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四十九
在枯燥漫長的工作生涯中,傅明幾乎從未犯過任何錯誤,堪稱修纂科的行為典範。
與其相反,同期進來的樂谷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反例,隔三差五就鬧點兒小幺蛾子,把暴脾氣的科長氣得直拍桌子。
介于樂谷出色的業務能力,科裏最終決定将他調離當前崗位,去做程序輔助工作。樂谷本人倒是無所謂,接到調令依舊是笑嘻嘻的模樣,從辦公室出來還很輕松地和傅明打招呼。
你不後悔?
傅明問,本來不用這樣的。也不是因為沉迷虛拟複原世界,卻偏偏要違反條規,插手書裏的事……
有時候實在忍不住。樂谷随意擺擺手,靠在欄杆上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冷風攪亂他一頭卷曲褐發,向來玩世不恭的表情竟然隐約透露出幾分感性來。
人啊,都是情感動物,明知道是假的,也沒法袖手旁觀。不很正常嗎?反正沒造成什麽實際損失,換崗也挺好。
傅明很不贊成樂谷的态度,但他也懶得再勸,只淡淡說了一句。
感情用事不太好。
對對,小明同學說得對……
樂谷微微側過臉來,看着傅明,笑着說道。
就像你似的,永遠把條規擺在第一位,做什麽都有一大堆條條框框,什麽是應該做的,什麽是必須做的……小明啊,你就沒有想憑心意做事的時候嗎?
可是,自己的意願和應該做的事情未必相同啊。不計後果全憑自身意願去行動,只會搞出爛攤子罷了。傅明伸手奪了樂谷的煙,熟練掐滅,玩笑似的補充道,我們已經過了任性的年紀啦。
偶爾任性一次也沒關系吧?傅明,你活得累不累?
傅明不置可否。
樂谷盯着傅明平淡的臉看了半晌,突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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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你并不是不會犯錯,只是缺乏一個契機。因為你根本看不清自己……
當然,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你确實犯了錯,到時候我一定不會幫你。
樂谷拍了拍傅明的肩膀,嘴角彎起,帶着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說道。
因為你和我不一樣。你只會一錯再錯,毫不自知,最終無法回頭。
……
傅明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好像做了個很漫長的夢,夢中的對話和場景都遙遠得不真實。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似乎并不存在,只是虛無的妄想罷了。
接着他很快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睡在馬車裏,身體被柔軟毛毯包裹着,暖洋洋的很舒服。紀潛之坐在旁側,背靠車廂,一動不動望着窗外快速移動的風景,不知在思考什麽。
傅明活動手臂,想爬起來,卻聽到鐵鏈叮咣作響,四肢如鉛沉重不堪。他掀開毛毯,手腳處赫然扣着銀白色的鏈條,比起之前的狗鏈要精致許多,但鎖在自己身上,只讓人覺得像個笑話。
“師兄終于醒了?”
紀潛之聽到響動,回過頭來,對上傅明略顯驚愕的表情,淺淺一笑。
“睡了整整一晚,害我擔心得厲害。現在感覺如何?身體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傅明不說話,視線落在自己□□的雙腳上,呼吸不由自主開始變得急促。一股灼熱而焦躁的情緒直竄上脊背,像密密麻麻的針尖紮進神經血管裏,誘發出難以忍耐的羞惱與憤恨感。
紀潛之也随着他的視線看去,臉上神色不變,溫言解釋道。
“我知道師兄不喜歡這些玩意兒,但為了防止你再亂跑,還是鎖上比較好。師兄莫非生氣了?”
“我覺得生氣,你就會取下嗎?”傅明坐起身來,也不看紀潛之,活動活動手腕關節,刻意忽視鏈條相互撞擊的刺耳響動。他的情緒已經趨于平靜,但喉嚨裏依舊哽着一根刺,不上不下,難受得很。
是因為自己被當作寵物鎖了起來,尊嚴受到侮辱?
還是因為做出這般舉動的人是紀潛之?
他不清楚。
“師兄渴麽?”
紀潛之倒了杯茶,用食指蘸取茶水,抹到傅明唇間。這動作很是輕柔,像是愛人之間的溫存,纏綿而略帶挑逗。
“之前是我不夠冷靜,覺得師兄背叛了我,一時之間控制不住,結果下手太重。我知道師兄沒有害我的心思,師兄怎會害我呢?”
傅明側過臉去,避開對方的手指。紀潛之并不強求,端起茶杯淺啜一口,随後便将杯子放回矮桌。
“赤鴉堂的消息壓不了幾天,聶常海遲早會知道。當年的秘密,本來也見不得光,師兄就算不提點,恐怕他們也夜夜無法安眠,欲将我除之而後快。可是我想不明白,師兄為何要寫這信?”
該來的總會來。
傅明知道紀潛之肯定會問,也不打算隐瞞,徑直說道:“我不希望他們死。”
聽到這話,紀潛之神色微微起了變化。
“北霄派名望甚高,一呼百應,門下弟子千餘人。夏川閣亦如是……”
傅明擡起眼簾,望着紀潛之的臉。“兩大門派若是就此覆滅,你就成了徹頭徹尾的惡人,永遠沒法回頭,再也無路可走。”
紀潛之活着的目标只有複仇。
可是複仇之後呢?
傅明還記得當初倆人一同跳下半面崖時,紀潛之毫無求生念頭的模樣。說着死了也無所謂的話語,整個人如同背負着仇恨包袱的亡靈。
如果用最徹底的手段,把人殺光了,殺盡了,這世間不會允許紀潛之活下去。而紀潛之自己,真的想繼續活着麽?
