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

月上中天。

傅明早已讀完隐藏數據,坐在床邊一言不發。燭臺上的火光撲簌簌跳動着,被窗外的冷風一吹,便倒伏在蠟油裏。房間變得昏暗,唯有傅明的眼睛泛着一點兒亮光,像是黑夜中閃爍的星辰。

過了很久,他才嘆了口氣,起身去找紀潛之。

找人不是難事。根據數據記載,紀潛之常去的地方不多,如果沒有事務需要處理,休憩時他都呆在軟香閣,或是以前練功的院子。

傅明踩着月色走過一道道門,在重重樹木間尋見了那座極不起眼的院落。門虛掩着,輕輕一推,就打開了。

他跨進門檻,沒在院子裏瞧見紀潛之。四周設着許多廂房,窗戶黑黢黢的,似乎早已無人居住。

傅明回憶着數據資料,選定一間偏南的廂房,放輕腳步走過去。門開着一條縫,很容易就能看見房內的景象。

一桌,一椅,破爛的練功樁。牆壁斑駁凹凸不平,依稀可見許多簡陋的圖畫——那是以前紀潛之為了學武,日複一日刻下的招式。有些來自于明華,有些則是前任教主的功夫。

而紀潛之,此刻正坐在桌前,擦拭着手中的斷劍。他的神情如此專注,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門口的人。

傅明皺眉,總覺得這景象分外刺眼。

“紀教主。”他開口叫了一聲,擡手象征性地叩了叩門,徑直走進房間。

對方并沒有擡頭,依舊持續着擦劍的動作,随口問道:“你來做什麽?”

“先前誤闖禁林,實在心裏難安,因此特意來找教主,當面表達歉意……”傅明微微笑着,将自己編造的理由一一陳述。他的解釋沒有誠意,聽的人也漫不經心。待他說完,紀潛之還在侍弄手裏的劍,仔仔細細的,全神貫注的。

傅明的目光落在紀潛之手上,不由摻了幾分複雜情緒。

“……那劍已經不能使了。”他說,“教主為何留着?”

紀潛之擡眼看向傅明,神情略微恍惚,然後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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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師兄所贈之物,自然要好好保管。”紀潛之語氣平淡,不喜不悲,“路少俠與師兄相處多日,應該也知道他的脾性,對人對事都冷淡得很。這柄劍,是他唯一贈予我的東西。”

傅明心裏煩躁,面上還要強作笑容:“教主倒是有心。”

紀潛之搖頭,似是有些疲倦。

“我又何必對你說這些。”

他揉了揉眉心,揮手示意傅明出去。

傅明不走,繼續說道:“教主的心意,傅兄未必知曉。他如此散漫,想必這劍也是路過鐵鋪随手買來。”

話音譏諷,暗含嘲弄。

紀潛之周遭的氣息立刻變了。

傅明心知不妙,卻不肯退卻。他的腦袋裏塞滿了紀潛之的記憶,沉甸甸的,壓得他無法思考,透不過氣。灼熱而滾燙的氣流不斷湧出喉嚨,連帶着許多無法控制的言語,一同噴發出來。

“既是無心之物,你又何必珍重?”他問,“傅明若是聽聞,只會笑你蠢不自知……”

紀潛之聞言不怒反笑:“你知道什麽?”

“不過是十文錢的破爛玩意……”

傅明話說一半,殺氣突然迎面而至。他還未看清紀潛之的動作,整個身體已經撞在了牆上,脊椎骨發出痛楚哀鳴。涼氣掠過耳垂,緊接着有黏答答的液體順着脖頸流淌下來,沾濕衣襟。

“唔……”

傅明掙紮着發出個模糊的音聲,然後沒了動靜。他的嘴巴被紀潛之死死捂住,下颚骨快被捏碎。而那柄陌生而熟悉的斷劍,此刻被深深插進牆壁,與他的腦袋不過咫尺距離。

“看來是我對你太好,讓你忘了分寸。”

紀潛之緊盯着傅明的眼睛,笑容寒涼。“路少俠如果還想活命,就管住自己的嘴。如有下次,即便你是師兄故友,我也不會輕饒。”

說罷,他松手退開半步。傅明登時身體失力,整個人跌落在地,不斷喘息着。左耳垂刺刺的痛,用手一摸,全是血。

紀潛之拔出劍,看也不看傅明,只淡淡說了句滾。

傅明也利索,不聲不響爬起來,轉身就走。他的心裏憋着一股勁,卻又無從發洩,只能把腳步踩得重而又重。待要跨出房門,背後突然響起個疑惑而陰沉的嗓音。

“站住。”

傅明稍稍停滞動作,但沒有回頭。

“你怎麽知道這把劍花了十文錢?”

