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微不足道

(十六)

從這一天起,魔教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紀潛之浴血而歸,進入重花殿,與魔教教主見面。無人知道他們如何交談,但紀潛之再沒受到任何責難與懲罰。

教主對紀潛之的态度逐漸溫和起來,甚至可稱為熱絡了。紀潛之養傷期間,有最好的醫師照顧;傷愈之後,兩位教主也常喚他陪伴,共同出入各種場合。

白枭知曉教主脾性,也能隐約猜到一些因由。

這對兄弟在長夢散事件裏意外得了樂趣,又覺得現在的紀潛之稱心合意,所以願意表示親近。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們的處事方式都沒有變,始終簡單而幼稚,天真而不可理喻。仿佛除了年齡,樣貌與心理永遠都停留在少年時期。

從無憂林回來的紀潛之性情大變,簡直像換了個人。愛笑,會演戲,喜怒無常難以揣測,對待任何事都漫不經心。

漫不經心,而且殘忍。

他替教主處置人犯,手段幾近虐殺。重花殿的夜開始變得漫長,有時整夜整夜亮着燈火。待到天明,紀潛之從裏面出來,身上總是攜帶着濃烈刺鼻的腥甜味道。

很多人說,他和教主越來越像。更有人說,教主已經納紀潛之為親傳弟子,甚至把一身神功也傳授給了他。

這些流言傳到白枭耳朵裏,使她莫名有些心煩意亂。

她清楚教主并沒有收納弟子,所謂的傳授武功,也只是某人私下的指點。

可她就是覺着不安。一種對于未來模糊的不安。

紀潛之和教主相處時間越久,越得其寵信。吩咐給他做的事情逐漸增多,相應的,他手裏的權力也不斷增大。

以前魔教分為明暗兩部,明面上的事務都交由明華處理,暗地裏隐秘的活計則是白枭來管。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直屬教主的心腹親信,平時不常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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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教主用紀潛之用得順手,很多事情都直接扔給他,明華和白枭都無權管束。

就這樣,紀潛之一點點爬了上來,真正站到了教主身側。

沒人懷疑他對魔教的忠誠,或者說,此時的他,已經是與魔教最契合的存在。人們提到魔教,必然會想起紀淮;提到紀淮,肯定要談論魔教。

然而正是這個人,數年之後,與白枭明華聯手,将整個魔教據為己有,徹底侵吞。

(十七)

當初城北武館的事情發生後,江湖上鮮少聽到紀淮的消息。大約過了一年,魔教派人夜屠萬鐵堂,手段狠絕不留全屍。有個仆從堪堪逃生,将自己的遭遇痛陳于世,紀淮的名字這才重新展露在衆人面前。

據說,萬鐵堂被屠,正是紀淮的手筆。

江湖嘩然。

但他們還來不及向魔教讨要說法,紀淮又連續做出幾樁惡事,徹底堵住了衆人之口。

誰也不敢公開斥責紀淮,或是說魔教半點不好。曾經這樣做的人,大多躺在了黃土裏,變成不會說話的骷髅。

紀淮率領魔教弟子,在江湖掀起一場新的腥風血雨。無數武林人惶惶不可終日,向北霄派尋求庇護,但對方沒有回應。結盟的夏川閣與赤鴉堂,也安靜得很,似乎根本不知曉發生何事。

“他們不會行動的。”紀潛之說,“一旦動了,就是與魔教宣戰。但他們還沒摸清魔教底細,貿然動手,怕要大損元氣。所以,他們會繼續等下去。”

“況且,夏有天心裏有鬼,怎麽可能光明正大找我事?”他微微彎起眼睛,笑容寒涼。“只要我們做事別太過火,這幾年魔教不會有任何新威脅。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

這些話是對着白枭說的。

兩人站在重花殿外,周圍分外僻靜,連呼吸聲也清晰可聞。

白枭搖頭,神情略顯煩躁。

“那又怎樣?就算沒有外患,我也不會同意你的計劃。”

就在剛才,紀潛之找上白枭,将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并提議二人聯手,篡權奪位。

如此驚人的念頭,被紀潛之輕飄飄說出來,頗有幾分不真實感。白枭臉色沒有變化,唯獨緊抿的嘴唇洩露出猶疑的情緒。

“我只想複仇。”紀潛之補充道,“查清真相,讨回公道。把人手用在妥當的地方,總比現在要好得多。你也不希望那對兄弟繼續鬧下去罷?”

