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微不足道

(十四)

紀潛之一直在做噩夢。

夢見父親,夢見娘。夢見慘敗月色下的紀宅,風雨飄搖的半面崖。每當他閉上眼睛,舊時的記憶就化作龐大的怪物,張牙舞爪地向他撲過來。

在夢裏,他是父親劍下的亡魂,是匍匐路邊的乞丐。他時而跪坐在集市,手腳被困背插草标;時而又躺在寒冷刺骨的溪流中,眼睜睜望着傅明逐漸遠去。

夢境總是會扭曲一些內容,将真實的過往與虛幻的恐懼拼接起來,反複撕扯着紀潛之的精神。

成為魔教弟子,開始殺人之後,他做夢的次數愈發增加,所受的苦楚也愈發漫長。到後來,紀潛之已經習慣于噩夢的陪伴。

反正,只要醒來,生活依舊如常。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夢境與現實的壁障會被徹底打破。

那些曾經無數次經歷的場景,以一種最為真實可怖的姿态,再次席卷而來。

紀潛之走在林間,腦袋暈沉四肢疼痛。他想不起來自己身處何處,也不知身體受傷的緣由。周圍樹木林立,光線時明時暗,無法辨清腳下道路。

他摸索着走了一會兒,忽然看到前方似乎有人,影影綽綽瞧不分明。待紀潛之走得近了,才發覺那是一對夫妻。

白衣佩劍神情冷肅的丈夫,和溫婉秀麗的妻子。

他們站在樹下,十指交握,笑容溫和。

紀潛之心髒砰砰直跳。他張口叫了聲父親,那兩人立刻轉過頭來,微笑着喚了他的名字。

“淮兒,過來。”

紀潛之跌跌撞撞奔跑着,心裏無來由地高興,又有點兒說不出的慌張。他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可具體是什麽,他并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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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二人面前,紀潛之伸出雙臂,想要擁抱他們。可他的手絲毫不聽使喚,反而扼住了娘親纖細的脖頸,一點點收緊。痛苦與恐懼爬上她的臉龐,原本清亮的眼瞳也逐漸充血。

“淮……兒……”

紀潛之無法停止自己的動作。他清楚聽見咔嚓一聲,娘親的頭軟軟垂落,徹底失去動靜。身側的父親怒斥着不孝子,拔劍向他劈來。紀潛之松脫手,轉而奪過長劍,幹脆利落地将劍尖送入父親的胸膛。

一切只發生在轉瞬之間。

紀潛之看着地上的兩具屍體,又看看手裏的劍。耳膜仿佛被鐵錘劇烈敲打,滿腦袋都是轟隆隆的響聲。

這是什麽?

他急促喘息着,依舊呼吸不到任何空氣。

這算什麽?

不對,不對。這些都不是真的,因為他們早就死了——

紀潛之搖晃着倒退幾步,轉身就逃。沒跑多久,他又迎面撞上一人。

“怎麽這麽不小心?”

是父親的聲音。

紀潛之擡頭,瞳孔猛烈收縮,無法說出話來。紀桐站在對面,一臉漠然地望着他,手裏還提着染血的劍。紅色如梅花點點散落,印染在素淨衣衫上。地上躺着具女屍,雖然看不清樣貌,但紀潛之知道她的身份。

十一年前,父親半夜歸家,在他面前殺死了娘親。

然後,又給了自己一劍。

紀潛之重新回到昔日場景中,只覺得神思混亂不堪。他看着紀桐向自己舉起劍,喉嚨堵塞得難受,發不出任何音聲。

父親……

他有很多話想說,很多話想問。

可紀桐的劍已經揮下。紀潛之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也無法制止父親的殺戮。

住手啊。

住手啊!

他張大了嘴巴,無聲嘶喊着,在同時用手中的劍劈斷了紀桐的脖頸。

頭顱掉落下來,骨碌碌滾到紀潛之腳邊。那雙充滿冷意的眼睛還死死盯着他,盯着他。

“不是……”

紀潛之嗫嚅着,臉上熱津津的,不知是淚還是汗。

“不該是這樣……”

他繼續跑,丢棄身後的死屍,漫無目的地向前奔逃。他遇見身受重傷的師姐,也看到奄奄一息的師父。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血泊裏,極費力地伸出手來,反複叫他。

“潛之,潛之……”

“我原本想讓你留在半面崖,平平安安……”

但紀潛之殺了他。

殺了所有見到的人。

他的身體和魂魄好似被劈成兩半,行動不聽使喚,精神接受拷打。在這種不協調的煎熬中,紀潛之只能盲目逃亡,直至被腳下樹根絆倒,摔得渾身是泥。

“哈……”

他跪着邊喘息邊笑,斷斷續續地笑,聲音越來越大。

“都是假的……”

這些人并不是自己殺死的。

一切都只是場醒不來的噩夢。過于逼真,難以逃脫。

——真的嗎?

