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皮囊(三)
十七年前,傅明出于工作原因,進入一本連名字都沒有的武俠書裏,修複缺失的文字細節。
一開始他并沒有把這本書放在心上,畢竟難度低,篇幅短,稍加時日便可完成。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剛接入虛拟世界,程序便遭受攻擊。在意外中,他成為無義幫的弟子,而且失了憶。
失憶的傅明,只想過着混吃等死的日子。也許是因為潛意識在作祟,他始終無法對世間的一切産生同理心。或者說,他本能地拒絕融入這個世界。
可是紀潛之出現了。
他們共同度過了無數個日夜,無論傅明願與不願。半面崖上,集安鎮裏,樂陽山間。長時間的苦難與依賴,讓兩個人的關系愈加密切——即使傅明毫無所覺。
他不是一個敏銳的人。對于自己的情感狀況,更是從未仔細了解。
直到某天,他聽聞紀潛之被魔教殺害,失魂落魄跑到鎮子裏,匆忙之中甚至丢了一只鞋。目送紀潛之離開後,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回去的路上,傅明想了很多。關于半面崖,關于師父的囑托,關于自己帶紀潛之出逃時,将其舍棄又返回救助的行為。
他抓着荊棘去開滿夜明花的山洞裏尋找秘籍。
在寒夜裏強撐着保持清醒狀态為紀潛之守夜。
……
想到最後,傅明總算把自己的感情理出了大概。
幾年來,他一直以為,照顧紀潛之是出于義務,是為了履行師父的遺囑。但他的所作所為,早就遠遠超出了這個範疇。
紀潛之是他的師弟,是世上與他最親密的人。
四年後,在洛青城內,兩人再次相見,傅明更是肯定了這一點。
但他沒能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沒能讓紀潛之明白自己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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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城北武館就出了事。傅明沒有機會,也再不可能對紀潛之說任何話了。
——如果那天夜裏,他能夠對紀潛之表示得更熱絡些,哪怕說一兩句關心的言辭,阻止紀潛之前往城北武館,是不是一切都會改變?
傅明不得而知。
他來不及後悔,就失去了師兄的身份。真實的記憶紛沓而至,現實與條規像一張結實牢固的鐵網,緊緊纏住他的手足,禁锢他的大腦。
他不能回頭看。也無法回頭看。
他已經不再是半面崖的師兄了。
現在他是傅明,書籍管理部門,修纂科,編號CN027的傅明。工作任務是修正書籍劇情,扭轉主角命運。
可這任務是他強加于自己的。沒人逼迫,沒人審核,完全可以不做。
“說什麽不能容忍工作過失……”
傅明喃喃自語,将頭顱埋進雙臂間。
“我可真會給自己找借口。明明就是放不下那兔崽子……”
他總是看不清真相。逃着,躲着,披着虛張聲勢的皮囊,拒絕承認自己的感情。
就像以前照顧紀潛之,美名其曰是為了完成師父的囑托。
這個是任務,那個是責任。
所有的行為都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連他自己都被完全哄騙。
如果不是樂谷戳穿,這自欺欺人的把戲還不知要進行到什麽時候。
回想起兩人剛才的對話,傅明嘆了口氣,總覺得頭更痛了。
這小子,平時大大咧咧一副缺心眼的樣子,關鍵時刻真要命。書裏的事情,也不知他掌握了多少,又猜出了多少。
想到這裏,傅明突然記起了什麽,連忙調出程序查看書籍當前進度。這一看可不得了,他當即從床邊竄跳起來,臉色極為難看,活像是見了鬼。
進度顯示,前段時間的綠林禍亂已被鎮壓,結盟三家各自鳴金收兵,石永蒼帶着幫派弟子,正在回來的路上。而魔教,已經派人包圍了赤鴉堂。
赤鴉堂只剩韓元據守,此人生性懦弱,不堪大用。危難局勢下,只懂得向外投遞求救訊息,但所有的信函均被魔教攔截。
這個情況很不妙。赤鴉堂向來有北霄派庇佑,紀潛之難以下手。但現在北霄派忙于籌辦武林大會,顧不上管赤鴉堂的事。石蒼海雖然精明,卻犯了遣兵派将的大忌,竟然抽調走自己的親信弟子,只讓韓元等人留守赤鴉堂。
為什麽這樣做?
石蒼海做事一直很謹慎,不該如此大意。
傅明沉思片刻,眼前閃現許多零碎畫面。前段時間,他跟随福遠镖局北上尋找紀潛之,途中聽聞魔教內亂;在半面崖上,兩人遭受圍攻,跳崖存活,後來得到魔教迎接;傷重的他坐在馬車裏,恍惚聽聞紀潛之與白枭對話,言辭晦澀意有所指……
電光石火間,傅明突然明白了一切。
紀潛之是故意的!
