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微不足道

(十九)

魔教易主,但每個人的日子還是照常過。

律令沒有修改,刑堂依舊存在。明華忙碌于教中事務,白枭時常接了命令,外出執行任務。除了一些細微的人事調動,整個魔教似乎沒什麽變化,甚至比起以往,顯出更加繁榮昌盛的景象來。

孿生雙子被囚禁在無憂林裏,最初還有幾個親信試圖營救,被明華撕了腦袋挂在樹枝上。随着時間流逝,再也無人提起這對兄弟的存在,紀潛之也就成為了理所應當的魔教主人。

而無憂林變成禁林,教內弟子一律不許靠近。

除了白枭。

白枭每天都會來。帶着幹糧,水,以及一瓶長夢散。沿着慣熟的道路走進去,來到獸籠前。

喂食,灌藥,然後離開。

關在籠子裏的兩個人都是瘋瘋癫癫的,見到食物只顧搶奪,也不搭理白枭。他們服食了太多長夢散,被幻覺與記憶折磨得日漸消瘦,原本豐腴的臉頰徹底幹癟,整張臉如同被吸幹了水分的骷髅。蓬頭垢面,衣衫褴褛,再也不見昔日風華絕代的少年。

白枭站在籠子外頭,安靜看着,也不說話。

有時他們偶爾清醒過來,就開始罵人。罵紀淮,罵明華,自然也罵她。白枭雖然在聽,面上情緒始終冷淡,瞧不出半分端倪。

兩兄弟罵累了,便哭。痛陳白枭的不是,說她狼心狗肺,沒有人性,白養了這麽多年。語調哀切,淚水盈眶,但卻透着些許造作的虛假。

——教主總是在演戲。

習慣于欺騙,熱衷于玩樂。

連這囚籠的懲罰,都是他們至死享樂的方式。

可惜無人知曉真相。白枭想,世上大約不會有比這兩人更惡劣的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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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孿生子喂完長夢散,白枭會回到重花殿,向紀潛之禀告近日事項。長階之上擺放着雕琢精美的烏木長榻,新的君王半倚半坐,面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

“你又去見了他們。”紀潛之說,“親自喂食長夢散,算是你的報複,還是憐憫?”

白枭不言。

“你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剛出生便被搶來,由那對兄弟撫養長大;因為無法展露情感,自小遭受到無數欺辱折磨。”紀潛之的目光從白枭身上掃過,不帶任何情緒。“他們并不覺得自己做了多大的錯事,你又何必留有執念。”

白枭眼睫微顫,秋水般的眸子裏暗光浮動。

在她過往的記憶裏,兩位教主總是帶着輕松愉悅的表情,對她做出許多毛骨悚然的事。被逼得崩潰之時,她也曾嘶聲诘問,但那兩人理所應當地答道。

——想看見你哭,或者笑啊。

最簡單的理由,最可怕的行徑。

“教主心性不夠成熟,行事只憑自己喜歡。”白枭講完這句,方才意識到自己用錯了稱謂,停頓片刻,繼續說道:“諸事恩怨,皆由此起。”

在紀潛之的事情上,也是一樣。

他們既不會看人,也不會用人。出于個人喜好,把紀潛之一步步拉上來,又讓紀潛之親自斷送了自己的前路。

“我想他們應該很鐘意你。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白枭說,“特別是教你武功的那位……”

雖說是孿生兄弟,各人情感也有所不同。

但也因為是孿生兄弟,相互之間并沒有真正的隔閡。

教習武功的事情,只是錯過了坦言的時機,再加上一點點任性置氣,便催生了他人離間的契機。

“所以你想讓我怎樣?”

紀潛之牽起一邊嘴角,笑着反問道:“感激?釋懷?還他們自由?”

