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微不足道
(十二)
驚鴻劍的真實身份,在江湖上激起不小的風波。名門後人變成魔教走狗,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奇事,聞者莫不譏諷嘆惋,斥罵連連。
魔教教主很快收到了消息。這對性格異常的兄弟并不關注自家的聲譽,反而為如何處理紀潛之讨論得熱火朝天。從某方面來講,他們還挺高興。紀潛之的身份有趣,在城北武館殺人更有趣。這四年林林總總的事情彙集起來,就跟戲本兒似的,又好玩,又可笑,給兩人帶來了莫大的歡愉。
所以,當紀潛之被押送進重花殿的時候,他們毫不吝啬地給予了極大的誇贊。雖然在旁人聽來,這些言語充滿了單純的惡意,簡直像淬了毒的針,輕易能将人紮得遍體瘡痍。
紀潛之跪坐在地上,雙手雙腳都被鐵鏈捆在背後。他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刀劍傷痕縱橫交錯,其上又覆着新鮮的鞭笞印記。頭發亂蓬蓬的,臉上糊着血,漆黑眼眸裏沒有半點兒光亮,死氣沉沉如同垂暮之人。
兩位教主說了半天,眼見紀潛之無動于衷,原本的好心情便摻進了煩躁意味。
“你是怎麽着?不滿?委屈?因為夏有天那老狐貍陷害了你?”
“還是覺得自己讓家門蒙羞?”
“……真真可笑至極!紀家的名聲,不是早就被你那沒用的爹敗壞了嗎?”
紀潛之略動了動眼珠,但神情仍然沒有變化。
兩位教主臉色陰沉,面露不豫之色。他們原本共坐一榻,這時其中一人站起身來走近幾步,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紀潛之,咬唇冷笑。
“所以,你為何留在魔教?”
“我原以為你與常人不同,今日看來,并非如此。你是為了得權?學武?表面裝作誠心誠意的模樣,心底裏卻厭棄這裏?”
任何問話都得不到回答。
紀潛之始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聽不聞。
魔教教主并不知曉傅明的存在,也不明白城北武館裏真正發生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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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着紀潛之,想不通這個人早年受盡欺辱毫不屈服,卻會因為被夏有天陷害而失态至此。
為什麽?
按理說,紀潛之手上已經沾了不少血,絕不可能懼怕殺人。
那麽,是因為身份被拆穿?
紀家的種,魔教的人,有這般不可見人?
或者說,正因為他是紀家後人,所以魔教身份反而成為污穢的标志?
“我生平最讨厭一種人。”站在紀潛之面前的魔教教主彎下腰來,伸手撩起紀潛之耳鬓散發,“看重名譽,苦心經營,為了維護光鮮的殼子不惜付出錢財,家人,性命……他們未必有多幹淨,卻對我等棄若敝履,個個都是道貌岸然的戲子。聶常海如是,夏有天亦如是。而你紀淮,既對魔教心有所求,卻又覺得這裏腌臜不堪,與那些人毫無區別。”
說着,他手上使力,迫使紀潛之仰起頭來。
“你不辯解麽?”他低聲問道,精致五官微微扭曲着,顯出焦躁而厭惡的表情來。不遠處的孿生兄弟看着這情景,似是疑惑地蹙起眉頭,想說什麽又沒開口。
白枭站在角落裏,将一切盡收眼底。她跟随教主多年,分辨得出兩人區別,也知曉現在說話的那位,正是長期以來指點紀潛之武藝的人。
也許他能稍微留些情面……誰知道呢。
白枭心思散漫,突然耳邊炸起一聲厲喝。
“白枭!”
她渾身打了個寒顫,連忙上前一步,應道:“屬下在。”
拽着紀潛之頭發的人扭過頭來,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去過城北武館,可曾知道些什麽?”
