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微不足道
(十)
相遇的場景,紀潛之曾在腦海中無數遍預演。
卻沒想過傅明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其實也不算太壞。他想,好歹沒讓師兄撞見更糟糕的場面。周遭也沒有魔教的耳目,此次單獨出行,還可以和師兄相處幾天。
紀潛之抹掉劍刃沾染的血跡,擡腳跨過黃三老的屍體,向酒樓方向走去。日間他已打聽過傅明的住處,找起來很方便。
深夜拜訪雖然唐突,但也不會給師兄帶來額外的麻煩。
至于見面以後如何應對,紀潛之早有打算。
說說閑話,問候寒暄。為自己四年前不辭而別的行為道歉。師兄性格恬淡,肯定會原諒自己。
其餘的事情,沒有坦白的必要。
可他又止不住地想,如果師兄知道了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會生氣,憤怒,還是漠然置之?
單只是想象,紀潛之都覺得喘不過氣,像是有人用力捏攥着他的心髒。
他避開街上的打更人,翻進窗戶,進到傅明的卧房裏。當他看到對方沉睡的容顏時,所有躁動而不安的情緒瞬間偃旗息鼓,虛假而适宜的僞裝重新披在身上。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交談,打鬧,單方面的敘舊。師兄還是老樣子,不愛說話,态度冷淡。即使紀潛之提到自己的魔教身份,也不見對方有任何情緒變化。
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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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聽到這種事,都會做出反應吧?
紀潛之看着傅明的臉。月色斑駁,在朦胧光線的籠罩下,一切都真假難辨,不可捉摸。他慢慢生起種奇妙的幻覺,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傅明,不是他日夜牽挂的師兄,而是某個容貌相似的陌生人。
又或者,這才是那人真正的模樣?
紀潛之不敢再想,笑着問道。
“你不生氣?不怪我?也不好奇我在魔教裏都做些什麽?”
問話的同時,他緊盯着傅明的表情,生怕錯漏一絲細微變化。但對方依舊淡淡的,語氣仿若談論無關之物。
“這是你自己的事。”
輕飄飄的言語猶如臘月冰雪,猝不及防兜頭澆下,直讓紀潛之遍體生寒。
他不記得自己後來說了什麽。在極度混亂惶惑之中,他抱緊了傅明的脖子,好像這樣做就能讓彼此更親近一些。身體裏有個不懷好意的聲音,用嘲笑的語調反複說道。
看,你的師兄根本不關心你。無論你是生是死,都與他毫無關聯。想想吧,在半面崖的時候,他就不喜歡你。把你救出來,帶到樂陽山,其實也只是為了完成師父的臨終遺囑。你跑去魔教,剛好放他自由。什麽師兄,什麽親人,不過是你記憶臆造的假象,因為你害怕在世上孤零零的……
你早就清楚,不是麽?
“住嘴——”
紀潛之無可抑制地喊叫出聲,繼而面露驚惶,擡頭觀察傅明的動靜。确認對方已經熟睡後,他才舒了口氣。
街上遠遠傳來打更的聲音,時辰已近五更。紀潛之睜着眼睛,仔仔細細描摹着傅明的容顏,從淡然舒展的眉眼到薄削的嘴唇。這個人有副溫潤卻傲慢的長相,看似性格平和,實則冷淡無情,難以靠近。
紀潛之原以為自己與別人不同,他和傅明相處多年,共經患難,兩人關系最為密切。可真是如此麽?
他不知道。
他現在真的不知道了。
(十一)
人在某些特殊的境遇中,會喪失基本的判斷力,甚至注意不到顯而易見的事實。
紀潛之也是如此。
在魔教的日子裏,他像一個即将溺死的人,死死抓着名為傅明的稻草。如果這稻草斷了,他就會墜入深潭,徹底孤立無援。
正是這種不安與索求感,讓紀潛之失去冷靜,無法正常看待傅明。
次日夜裏,二人起了争端。
紀潛之怎麽也不明白,自己居然會對傅明說出如此過分的話語。
——師兄總是這個樣子,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與你無關。不管過多少年,我都是個無所謂的物件,和半面崖的槐樹、路邊的石頭毫無區別。
他看見傅明的表情變了。可他當時根本沒有思考,而是扯開衣領,将身體的傷痕展露出來,用尖刻的言辭質問傅明。
悲哀與恐懼攫奪了他的理智,蒙蔽住他的眼睛。即便這樣,他還期盼着傅明能夠反駁,或是狠狠斥責自己。
他什麽也沒等到。
最終只能奪路而逃。
這時候的紀潛之,涉世未深,依舊有些天真。如果半面崖的老幫主在世,肯定要說一句江湖險惡,舉止言行需謹慎小心,切忌感情用事。
可惜老幫主已逝,沒人能夠提點紀潛之。
他和傅明不歡而散,前往夏川閣,與夏有天共敘往事。當天酉時三刻,二十八位武林豪傑聚集在城北武館,紀潛之也跟着去了。
他沒想到這是一個局。
一個專為他設下的死局。
事态變化只在瞬間,夏有天拆穿紀潛之的雙重身份,痛斥紀家父子累累罪行。武館廳堂被封死,衆人拔出刀劍,欲置紀潛之于死地。
他環顧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厭惡與鄙夷的神情。看向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世間最肮髒卑劣的怪物。
十多年前,當紀潛之流落江湖求助無門的時候,人們也這般待他。
無論過去多久,世間仍然沒有變化。
紀潛之僵直站着,脊背挺得筆直。見他沒有動靜,周圍的人舉起手中刀劍,一齊撲過來。在同時紀潛之聽到大腦中啪嚓一聲,似乎有什麽崩裂了。
痛楚自腳底生起,竄過四肢,剖開腹腔,撕毀包裹着身體的皮肉。積存已久的黑暗情緒呼嘯而出,徹底将他淹沒。
殺。
殺。
殺!
