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皮囊(一)

魔教教主中毒之事,沒多少人知道。

紀潛之連日留宿軟香閣,足不出戶,竟也無人覺得反常。

這是因為,住在軟香閣的人,除了紀潛之,還有位路姓青年。

據小道消息稱,此人喚作路人甲。無門無派,身世不明,似乎武功不錯,但誰也沒見識過。

教主請鬼手程看病的時候,這人恰巧受到牽連,被迫來到魔教。沒幾天便被送走,從此銷聲匿跡。

算不得什麽大事,不值一提,衆人并未在意。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紀教主外出辦事,途中一度失去聯絡。再現身時,竟與此人形影相随,親密如故。回到魔教,更是将這位路姓青年安置進軟香閣,近身侍奉。

這還沒過幾天,兩人便徹底同吃同住,日夜相處,實在是鴛鴦情深,羨煞他人。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啊。

人們啧啧嘆息,既好奇路姓青年的手段,又感慨于教主的表現。要知道,這麽多年來,紀教主從未對誰如此親近過。

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男人。

說相貌,雖然也算英俊,但絕非傾城之姿。說性格,似乎也不夠積極,且毫無存在感。

能夠如此博取教主歡心,莫非是在某方面有着過人之技?

“……”

傅明舉着筷子,莫名打了個寒噤。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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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對面的紀潛之微微笑着,替他夾了菜,問道:“難道今天的飯菜不合口味?”

傅明連忙否認,埋頭繼續扒飯。

“吃慢點兒,仔細噎着。”

紀潛之一邊說着,擡手拈掉傅明嘴邊飯粒。這動作委實太過親昵,傅明條件反射性地向後躲開,身體歪了一歪,差點兒摔下椅子去。

“紀教主注意分寸。”傅明坐正,勉強維持着平常臉色,向紀潛之提建議。“我自己會吃飯,不需要照顧。總是做這些舉動,容易讓人誤會。”

紀潛之輕笑一聲,目光淡淡掃過傅明身體,反問道:“誤會……誤會什麽?你我之間,原本就該如此。”

傅明皺眉。

自從紀潛之中毒醒來,便命他陪伴左右,不得離開片刻。吃飯,看書,甚至休憩,兩人都在一起。傅明睡覺的地方,也從原來的耳房搬到了正卧,和紀潛之同床同被,親密無間。

簡直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可言。

難道是毒茶燒壞了腦子,讓這人變得更不正常了?

傅明看向紀潛之,對方笑容溫煦,目光寵溺毫無遮掩。這景象看似和諧,實則詭異,直讓傅明打了個哆嗦。

為了鎮定情緒,他端起茶杯,打算喝口茶水壓壓驚。殊不知一舉一動,全部被紀潛之看在眼裏。

端茶的姿勢,吞咽的動作。

甚至眼角眉梢細微的變化。

“光喝茶沒什麽意思。”紀潛之提起酒壺,親自為傅明斟滿一杯,勸道:“這是新送來的酒,喚作‘滿懷香’,滋味上等,不如嘗嘗看?”

傅明向來不愛喝酒,立刻推拒。

紀潛之也不強求,用手指摩挲着酒杯邊緣,低聲笑了笑。

為緩解氣氛,傅明輕咳一聲,出言解釋:“我不能沾酒,喝了會吐。”

“我知道。”

紀潛之應和着,語氣似是懷念。

傅明疑惑,想問什麽,又沒有說話。他的視線掠過飯桌,看到紀潛之面前只放了一碟白面饅頭,配菜少許。比起自己豐盛的飯食,實在簡陋得多。

這幾日共同進餐,紀潛之吃的東西大抵如此,沒什麽花樣。

作為魔教教主,這日子過得也太清貧了些。

紀潛之注意到傅明視線,自己也看了看碟子裏的饅頭,略微搖頭,淡淡說道:“他們不明白我的意思,還是做得太精細。”

“我自小不愛吃饅頭,為此常受父母訓誡。後來經歷得多了,漸漸沒了挑剔的毛病,但絕對談不上喜歡。”紀潛之掰了一塊饅頭,送進嘴裏。動作雖然随意,卻依舊透着一股子優雅。“師兄帶我出逃時,手中拮據,我倆經常忍饑挨餓。師兄照顧我,哪怕身上只剩兩文錢,也換成饅頭給我吃,自己卻水米未進。”