白枭眼前浮現出模模糊糊的畫面。跪坐在血泊裏的紀潛之,以及伏在他身上的屍體。她搖了搖頭,所有景象便如水面浮影,瞬間破碎難尋。
“屬下不知。”
“罷了,罷了……”
那人松脫了手,轉身坐回長榻,似是厭倦地嘆了口氣。“不過是個讓人失望的廢物,白耗這許多功夫。”
身邊的兄弟倚靠過來,側頭枕着他的肩膀,懶懶笑道。
“那麽,該如何懲罰呢?按律應當處死,可若是直接殺了,又覺得可惜……”
“說的也是。”他沉吟着,神色分外苦惱。“慣常的手段沒什麽意思,總要想個有趣的戲法。”
兩人思索許久,始終得不出滿意的處置方式。白枭擡眼望去,只看見兩張同樣明豔的面孔湊在一起,相互竊竊私語。病态般的惡意溢滿了他們的眼睛,浸透了他們的笑容,一時之間,竟難以分清彼此。
或許紀潛之難逃劫難。白枭想着,如果教主真要殺他,自己就得出言阻止,讓紀潛之活一條命。雖然免不了承受苦楚,但活着總比死了強。
如此,也算她仁至義盡了。
白枭難得起了憐憫之心,卻未曾想到,五行老人會在這時出現。
(十三)
作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五行老人行蹤詭秘,難以追尋。但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魔教,進獻最新研制的□□。
這些□□功效千奇百怪,為教主提供了不少折磨人的點子。
因此,當兩位教主聽到五行老人觐見的消息,立刻舒展眉頭,連聲喚他進來。
片刻之後,一個渾身裹着黑袍的男人跨進重花殿,步履蹒跚地走至階下,向教主行禮。此人約有五六十歲,面容雖然蒼老,卻不掩精幹之氣。當他說話的時候,整個大殿都陷入了陰沉而窒息的氛圍。
“此番帶來的藥物喚作長夢散。”
“皮膚沾上些許,便可滋生幻覺。若是內服,只需銅錢分量,即可讓人神智昏亂。”
白枭看到孿生教主饒有興趣的表情,心下驀地一沉。
五行老人還在講解,說長夢散的藥效,說吞服後的症狀。
“無論是誰,一旦吃了長夢散,就會殺心陡起,形同瘋魔。他看在眼裏的,聽進耳朵的,也并非真實樣貌,而是幻化為最喜愛親近的東西……此藥毒性極強,哪怕是內功深厚之人,也抵擋不過半柱香時間。”
五行老人從懷中掏出個白瓷玉瓶,小心翼翼呈上。他還想補充幾句,但榻上的人已然笑出了聲。
“妙極妙極!我竟從未見過如此好物!只是你說得懸乎,具體藥效如何,還得找人試一試……”
兩位教主的目光落在紀潛之身上,霎時鎖定獵物。
“白枭,你喂給他。”
喂什麽,喂給誰,都是無需詢問的事情。
白枭閉了閉眼睛。她從五行老人手中接過藥瓶,走到紀潛之面前。教主的視線讓她感覺如芒在背,可不知怎地,她就是下不去手。
“……白枭?”
這聲音仿佛一記長鞭,狠狠抽在白枭背上。她拔掉塞子,将瓶口湊近紀潛之的嘴唇。淡黃色的粉末傾倒出來,很快消融在唇齒間。
銅錢分量,銅錢分量……
身後突然伸來一只白皙纖長的手,用力抓緊白枭的手指,将整瓶藥粉灌進紀潛之嘴裏。少年般清脆含笑的音聲,貼着她的耳際響起。
“你在磨蹭什麽?”
白枭下意識想要退開,但右手被教主牢牢捏攥着,骨節生疼。對方笑容燦爛,微彎的眼睛裏卻陰冷一片。
“難不成你在心軟?最無情、最無趣的白姑娘,養了十九年都捂不熱的硬石頭,居然對這種東西心軟?”