親自北上清除教內餘孽,放出魔教內亂的消息,好讓武林各派放松警惕。被三十六派圍攻,衆目睽睽下選擇跳崖,更是演了場走投無路生死未蔔的好戲。這樣的消息傳播開來,即使是石永蒼,也無法不相信。接着,綠林發生禍亂,石永蒼便帶人離開赤鴉堂,留下個不堪一擊的空殼子。
而這所有的事件,都在紀潛之的計算之內。恐怕綠林的禍亂,跟魔教也脫不了幹系。
那麽,接下來紀潛之想做什麽?
包圍赤鴉堂,然後呢?
傅明越想越不安,徑直走向門口,打算找紀潛之問個究竟。哪知他剛一開門,明晃晃的劍刃便擋在了眼前。
兩個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門側,表情肅然,齊聲說道:“請公子呆在軟香閣。”
傅明愣了一愣,出言解釋道:“我要見紀教主。”
“教主有事外出,請公子在軟香閣暫歇,勿要随意走動。”
“外出?去哪兒?”傅明追問着,但守門的黑衣人絲毫沒有回答的意向,只是冷着臉,重複先前的話語。
“請公子呆在軟香閣。”
很明顯,他被軟禁了。
傅明越發覺得不對勁,幹脆擡腳往外走。兩個黑衣人稍作遲疑,還是揮動手中劍刃,試圖阻攔他。傅明身體微傾,躲開鋒利劍刃,并迅速擊打兩人手腕穴道。長劍落地,連那兩個黑衣人也被逼得後退數步,手臂發麻無法行動。
傅明無意停留,跨過地上兵刃向前走。不巧迎面來了白枭,看到此情此景,立刻蹙眉問道。
“這是鬧什麽?”
黑衣人恭敬行禮,沉聲解釋:“教主吩咐我等照看公子,不得讓他離開半步。”
白枭看向傅明,不由冷笑一聲。她身後還站着個彪形大漢,傷疤橫貫雙目,頭發依舊蒙着褐紅血霧,衣衫簡陋,肌肉虬結的胳膊彎夾着一堆沉重的鐐铐刑具。聽見白枭笑聲,他也扭動着面部五官,咧出個猙獰而怪異的笑容來。
傅明識得此人是明華,心下一沉。
身後那兩個黑衣人匆忙趕來,再次攔住他,抱拳叫道:“請公子回房。”
傅明毫不退讓:“我要見教主。”
說罷,他直接出招,襲向阻攔的黑衣人。因為心裏焦躁,他的招式有些不擇手段,轉眼之間,竟将二人打得嘔出血來!
白枭原本冷眼旁觀,此時猛然抽出長鞭,直直甩向傅明。這一鞭來勢兇猛,傅明險險避開,卻不料白枭瞬間逼近,徑直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整個人推進門裏,按倒在卧房的床上。
白枭的手勁傅明早有領略,堪比千斤重鐵擠壓脖頸,讓人喘息不能,痛苦萬分。他無力掙紮,只聽見耳膜裏流淌着巨大的轟鳴聲,其間摻雜着頸骨咯吱咯吱的細微哀鳴。接着是白枭婉轉而動聽的嗓音,帶了陰狠的殺意。
“不聽教令,擅自傷人,按律當斬——”
傅明勉強睜開眼睛,急劇充血的視線裏,模模糊糊映着白枭豔麗的臉龐。
“你別以為我真不敢殺你,我沒那麽好的耐性。說真的,我忍你夠久了……教主待你好,就真以為自己是個東西?”
“我說過,讓你認清自己的身份。”白枭眼看傅明瞳孔渙散,手指略微放松,提聲喊道:“明華,拿根狗鏈過來!”
門外的大漢連忙應聲,颠颠地跑進來,将手中鎖鏈呈給白枭。她反而愣了下,大約是沒想到真有這東西,臉上表情有些微妙。
不過她也沒說什麽,迅速拿過鎖鏈,将鐵制頸圈套在傅明脖子上。鎖鏈的另一端,則是扣在了床頭位置。
“如此,你便不能亂跑了。”
白枭說:“好生呆着,等教主回來處置。”
她放開傅明,轉身看到明華捧着另一套鎖鏈,滿臉期待地站在面前。
白枭:“……你也要?”
明華點頭,黝黑臉頰透出淡淡暈紅。
白枭一時語塞,似是頭痛地輕皺眉頭,繞開明華走掉了。那明華毫不在意,樂呵呵地跟着出門而去。
傅明咳嗽了幾聲,從床上坐起來,對着大敞的門口發呆。
他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脖頸疼得厲害,于是他擡手去揉,只摸到了冰涼項圈。
“接下來該怎麽辦?”
他低聲問自己。
門窗外傳來鳥雀清脆的吟唱,微涼的陽光柔柔地灑落進來,在地面投射出細碎的光斑。那根青黑色的鎖鏈,猶如一條蜿蜒在床鋪間的蛇,冰冷而危險。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臉又過敏……滿臉紅疹子,有沒有人知道fancl卸妝油和歐缇麗潔面慕斯誰是兇手……但是會有人連用七八天才開始過敏嗎?不明白哇……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