“為什麽找我?”

白枭反問。

“因為這是你的期望。”紀潛之笑了笑,“我要做的,都是你期望達成之事。”

“你又知道什麽?”白枭咬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少自以為是,紀淮,別小看我——”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看着他沾染鮮血的長發,濕黏發亮的黑色衣衫。每次紀潛之從重花殿出來,大抵都是這副模樣。嗜殺的,冷漠的,令人厭惡的。

“我不會答應。”白枭挪開目光,冷冷補充道。“而且,我不信你。這事兒就此打住,休要再提。”

紀潛之張嘴,想要再說幾句,卻又沉默下來。有人從後面伸出兩條手臂,動作親昵地抱住他的脖子。

“不要再提什麽?”

白枭後退半步,低頭行禮,喚了聲教主。

那少年從紀潛之背後探出半個腦袋,笑嘻嘻問道:“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

白枭不吭聲。

紀潛之淡淡看了她一眼,語氣輕松地解釋:“我只是好奇,為何白姑娘平日裏總是冷着臉,不肯笑一笑。她生得這般好看,若是再溫柔些,定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可惜白姑娘不喜歡我問,以後再不問了。”

“這便是你愚笨了。”教主看向白枭,臉上笑容不減。“她生下來就這樣,不會笑,也不會哭。以前我們也好奇,試過很多法子……”

白枭不願聽下去,提高聲調說了句屬下告退,就轉身匆匆走掉了。

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倉皇,卻又透出一股執拗的冷意。

但只有紀潛之知道,她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十八)

四個月後,白枭與紀潛之見面,同意聯手。

她沒說理由,紀潛之也沒有問。

他們秘密布署了整個奪位計劃,從分工到臺詞,處心積慮完美無缺。

接下來,只需要等待一個恰當的契機。

衆所周知,兩位教主性格很不好。惡劣,而且幼稚,經常因為一些瑣碎小事産生沖突,然後分開行動。

紀潛之要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在某個燥熱的午後,兩兄弟在重花殿商議事情,再度意見不合。一人負氣離開,在白枭的陪伴下前往刑堂,打算找囚犯洩憤。途中,白枭無意說到另一位教主私下教習紀潛之,并轉述了教內的各種流言。

在此之前,兩位教主雖然經常鬧情緒,但總能迅速和好。他們之間沒有秘密,更不可能将任何一件事隐瞞多年。

因此,白枭透露的消息給予他很大的打擊。

由于分神,他沒有注意周圍的異動。變故只在一瞬,路上機關突然開啓,白枭用力一推,就将他撞入陷阱之中。

呆在重花殿裏的孿生兄弟并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他毫無防備地喝下了紀潛之遞過來的茶,然後迎面挨了一刀。

刀刃插進腹腔時,茶水中的軟筋散正在發揮藥效。教主低頭看了看傷口,半是疑惑半是了然。他想對紀潛之說什麽,但鋒利刀刃已經劃過手腕腳踝,挾裹着殺意的掌風呼嘯而至。

兩位教主的心腹隊伍匆匆趕來之時,重花殿外已經刀劍林立,防守甚密。明華擋在門前,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有人叫罵,怒斥明華忘恩負義,背叛教主。但明華充耳不聞,活像一尊石像,挪不動也搬不開。