這問話如同驚雷墜地,炸得傅明脊背生寒。

他用力捏緊了手指,咬牙答道:“傅兄生前告知于我。”

“師兄從不注重錢財之事,又怎會特意告訴你?”

“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待如何?”傅明語氣變得尖銳,一反尋常。“紀教主,你對傅明又了解多少?他說什麽,做什麽,你真能明白?”

廂房裏的人沒有答話。

甚至也沒有動怒。

一切都安安靜靜的,聽不到半點兒響動。

傅明不再等待,大跨步出了院子。月光依舊明亮,映照着慘白冰涼的地面。交錯橫行的道路自腳下延伸開來,彎彎曲曲流向遠方,被無盡黑暗所吞噬。

他看不見去路。也辨不清來路。

仿若身置迷宮,徹底失去方向。

翌日早晨,教內的氣氛變得不太尋常。

先是有人被拖進了刑堂,接着軟香閣換了新的守衛,嚴禁任何人随意靠近。背着藥箱的年輕郎中從裏面出來,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憂愁。

傅明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白枭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躺在樹上出神。這是一處僻靜的荒園,久未修剪的樹木肆意生長,層層疊疊的枝葉遮擋了彼此的視線。白枭仰頭望去,只能瞧見傅明小半張側臉,卻辨不清他臉上表情。象牙白的衣衫被夜露打濕,隐約有了幾分透明朦胧,連帶着傅明也顯得影綽綽地不真實。

這個人與白色真的很相襯。

白枭毫無來由地想道,難怪教主只要他穿白衫。

她收斂心神,提高音調叫道:“路少俠。”

傅明沒搭腔,但身體略動了動。

“昨夜你去了哪裏?為何遲遲不歸?”白枭眉間微蹙,似是不太喜歡傅明的态度。“我應該告訴過你,要用心侍奉教主,不要做多餘的舉動。”

傅明喉頭滾動,發出一聲模糊的笑。他側過頭來,有些漫不經心地應和道:“白姑娘說得是,我馬上就回去。”

白枭面露不悅,一手扶着腰間的長鞭,忍了又忍,終究沒有動手。

“罷了,你現在去軟香閣等候。如若教主醒來傳喚,你定要仔細行事,不可怠慢。”說到這裏,她停頓片刻,又補充道,“別做不該做的事,除非你想掉腦袋。”

傅明對她的威脅置若罔聞,敷衍性地嗯了幾聲,突然臉色微變。

“他怎麽了嗎?”

“昨夜中毒,服藥未醒。”白枭說話的聲調冷冰冰的,聽不出起伏情緒。“教主就寝之前,需飲用靜心茶。若是往常,侍女試毒後才會呈給他。但在昨晚,教主回到軟香閣便遣散了周遭所有人。”

于是,這杯有問題的茶水沒有經過最後的檢測,直接被紀潛之喝了。

“所幸沒有大礙,只需休養數日……下毒的細作是萬鐵堂的餘黨,現在已經交給明華處置。”白枭沒有細說,但傅明瞬間明白了前後因由。萬鐵堂在書中出場不多,是個新興門派,十幾年前風頭正盛,在鏟除魔教的事情上比較積極,結果多次引火燒身。後來紀潛之夜屠萬鐵堂,整個門派從此一蹶不振,如今只靠着幾個外門徒弟茍延殘喘,勉強沒丢了名號。

對紀潛之下毒,屬于孤注一擲。紀潛之沒死,恐怕萬鐵堂真要從世上消失了。

傅明心裏苦笑。紀潛之算是成了完完全全的大反派,也不知還有幾分回轉的可能。

“你好像不怎麽意外。”