傅明隐約對此事有印象。

好像是在前往樂陽山途中,經過某個破爛村莊時,自己去換食物,而紀潛之遇見了赤鴉堂的追殺者。幸好自己回來及時,阻攔一場沖突。

為了讓紀潛之冷靜下來,他當時說了些不太中聽的話。

——你該慶幸他沒認出你,不然現在就輪到我收屍。

——真要送死,我不攔你。

現在想想,這些話的确很刺耳。

傅明還記得當時的畫面。身形瘦小的孩子坐在屋檐下,狠命将饅頭塞進嘴裏。因為下雨的緣故,紀潛之臉上都是水,濕漉漉一片。

“年幼不懂事,總覺得師兄太過冷漠,卻不知道他的苦衷。長大後獨自闖蕩,吃的虧多了,終于學會辨識人心。”紀潛之擡眼望着傅明,“睹物思情,便有了吃饅頭的習慣。讓你見笑了。”

傅明搖頭,心裏覺得不自在。紀潛之這番話,仿佛就是對他說的。

吃完飯,紀潛之邀請傅明切磋劍術。理由是休養多日需要舒展筋骨,而傅明是個很好的練習對象。

恰巧白枭來訪,拿着一疊書信,似乎想要禀報什麽,看這情形又默默閉上了嘴。

傅明不清楚紀潛之的意圖,出于安全考慮,他提議紀教主可以找明華切磋。

“明華很忙。”

紀潛之如此答道。

白枭不吱聲,看了紀潛之一眼。

若不是因為教主連日不幹活,明華怎會忙碌至此。

罪魁禍首溫柔笑着,一臉事不關己。

“那就讓白枭陪你。”傅明繼續建議道,“白枭功夫比我好,打起來順手。”

“白枭也很忙,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

紀潛之說着,淡淡掃了白枭一眼。

白枭:“……教主說得是,屬下這就告退。”

傅明啞口無言,眼睜睜看着白枭離開,只好接受紀潛之的邀請。

切磋的地點還是紀潛之曾經住過的院子。之前夜裏看不太清,現在再次造訪,傅明終于看清院落全貌。

牆壁傾頹,廂房破舊。庭院中央空曠荒涼,唯獨一株紅梅傲然挺立,綻放滿樹繁花。

紀潛之站在樹下,劍尖微微傾斜,指向地面。他向傅明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傅明沒有磨蹭,握緊手中長劍,足尖輕點,沖向對方。劍刃相互格擋,發出清脆的鳴叫聲。

一招,兩招。

很正常的練習,沒有攻擊性也沒有殺意。傅明本以為紀潛之要捉弄自己,或是借着切磋的理由,将自己痛毆一頓——畢竟幾天前的夜裏,就在這地方,他惹怒了紀潛之。

當時的紀潛之,真正動了殺心,但還是放過他一條命。

傅明知道,按照紀潛之的脾性,這事兒絕對不會輕易過去。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紀潛之的懲罰或冷落,但事态發展遠遠超乎意料。

中毒醒來的紀潛之,态度發生了徹底的轉變。

熱情,溫柔,極具包容力,簡直像是被人冒充。

為什麽呢?

傅明用劍擋住紀潛之的進攻,心不在焉地思考。

為什麽會這樣對待他?

究竟有什麽理由?

又是一招,紀潛之力道過大,傅明被沖撞得連連後退,用劍尖支撐住身體平衡。

他擡頭望向前方,紀潛之依舊站在原處,垂手持劍。由于前幾日的中毒事件,紀潛之的氣色不太好,在滿樹殷紅映襯之下,臉龐愈顯蒼白。可那雙黑漆漆的眼眸,此時明亮如星辰,直擊傅明心底。

“無義幫的劍法,你終究沒有忘。”

紀潛之說。

“原本我不敢信,現在不得不信。師兄,你藏得真久。”

一聲師兄,像利劍刺穿傅明心髒。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不小心使出了無義幫的招式。

作為外來人員,傅明對武功技藝并沒有嚴格的概念,只能依靠角色設定的能力施展招式。無義幫的劍法殘存在他的記憶裏,稍不注意便會顯露出來。

糟糕……

傅明穩住情緒,帶着一臉茫然神色問道:“你在說什麽?”