白枭垂下眼簾,輕聲回答:“屬下只是陳述事實。”

即使這事實,已經沒有人關心了。

(二十)

成為魔教教主不久後,紀潛之便去了洛青城外的亂葬崗。

沒有墓碑,沒有标識,于是他親自動手翻挖屍骨。屬下們沒有命令不敢靠近,只能遠遠觀望。

紀潛之跪坐在亂葬崗,不斷用劍刨開墓土,辨認裏面埋藏的屍骸。一次又一次,直到日頭沉入山間,晚霞鋪灑天空。世間萬物均被浸染血色,而他便在這血色間尋見了傅明。

師兄。

他低聲叫道,小心翼翼地将這具白骨抱入懷中。

好久不見。

歸途中,紀潛之始終和白骨待在一起。這具身體過于殘破,腕骨是碎的,腿腳也只是堪堪連接着,更別說胸骨間可怕的凹陷。紀潛之用手帕把每根骨頭擦拭得幹幹淨淨,又仔細包紮了骨架各處的傷痕。做完這些後,他才覺着松了口氣,仿佛傅明所受的疼痛得到了幾分減緩。

數日之後,他回到魔教,抱着屍骨即将踏進大門,卻又停步不前。身旁的人不明所以,不禁開口問道。

教主?

紀潛之望着遠處影影綽綽的殿臺樓閣,半晌,自言自語道。

師兄生前清清白白,不該住在這種腌臜地方。

說罷,他徑直折返,順着道路前往百回川附近。也不知走了多少裏路,翻過幾座山嶺,他總算找到個依山傍水的好地界。草木蔥蔥,空山鳥語,像極了當初的樂陽山。

紀潛之親手挖好墓穴,将傅明安葬進去。低矮一座墳茔,只豎了個簡單木牌,記無義幫弟子傅明眠于此處雲雲。

師兄不愛熱鬧,為人低調,這般安置想必是最好的方式了。

紀潛之對着墳頭叩了三個頭,起身離開。

從此前塵往事,盡歸黃土。

……若是這樣就好了。

時間又過了半個月,某天夜裏,白枭突遭傳喚,匆匆套好衣服奔赴軟香閣。在搖曳不定的燭火中,她看見紀潛之坐在床邊,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袍,長發散落肩頭,遮掩了大半容顏。

白枭不由自主放輕腳步,猶疑着叫了一聲教主。

紀潛之略微轉動眼珠,向白枭望去,又似乎什麽也沒看見。他的眼睛裏黑漆漆的,落不進半點光亮。

“我剛剛見到師兄。”

白枭有些懵,不知該作何反應。紀潛之的經歷,她大致清楚;而那所謂的“師兄”,前不久才被紀潛之葬在百回川附近,如何能夠相見?

“我見到他,我殺了他。”紀潛之垂下目光,望着自己攤開的雙手,聲調疲倦恍惚。“但師兄不在這兒,想必還沒有死,可能逃到別處去了?教中道路複雜,師兄傷勢危急,你趕快派人尋找……”

白枭張了張嘴,低聲打斷紀潛之的話語。

“傅少俠不在此處。”她冷靜提醒道,“您也沒有殺他……教主是被夢魇住了罷?”

聞言,紀潛之眼中閃現疑惑,繼而變得清明。

“啊,是了……”

他笑了一笑,說道。

“師兄早就死了,在城北武館。”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調很柔和,蘊含着某種奇異的安心感。

白枭默然。長夢散的藥效早已消失,但紀潛之仍然未能走出舊日陰霾。

(尾聲)

往後的時日裏,紀潛之的症狀愈加嚴重。

他依舊在做噩夢,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次醒來,都得花費功夫确認現實。

情況最糟糕時,他甚至挖開傅明的墳墓,直至看見裏面沉睡的白骨,才放下心來。

這才是真的。洛青城內,半面崖上,城北武館……

紀潛之反複溫習着所有的記憶,俯下身來,帶着餍足的笑容親吻骸骨。一丁點兒冰涼的觸感落在唇間,而後消弭不見。那些微不足道的隐秘情感,在他體內發出扭曲而痛苦的哀鳴,掙紮着翻滾着,最終被時間碾成碎片。

作者有話要說:

能寫完番外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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