白枭垂下眼簾,淡淡解釋道:“屬下只是不喜歡教主取樂的方式。”
“這話你倒是常說。不過放心,我們的手段總歸用不到你身上。”
另一位教主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左側,狀似親昵地挽住白枭的手臂。
“走吧,我們去無憂林看戲。”
無憂林位處魔教東南角,占地百餘裏,一眼望去皆是深墨淺碧,連綿不絕。林間地勢險惡,又設陣法,外人進入極易迷路。
所以,這裏是個絕佳的囚籠,天然的放逐地。
有時教主懶怠處理抓來的武林人,就将他們扔進無憂林,不聞不問。至于林子裏會發生什麽,完全不在二人的考慮範圍之內。
當然,兩位教主也不清楚無憂林裏總共關押過多少人。也許幾百,也許上千,反正這會兒還有活口,足夠紀潛之用。
侍從在無憂林外頭擺好桌椅茶點,伺候教主坐下。五行老人也得了個位子,雖然距離挺遠,但他始終注視着孿生教主,目光灼熱且貪婪。
紀潛之被人拖進林裏,扔在個光線充足的土丘上,方便觀賞。自服用長夢散後,他一直沒有動靜,不知是藥效未發作,還是忍耐力太強。
時間有的是,教主決定等。
他們邊喝茶邊聊天,說到高興事兒,兩人笑作一團。白枭陪在桌前,偶爾倒茶侍奉。
土丘上的人始終倒伏着,如同一片藍黑色的樹影。
桌上的茶杯空了,點心只剩殘渣,教主還是沒瞧見熱鬧。日頭已經降下樹梢,暮色逐漸籠罩天空。
“好像也沒什麽意思。”
不知誰說了這麽句話。
兩位教主實在困倦,坐上車辇回去休息。白枭收拾好桌上碗碟,又給五行老人倒了杯茶。對方沒有接,目光依舊追随着遠去的車辇,恨不得立刻跟上去似的。
“教主已經回去了。”
白枭把茶倒掉,冷冷提醒道。
五行老人這才回過頭來,神情恍惚地笑了一笑。
“那兩個孩子是師父的心血之作。”他的聲音帶着一絲豔羨與懷念,“可惜無緣親近,只能隔遠了說句話。你我如若互換,該是多美的差事……”
白枭不理會這些渾話。五行老人裹緊身上衣袍,幽幽嘆了口氣。
“師父常年神出鬼沒,我從來不知道他在做什麽。直到有一天魔教教主帶人抓了他,我才知曉這樁事。”
“第一次見到這對兄弟,我就明白自己算是完了。什麽藥理,什麽醫術,都抵不過師父的成品……容顏永駐,長生不老,無需任何底蘊也能将天下武功化為己有。”五行老人擡眼看着白枭,渾濁而昏黃的眼珠子裏迸射出癡迷的光芒。“你能明白嗎?那已經不是活人,而是神賜之物……”
白枭看着他。
“不,我不明白。”她說。“你們的事,我永遠無法理解。”
五行老人扶着桌角站起來,動作緩慢地邁步離開。他的左腿不太靈便,走路時整個身體搖搖晃晃,費力得很。
白枭盯着他的背影,突然開口。
“無蠻子已經死了。你與教主有弑師之仇,即便教主不在意,我也不信任你。從今往後,你還是少出現為妙。”
五行老人從鼻子裏嗤笑一聲,沒有回頭。
“我的去留,輪不到白姑娘決定。十年前師父被殺,那是他應得的。我已決意追随教主,又怎會害他們?你嫌我做事傷天害理,不想讓我再送藥,何必拿教主當幌子?”
聞言,白枭柳眉微蹙,臉上神情愈發冰冷。
“我只是個供藥人,藥如何用,給誰用,是教主自己的決定。白姑娘想要行善,為何平日不阻止教主?”
說罷,他拖着僵硬的左腿,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遠了。白枭沉默不語,站立良久,才起林間的紀潛之。待她轉身去看,那片山丘上已經空無一物。
寒風窸窸窣窣穿過樹林,其間夾雜着細微哀哭,若要仔細去聽,卻又無跡可尋。
作者有話要說:
好想有份喝茶看報稍微富餘的工作啊……最近總是高度緊張到偏頭疼,回家後倒頭就睡着來不及卸妝……希望自己能把這個故事寫完吧,萬事開頭亦當有結局。也祝看文的大家生活順利,天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