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皮囊(二)

被拆穿身份,也沒什麽大不了。

傅明試圖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但無濟于事。他近乎逃跑般離開了院子,胡亂撿着小道走,直到被大片叢生的草木堵住去路。

……沒有地圖的指引,傅明走進了死胡同。

他愣愣看着面前的茂盛植物,想也沒想便動作熟練地爬到樹上,坐在了最高處。這簡直就是一種本能——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只有呆在樹上,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天氣很冷。淡薄的陽光穿過樹葉,稀稀拉拉落在身上,沒有絲毫溫度。潮濕而陰冷的風拍打着他的面頰,額頭,像細針一樣穿刺着脆弱敏感的眼球。

傅明閉上眼睛,世界盡是殷紅。

他聽見腦袋裏有個聲音,機械而冷靜地提問。

——紀潛之如何能拆穿你的身份?他什麽時候起的疑心?

無義幫的劍法……不,很早之前就有了漏洞。先前夜裏發生争執,一時疏忽說出匕首價格,恐怕對方已經生疑。

如此看來,投毒事件應該不單純。紀潛之的确中了毒,這點可以保證,畢竟幾天以來兩人相處甚密,倘若弄虛作假,必定會被識破。

……那麽,是紀潛之将計就計,故意制造機會好讓自己露出馬腳?

傅明想到這裏,心情愈加煩躁,卻又覺着想笑。

如果真是這樣,他自己可夠蠢的。毫無防備跳進挖好的坑裏,不用別人逼迫,就把不該說的秘密一股腦全部交代了出去。或許紀潛之早就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所以才态度大改,不似以往。這幾日的親密相處,也只是紀潛之用來測試他的方式,一步一步,一點一滴,直至完全确認傅明身份。

“媽的……”

傅明忍不住出口成髒。

他在樹上呆了一整天。夜幕降臨時,魔教的人找過來,請他回軟香閣。當然,他沒有動彈。

Advertisement

人來了一撥又一撥,誰也不敢對傅明動粗,只能默默退開。眼看月亮攀上樹梢,挂在當空,又逐漸沉落下去,傅明終于神思困倦,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這個覺睡得很不踏實。可能是由于躺在樹上的緣故,他的脊背極度酸痛,腿腳筋脈也困倦發麻。他想換個姿勢,可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在難以忍耐的煎熬與困倦中,他的意識浮浮沉沉,幾經掙紮,終于清醒過來。

入目是雕镂精巧的屋頂房梁。空氣裏燃着什麽香,味道甘甜纏綿,沁人心脾。傅明眨了眨眼睛,目光渙散地看着屋內陳設,半晌,才認出這是軟香閣的卧房。

……怎麽回來的?

傅明毫無印象。他費力地扭轉頭,看到紀潛之就睡在身側。兩人肢體交纏,呼吸清晰可聞,也不知這姿勢維持了多久。

難怪沒睡好。

傅明挪動身體,打算把胳膊抽回來,活動活動筋骨。誰知他剛動彈,紀潛之便睜開眼睛,啞聲說了句早。

“昨夜師兄睡得真沉,差點兒摔下樹來,幸虧我及時趕到。”紀潛之翹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傅明,“師兄真喜歡呆在樹上,但是夜間寒氣重,容易着涼,以後還是回房睡罷。”

寥寥幾句,傅明已經明白前後因由。

昨晚他入睡後,是紀潛之把他弄回了軟香閣。

“謝教主關心,路某受寵若驚。”傅明往床邊挪了挪,避開紀潛之的眼神。他還沒想好恰當的應對方式,因此顯得有些心虛,說話也底氣不足。“樹上風景好,因此多呆了會兒。教主若是不喜歡,以後我便不去了。”

這話含着幾分委曲求全的意思。

紀潛之望着傅明低眉順眼的模樣,微微搖頭,嘆道:“師兄,別演了。”

傅明不放棄,繼續說道:“我姓路,不叫傅明。匕首和劍法的事,日後我會向教主解釋,還望教主仔細思量。傅兄已故,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剩下的話,傅明沒能說出來。紀潛之直接湊過來,用嘴唇堵住了他的言語。微涼柔軟的唇舌相互厮磨,緊接着這溫柔化作掠奪,仿佛要将傅明生吞活剝。

“唔……”

傅明喉頭滾動,發出模糊不清的□□。他根本沒有辦法說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不已。紀潛之翻身壓住他,加重親吻的動作,左手順勢滑入松散衣衫,揉捏胸膛凸起之處。

“等等,等等……”傅明勉強推開紀潛之,喘息着問道:“教主這是什麽意思?”

“師兄問得真奇怪,當然是行親近之事。”

紀潛之擡手握住傅明指尖,以一種極為□□的姿勢舔舐着。傅明脊背發麻,連忙掙脫了手,向後退去。慌亂之中,他忘記自己正在床邊,身體頓時淩空,差點兒跌下床去。

紀潛之手疾眼快,直接攬住傅明的腰,把他摁回床鋪。

“……我不明白。”

傅明望着上方的紀潛之,喃喃說話。他的頭發散亂一片,絲絲縷縷落在臉頰上,遮擋了大半視線。

“你既當我是師兄,為何還要如此?”