傅明不敢想。
“做事要給自己留有餘地。”
他說。
“師兄話說得漂亮。”紀潛之笑:“難道我現在還能回頭?”
傅明默然。
隔了一會兒,紀潛之又問:“我還有一事好奇。那日我雖然說出紀家血案的真兇,卻并未告知你細節。師兄如何得知赤鴉堂遭屠?”
“赤鴉堂做出那般行徑,依你的性格,豈會放他們生路。”
傅明沒提書籍進度查看的功能,只是簡單說道:“況且,你回來後特意沐浴,肯定是為了隐藏殺伐痕跡。”
紀潛之似乎接受了這個理由,點頭道:“師兄真了解我。”
雙方再次沉默。
車外馬蹄聲疾,間或夾雜着一記鞭子抽打的聲響,清脆而刺耳。
傅明聽了片刻,緩緩開口。
“是我行事魯莽,對不起你。”
“你的确魯莽。”紀潛之接過話頭,挑眉望着傅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不知為何,他的臉色看起來明朗了不少。“不說這封未署名的信,就算你當面見到聶常海,也未必能游說成功,全身而退。聶常海并非良善之輩,你一旦戳穿當年心法被竊的秘密,他絕對不會放過你。再加上你我的關系……”
“我不會透露自己的身份。”
傅明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和紀潛之的關系。他不能成為牽制紀潛之的棋子。
他的目的很明确。用紀家血案警醒聶夏二人,讓北霄派夏川閣盡可能存活下來,為紀潛之留條後路。
他也清楚自己的行為很危險。所以,萬一變成不利的局面,他就會動用外部力量,強制脫身。
就像城北武館那時的死亡一樣。
“我不會連累到你。”
傅明的語氣柔軟而堅定。
紀潛之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師兄真傻。”
“……”傅明不由收緊手指,清了清嗓子,說:“我只希望你過得好。”
講出這句話的同時,他感覺自己的胸腔被切開了個小口。所有堆積在身體裏的隐秘情愫,終于掙脫桎梏,靜悄悄地流淌而出。
然而他聽見紀潛之的笑聲。
微弱的,奇異的,逐漸張狂的。
紀潛之似乎聽到了極大的笑話,笑得渾身直顫,甚至眼角都挂上了濕意。過了半刻,他笑夠了,俯身向前,伸手撫摸傅明不知所措的臉龐。
“那種‘好’,真的是好麽?”
“師兄你難道不清楚?什麽才算是過得好……”紀潛之望着傅明,幾乎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不,正是因為你清楚,才會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師兄總勸我應該回頭,當大俠做善事,可你的勸說永遠不夠誠懇。”
“因為你自己打心底根本不想讓我做什麽正道大俠,過狗屁的好日子。”
傅明睜大了眼睛。
他覺得自己應該反駁兩句,但喉頭幹燥得要命,張嘴只能發出微弱氣音。紀潛之的神色帶着憐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傅明,仿佛在看一個丢盔棄甲的敗兵。
“師兄這種半吊子的作為,只會一事無成。”
寥寥數語,将傅明瞬間打回原形。
他緊繃着身體,拼命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但現在每一處部位都在顫抖。他的肌肉,骨頭,血管,瘋狂地相互撞擊繼而發出倉皇悲鳴。
混亂中,他耳邊隐約回響起曾經和樂谷的對話。
——你就沒有想憑心意做事的時候嗎?
——可是,自己的意願和應該做的事情,未必相同啊……不計後果全憑自身意願去行動,只會搞出爛攤子罷了。
想讓紀潛之得償所願。快意恩仇,利落果斷,哪怕步向深淵。
但是紀潛之應當折道而返,回歸既定的宿命,擁有光明的未來。
哪種才是正确的?
傅明不知道。
他給自己設定了條規與法則,多年來從未打破。但他在這本一開始就犯了錯的書裏,被逐漸滋生的情感所束縛,而他所信賴的條規,變成了套在脖頸的繩索,不斷收緊,拉扯。
“沒關系……”
紀潛之吻了吻傅明緊蹙的眉心,柔聲說道:“師兄想怎樣便怎樣罷。因為我喜歡師兄,不管是你的遲鈍,笨拙,還是這點兒反叛的小心思……所以,師兄可以繼續努力,想方設法讓我棄惡從善。”
“這是我們之間的‘牽扯’,對麽?”
傅明被勾起城北武館的回憶,鼻腔眼底都有些難受,含糊地應了一聲。紀潛之放開傅明,斜斜靠坐在車廂裏,重又望向窗外,嘴角挂着餍足的笑意。
“現在我們是去哪兒?”
傅明嗓音嘶啞。
“洛青城,夏家。你不是擔心夏有天的安危麽?”紀潛之語調輕松,“我讓你親自見他,看看他如何償還自己欠下的債。啊,師兄你瞧,下雪了。”
他伸出手掌,去接窗口飄進來的雪花。
“等我們到洛青城的時候,應該就要過年了吧。”
傅明将目光移向車窗。紀潛之的側臉永遠好看得像一幅畫,精雕細琢,恍若仙人。紛紛揚揚的雪花被冷風刮進車廂,黏在他的臉頰與發絲上,似是留戀般不肯融化。一些零星的碎屑打着旋兒飄進來,落到傅明□□的腳背,帶來一陣刺痛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