的光亮,霎時逼退他體內龐大而深沉的黑暗。
師兄。
他在心裏叫道。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