他是個瞎子,也算個啞巴。大多數時間裏,他嚴格遵循教主的命令,但若是白枭開口,萬事皆可赴湯蹈火。

這也在紀潛之的計算之內。

當天下午,重花殿前血流成河。

不願降服的人均遭殺害,剩下一小撮想活命的,各自忍氣吞聲,不再鬧騰。

明華帶着一身腥氣,來到無憂林。他看見林中放置着個巨大獸籠,兩位教主蜷縮在裏面,頭發散亂衣不蔽體,身上遍布深深淺淺的傷口,有的地方還在汩汩流血。

紀潛之廢了他們的武功,挑斷手筋腳筋,又給他們戴上沉重結實的鐐铐,像狗一樣囚禁在鐵籠子裏。

饒是如此,二人還是不改盛氣淩人的模樣,怒視着獸籠外的紀潛之,叫罵不斷。

“紀淮,你就是只喂不熟的畜生!”

“光會使些下作的手段,若不是一時大意,如何會中你的計!”

“待我從這裏出去,定要将你千刀萬剮,扒筋抽皮——”

紀潛之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靜靜看着他們,目光溫和而好奇,帶了觀賞的意味。

“不,你們哪兒也去不了。”他說,“這籠子就是你們往後的住處。”

聞言,獸籠內的兩個人微微愣怔,然後張口破罵,言辭污穢難以入耳。紀潛之走近來,擡手撫摸冰涼堅固的鐵栅欄,輕松說道。

“我做事不似教主狠心,以前我所受的苦楚,也無需一一奉還。唯獨這長夢散,是教主最為喜愛之物,若不親自品嘗,實在可惜。”

“從今天起,我會派人過來,日夜服侍教主食用長夢散。”紀潛之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籠子裏蜷伏的少年,很好心地補充道:“我知教主體質異于常人,恐怕長夢散藥效不足,所以每次多加一些分量,聊表心意。”

早在他說話的當兒,籠內的孿生子已經變了臉色,現在更是面露驚惶,從鐵栅欄間伸出手來,拼命抓住紀潛之的靴子。

“不不不不……”

“莫開這種玩笑,紀淮,你肯定不會真的動手,對吧?”

紀潛之揮一揮手,幾名捧着藥瓶的魔教弟子便走了過來。看見這情景,孿生子終于明白紀潛之所言非虛,原本驚慌的神情逐漸摻雜了恐懼與絕望。

“等等,別過來……對了,對了!你還記得以前在重花殿發生的事麽?”兩人仰起頭,同樣妖異而美麗的瞳孔裏流露着哀求,見者無不動容。“吃人是真的,無蠻子的事也是真的,這麽多年我們過得很苦……”

“你應該能體會吧?大家都是可憐人……事情到這步田地,不能全怪罪到我們身上……”

字字懇切,句句動人。

紀潛之臉上毫無情緒,淡淡反問道:“誰關心你們如何?”

——從頭至尾,都沒有關心過。

他一點點掙開腳上的束縛,轉身離開無憂林。捧着藥瓶的魔教弟子圍攏在獸籠前,動作粗暴地按住那對兄弟的手腳,開始強行灌藥。

鐐铐與鐵欄相互撞擊,發出刺耳尖鳴。偶有一兩聲細微嗚咽,也被其他響動蓋了過去。

大概過了半柱香時間,抑或更久,灌藥的人起身離去,只留下獸籠中的囚犯。在可怕的寂靜中,兩人掙紮坐起,仿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鐵栅欄。

“紀淮!”

“紀淮!”

他們瞪視着紀潛之離去的背影,不斷嘶聲叫喊。聲音重疊在一起,徹底分辨不清。

“你奪了這魔教又如何?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做過的事——”

“和我們一模一樣!”

凄厲笑聲響徹林間。

紀潛之沒有停下腳步。他走得很穩,很慢,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像是出鞘的劍。

無法靠近,寒氣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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