“別裝了。”

紀潛之緩緩走來,用手指拂去落在傅明肩頭的深紅花瓣,輕聲說話。

“師兄,別演戲了。”

“我不是你的師兄。”傅明咬牙,側身避開紀潛之的動作。他聽見胸腔內激烈跳動的聲響,砰砰,砰砰,像是有個人在用力捶打着裏面那團柔軟疼痛的玩意兒。

“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但我真不是他,別錯認人。劍法的事,以後給你解釋……”

傅明無法再說話,只能抿緊嘴唇。固執而焦躁的感覺從胸口蔓延至四肢,順着血液肆意竄逃,奔走呼號。

“我不是他。”

他最後重複了這句話,棄劍離開。

紀潛之沒有跟上去,只是盯着那個略顯倉皇的背影,眼底湧動着複雜難明的情緒。院子裏分外安靜,偶有寒風穿過,帶起一片飒飒聲。

“白枭。”紀潛之叫了這個名字,“你似乎有話要說?”

從角落暗處閃出個人影,将手中書信呈給紀潛之,冷聲說道:“北霄派等人已經解決綠林禍亂,再過幾天,石永蒼便會帶人歸來。赤鴉堂韓元那邊,我們的人手現已安排妥當,随時可以動手。”

“聶常海呢?”

“武林大會時日漸近,北霄派事情太多,不能一日無主。聶常海暫時顧不到赤鴉堂,對我們的監守也有所松懈。至于夏川閣……”白枭眼裏閃過一絲嘲諷,語氣也輕松許多。“夏有天利欲熏心,越來越不知節制,甚至想要插手南邊地界的生意。江湖上傳言愈盛,不少人起了疑心,追責夏川閣是遲早的事。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紀潛之問。

“為了獲取夏有天的信任,我們讓出很多生意,虧損數目不可小觑。教內一些人甚為不滿,對教主頗有微詞……”

紀潛之聽到這裏,無謂地擺了擺手,态度敷衍。“這些小事你自行處理即可。誰管不住嘴,也不用再說話了。”

“……屬下遵命。”

白枭應答着,身體卻沒有動。紀潛之拆開書信,懶懶讀着紙上的字跡,嘴角始終噙着一抹輕淺笑容。冬日疏朗的陽光落在他身上,不意增添幾分暖意。

白枭看了會兒,突然說道。

“屬下有一事不明。”

她停頓片刻,沒有等到紀潛之的回應,只好繼續說下去。“教主中毒不深,為何那日特意安排,讓路少俠前去照顧?”

況且,那家夥沒心沒肺,剛進去沒多久就出來了。白枭看得清楚,簡直按捺不住想揍人的沖動。

更想不通的是,教主竟然心情大好,甚至将此人當作傅明,仿若魔怔。

“路少俠并非故人,教主何以如此待他?就算兩人再相似,終究不一樣,教主應該比我清楚才是。”

她記得紀潛之瘋魔時挖掘屍骸的舉動,這幾天的反常行為,大概也是因為思念過甚自欺欺人。

“人死不能複生,還望教主節哀順變。”

這番話說得懇切,但紀潛之似乎并沒有聽進去。他看完了手裏書信,指間稍微用力,所有紙張瞬間化作片片碎屑。

“人死不能複生……”他喃喃自語着,側過臉來,神情略顯困惑。“那是誰規定的?”

白枭語塞,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她擡頭望着紀潛之的臉,從微笑的眼眸到餍足的唇角,看着看着,心裏突然生起某種可怕的寒意。

——這個人是清醒的。清醒的,瘋子。

“師兄就在這裏,就在此處。以前我常以為自己錯認,可我辨識天下易容,何曾錯看一人?”

紀潛之笑着,神情溫柔容顏如畫,從嘴裏吐出的言語卻充滿執拗氣息。

“世人以易容改換身份。而師兄,只是換了件皮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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