紀潛之聽不見周圍的吵嚷,也感覺不到傷痛。殺意充斥着他的大腦,指使着他一次次揮動長劍,為別人帶來死亡。
“紀潛之……潛之……”
誰在叫他?
“紀潛之!”
他悚然回頭,看到傅明提着劍,幫他攔住背後的攻擊,還不忘囑咐着小心注意的話語。
原來師兄還是放不下自己,一路跟來城北武館。
紀潛之神智清明幾分,揮劍招式愈發自如。廳堂之中不乏武藝高強之輩,即便是他,也落到苦苦纏鬥的地步,無法脫身。
所以,他沒發覺傅明的處境。
也不知道傅明為了保護他,不惜以身為盾,阻攔敵人。
當紀潛之解決完最後兩人,轉身尋找傅明蹤影時,看到了畢生難忘的畫面。
他的師兄趴伏在屍體上,渾身是血,胳膊與腿腳以一種極其扭曲的方式耷拉着,毫無生氣。常人根本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但傅明似乎對此無知無覺,持續啃咬着屍體破爛的脖頸,大量黑紅的血液湧出嘴角,糊滿下巴。
紀潛之呼吸困難,心髒砰砰直跳,即将沖破胸膛。他看着傅明滑落在地,身體卻不聽使喚,花費好大力氣才邁開步子,踉跄着跪到傅明面前。
師兄。
他張口叫道,喉嚨無法發聲。
傅明望着他,糊滿血的眼睛依舊溫和淡然,甚至透露出幾分無奈。猩紅而冰涼的手指微微伸展,觸到他顫抖的眉眼。
“這算是……你想要的牽扯麽?”
傅明低低說着,身體向前傾倒,落進紀潛之懷中,再也沒有動彈。
廳堂一片死寂,血腥氣灌滿鼻腔。
紀潛之僵直跪着,良久,擡起雙手用力抱緊了傅明冰冷的軀體。
緊鎖的門板哄然倒塌,白枭待要進來,被裏面濃重的氣味熏得直皺眉。她草草看了幾眼,視線落到紀潛之身上,漠然說道。
“事情我已知曉大概,你違背教中律令,理應受罰。”
魔教眼線衆多,情報也來得快。夏川閣召集武林人士,明面上是讨伐魔教,實則為了處理驚鴻劍,連帶魔教惡名加重。白枭得到消息後,連忙趕來城北武館,但一切已成定局。
“此事關系重大,需要交給教主定奪。”白枭說着,提高聲調叫道,“裏面太髒,你自己滾出來!”
她的厲喝沒有任何效果。
紀潛之依舊跪在血泊中,抱着一具屍體,動也不動。
白枭向來沒有耐心,徑直踏進廳堂,抽出長鞭襲向紀潛之。後者不躲不避,生生挨了這一記鞭笞。
她擡手,又是一鞭,打在傅明背上。紀潛之翻身阻擋,不料長鞭襲來,纏住他的腰身。白枭用力拖拽,他便失了重心,整個人飛起來砸在門檻。
外頭早有許多魔教弟子等待,紀潛之一露面,立刻一擁而上,用繩索将他捆了個結實。
“走了。”
白枭看也不看,快步離開。魔教的人推搡着紀潛之,朝武館外面走去。一直呆滞沉默的紀潛之此刻突然有了反應,掙斷繩索奔向廳堂。
“攔住他!”
随着白枭一聲令下,所有人迅速拔劍,将紀潛之圍堵起來。
銳利劍刃直指要害,只要紀潛之稍微動彈,就會被刺破脖頸。
可他并沒有注意面前的劍。他的目光越過重重包圍,執拗地注視着昏暗狼藉的廳堂。蒼白染血的臉上,充斥着難以言喻的狂熱與悲恸。
白枭看着不對勁,剛想出言阻止,紀潛之已經邁出腳步。沒有命令,誰也不敢造次,倉促之間連忙撤劍,卻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不少傷痕。
紀潛之感覺不到疼痛。他一心一意奔赴武館廳堂,對身體傷勢置若罔聞。有人阻攔,他便以掌擊退,招式狠厲毫無餘地。白枭看着這混亂場面,似是煩躁地咬着嘴唇,揚手揮鞭,抽打在紀潛之毫無防備的後頸上。
這一鞭,力道足夠狠厲。紀潛之的脖頸頓時血肉綻開,白骨隐約可見。他晃了一晃,趔趄着向前走了幾步,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徹底沒了動靜。
白枭擡手示意,衆人再次上前,小心捆好紀潛之的手腳,向門口拖拽。遠遠望去,那仿佛并不是什麽活人,而是由破布、血污與泥土糅雜的一團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