且不說“傅明師兄”和紀潛之只是同門關系,師兄弟之間行此狎昵之事,實在違背倫理綱常。按照傅明對紀潛之的了解,這不合理。

“為何不能?”

紀潛之反問道:“你是我師兄,那又如何?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麽關系?”

傅明愣住了。

他看着紀潛之。對方也在看他,黑漆漆的眼眸裏只有單純的疑惑,仿佛傅明提了什麽荒唐的問題。

傅明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戰。

不正常。

眼前這個紀潛之,根本不正常。

“師兄莫鬧別扭。”紀潛之撥開傅明臉上的發絲,柔聲說道:“你我本該多加親近,免得生分了。只有這樣,以前那些誤會争吵,今後才不會再發生……”

傅明啞然,不知該說什麽。紀潛之的手指貼着他的臉頰,順着下颚弧線滑至脖頸,又挑開散亂衣襟。正在這時候,窗外突然傳來個陌生男音,語調謙恭而猶疑。

“禀報教主,北邊來了消息,是有關石永蒼的。事關重大,還請教主過目。”

紀潛之動作微頓,神色顯出幾分不悅,很快又恢複平靜。他看了看身下衣衫大敞的傅明,頗為可惜地嘆了口氣。

“我得出去一趟,師兄自便,不要亂跑。”

交代完畢,他起身穿好衣服,推門離開。聽到門框閉合的響動,傅明總算卸了身上力氣,頭疼般捂住額角,□□一聲。

“越來越不明白了……”

無論是紀潛之的變化,還是身份問題的解決辦法。

所有的事情攪合成一團漿糊,理不清任何頭緒。

照這樣下去,他真能順利完成任務,最大程度拯救劇情嗎?被扭曲的主角,還能回到正途嗎?

傅明不知道。

甚至無法猜想。

“哔——”

熟悉到厭煩的提示音在腦內響起。

“嗨,我是樂谷。”

傅明用力按壓着脹痛的太陽穴,随口問道:“有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樂谷開了個玩笑,繼而說道:“我就想問問你,任務進行得怎麽樣,大概哪天能回來。科裏已經有人起疑,我瞞不了太久。”

“還得一段時間。不着急,只要消息沒傳到上面去,就不成問題。”傅明坐起身來,一邊掩住衣襟,尋找外衫和鞋襪。他發現床頭矮凳上整齊疊放着嶄新的衣物,象牙白色,銀絲繡線,大約是侍女重新準備了東西。

“我遇到點兒麻煩。”

傅明拿過衣物,一件件穿在身上,順便和樂谷解釋。

“前幾天,我不小心在主角面前暴露舊時身份,恐怕會對劇情産生影響。後面的行動需要仔細規劃,任務難度也有所增加……”

“暴露身份?”樂谷打斷他的發言,語氣變得奇怪起來。“這種死而複生的事情,如何暴露,誰會相信?”

傅明沉默。解釋太麻煩,說出來只顯得荒唐可笑。

“算了算了……”樂谷似乎心情不太好,說話帶着一股焦躁勁兒。“我只希望你分清虛實,別投入太多感情,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傅明,你工作向來做得很好,別犯傻……書裏的東西總歸是假的,你明白嗎?”

“我知道。”

傅明系好腰帶,又穿上新鞋襪。他始終有點兒心不在焉,語氣也不自覺摻雜了敷衍的情緒。“我的任務是糾正劇情,挽回損失,這個我比誰都清楚。只是事情比較複雜,所以多花了一些時間。至于其他的,你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

樂谷提高聲調,近乎譏諷地質問道:“傅明,你真當我傻,随便幾句話就能騙過去?”

“虛拟世界運行期間,産生的數據經過計算,會以文本形式部分呈現。我不在書裏,但我長眼睛,會看字。就算文本不能顯示所有劇情,但有些東西是藏不住的。傅明,我不是瞎子,別當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說不小心暴露身份,可如果你有心隐瞞,誰能真正知道?這他媽不是失誤能誘發的事故——”

樂谷一改往日閑散活潑的态度,言語咄咄逼人,甚至還爆了粗。連珠炮似的質問通過線路,仿如一道道驚雷,直接在傅明腦袋裏炸開。

他下意識捂住耳朵,想把這令人難受的聲音隔絕開來,但根本無濟于事。樂谷的言語,分外清晰刺耳。

“你是故意的;身份暴露,是你的意願。劇情毫無起色,又何嘗與你無關?傅明,你真的只在做任務,沒有摻雜任何私人感情?別他媽騙我——”

聲音戛然而止。

傅明切斷了連接,僵着身體坐在床沿,許久都沒有動靜。房間一片死寂,緊接着從這死寂中又生出無數細微的嘲笑,切切察察,難以聽清。

“哈……”

他從喉嚨裏擠出一絲音聲,像笑又像哭。

樂谷的話語猶在耳側。憤怒的,譏諷的,如一柄最鋒利尖銳的刀刃,不留情面地揭開他層層包裹的內心,把蜷縮躲藏的真相拖拽出來,暴曬在日光下。

而這團血淋淋的、畏畏縮縮的東西,傅明從未仔細看過。

現在它被強制遞送到面前。

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将所有深藏的秘密徹底曝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