紀潛之聽見腦中有個聲音在問。

他不由繃緊了脊背,指甲死死摳着地面。

“潛之。”

傅明在身後出現,用疑惑的語氣問道。

“你怎麽了?弄得滿身泥。”

紀潛之清了清嗓子,将眼底的濕意壓下去。

“沒什麽,我被夢魇住了,總是見到自己殺了爹娘師父……”

傅明走到面前,蹲下身來,擡手撫摸他冰涼漬濕的臉。

“為何是夢?這些不都是真的嗎?”

紀潛之愣怔,望着傅明溫潤而漠然的神情。眼前隐約閃現無數零碎畫面,刻意被埋藏的記憶開始泛出水面。

“都是……真的?”

他重複着傅明的話語,艱難問道。“是我……殺了……他們?”

“對,就像這樣。”

傅明漸漸笑起來,褐紅色的血跡自嘴角溢出。一把劍赫然插在胸腹間,而劍柄正握在紀潛之手裏。

紀潛之慌張後退,連帶着劍被抽離。傅明瞬間倒地,大片血色染透衣衫。

“不是我,不是我……”

他扔了劍,想要抱住傅明身體,卻又停步不前。

“師兄,對不起……”

對不起……

紀潛之不停的道歉,嗓音帶了哭意。

他已經分不清真假,就連最基本的判斷力都要喪失。在快要發瘋的境地裏,他轉身再度逃開。

離開這要命的地方!

只要離開,說不定就能結束這荒誕的夢境。

紀潛之找不到森林的出口。他猶如一只落入陷阱的困獸,除了橫沖直撞,沒有任何方法。

他不斷地遇見雙親,遇見半面崖的人,遇見所有他珍重的對象。不同的場景,相似的結局。不知有多少次,他扭斷傅明的脖頸,或是捅穿娘親的心髒。他的眼珠蒙着一層血霧,耳朵裏灌滿了哀哭與嘲笑,身上臉上全是濕黏液體。

到後來,紀潛之不再掙紮,也不再丢棄手中的劍。

一遍遍殺死至親。

一次次重溫舊夢。

他逐漸變得麻木不仁,連顯露表情都很困難。身體的某一部分正在死去,冰涼窒息的疲憊不斷泛上來,壅塞氣管,淹沒口鼻。

與此同時,所有被封閉的記憶慢慢展現。他記起了城北武館的事,也想起來自己被喂食長夢散的場景。雖然藥效還未褪去,但他的神志已然清醒不少。

現在紀潛之找到了出路。

他朝光亮處走去,途中再次遇到傅明。

“你看起來很累。”傅明說,“江湖是非太多,不如随我回半面崖?或是樂陽山,那間木屋雖然破舊,好歹也算我們的家。”

紀潛之喉結滾動,低低應了一聲。

他走近幾步,額頭抵着傅明的肩膀,啞着嗓子說道。

“想回去。”

“我想回去……”

樂陽山的家。半面崖的廂房。洛青城的宅院。陽光燦爛的練武場,懸崖開滿繁花。想回去。

紀潛之用劍刺穿傅明肚子。他看着師兄驚愕而充滿痛楚的表情,輕輕笑出了聲。

“我該回哪裏去?”

屬于他的容身之處,早就沒有了。

(十五)

紀潛之被抛進無憂林的第二天,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會再出現了。

服食長夢散大抵沒有好下場,就算不死,也會瘋掉。紀潛之用了太多的劑量,決計是沒有活命的可能了。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魔教。

白枭從重花殿出來,路過花園的時候,正撞見幾個眼熟的姑娘湊作一團,抽抽噎噎地哭着。原本裝扮精致的臉龐被眼淚一糊,變成了浸水的畫布,五顏六色好不奇怪。

回想起來,這些人總是出現在紀潛之周圍,遞手帕傳情詩,整日裏熱鬧得很。白枭從未放在心上,現在卻覺得,有人惦念紀潛之也挺好。

她穿過花園,前往刑堂辦事。路上很安靜,她默不作聲走了一會兒,視線裏突然闖入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

白枭下意識頓住腳步。那黑色越來越近,輪廓也逐漸顯露清晰。披散的發,糊滿血污的臉,沉重而濕黏的衣衫挂在身上,不時有液體順着衣擺袖口滴落下來。

——紀潛之。

即使看不到對方的臉,白枭依舊認出了他的身份。

不知為何,她并不感到意外。任何離奇的事情放在紀潛之身上,都會變得合乎情理。就好像有一股執拗而可怕的力量,支撐着他,操控着他,逼迫他熬過所有糟糕艱難的處境。

“你看上去還不錯。”

白枭打量着紀潛之,出聲提醒道:“如果還能走,就回去休息,我會派人過去替你療傷。”

紀潛之似乎沒聽到她的言語,沉默着繼續前行。兩人擦肩而過時,白枭皺眉,伸手去抓紀潛之的胳膊。

“你聽不見?我讓你……”

她的聲音卡住了。

紀潛之略微側頭,眼珠轉動,不帶感情地看了白枭一眼。

只一眼,白枭渾身如墜冰窟,徹底無法動彈。她的手懸在半空,而紀潛之已經離開,只剩令人作嘔的鐵鏽氣味殘留在空氣裏,久久無法散去。

半晌,她終于緩過神來,用僵硬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剛剛紀潛之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徹底冰冷,全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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