白枭觀察着傅明的神情,如此陳述道。

“他做了太多惡事,招致報複也是理所當然。”傅明随手摘了片樹葉,無意識地揉搓着,“……況且,每天都喝什麽靜心茶,這種固定習慣自然會被人盯上……”

“教主常受夢魇煩擾,須得飲用特意調制的靜心茶方可入睡。”白枭語氣不善,隐隐帶了質問的口氣。“你與教主相識多日,竟然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

傅明是真的不知道。

這等細枝末節的內容,在隐藏數據裏占不了多少篇幅。因為和主線劇情沒什麽關聯,他習慣性地選擇了忽略。

可是,就算沒有隐藏數據,他也該注意到的,不是麽?

不是什麽難以察覺的事情。只要稍加留意,就能了解對方的習慣。

然而傅明從未發現。

“啊,對了……”

他盯着綠蔭遮蔽的上空,喃喃自語。

“說起來,那家夥休憩的地方,的确總是備着茶水……”

話音消失在空氣中,久久沒有回應。傅明扭頭望去,樹下空無一人。

原來白枭早已離開。

他扯扯嘴角,翻身跳下樹來,沿着小路回到軟香閣。

門口的守衛沒有阻攔,大約白枭早有吩咐。

傅明進到紀潛之的卧房裏,徑直走至床前。紀潛之還沒有醒,一動不動躺在床榻間,對他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

傅明默不作聲地看着這個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勾畫着似笑非笑的弧線。雖是極為英俊的相貌,卻仿佛戴着無形的面具,每一處神情細節都透着虛假的成分。

看着看着,傅明突然想起那對雙胞胎曾說過的話。

——你奪了這魔教又如何?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做過的事,和我們一模一樣!

落敗之人的嘶喊,大抵沒什麽分量。但在傅明看來,雙胞胎的指控其實是有道理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現在的紀潛之和前任孿生教主很相似。

一樣的喜怒無常,熱衷演戲,手段殘忍。

“也許這些都是我的錯。”

傅明低聲說着,擡手整理紀潛之耳鬓亂發,順帶掖了掖被角。

“我幹擾了你的人生,害你走上魔教教主的道路,平白增添了許多不好的經歷。”

在原著中,孿生教主并沒有被紀潛之奪位,因此很是風光了一段時間。劇情變更後,紀潛之成為魔教教主,擔當了孿生子原有的角色。

“這本不是你該走的路。”傅明說,“成為大俠,洗盡冤屈,受人敬仰……那才是你的未來。師父把你托付給我,肯定也是擔憂你被仇恨蒙蔽心智,誤入歧途,要我仔細照看。”

“如此說來,我這個師兄做得實在失職。既沒把你教好,又對你不夠關心,把你帶歪了還不知悔改。”傅明嘆了口氣,自嘲笑道:“如果師父在世,絕對要氣得罰我抄完書房所有的冊子。”

紀潛之依舊在沉睡,也許是中毒的緣故,面色顯得愈發蒼白。

“不管怎樣,你認識的傅師兄已經死了。現在我不是他,相認沒有意義,解釋起來也麻煩,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死了的人總歸會被淡忘,時間久了,一切都會好轉。向前看,紀潛之,向前看。你明明可以換一種活法……”

明明可以擁有更光明的人生。

傅明用力按壓着脹痛的太陽穴,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或許是受了隐藏數據的影響,他沒辦法把紀潛之當作虛拟角色看待,結果說了許多不必要的廢話。這些話聽着矯情,說得無趣,甚至沒有傾聽的對象,只是傅明自己的獨角戲。

看來果然不能在書裏呆太久時間。

工作做完之後,他得馬上離開,給自己放個長假。什麽半面崖啊紀潛之啊亂七八糟的事情,統統都該忘掉。

摒棄虛假的師兄身份,做回無牽無挂的傅明。

他心下有了決定,于是不再說話,匆匆離開軟香閣。

随着腳步聲逐漸遠去,床上的紀潛之睜開雙眼,目光一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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