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十
除夕夜裏下了很大的雪。
夏有天從桃花小塢出來的時候,被撲面而來的雪屑打迷了眼。寒氣順着腳心鑽進褲管,像千萬條滑膩的毒蛇吸附而上,激得皮膚生起一片片細密的雞皮疙瘩。
早早等待在門外的掌事見到夏有天,連忙縮着脖子跑過來,将包好的暖手爐塞進夏有天手裏。
“閣主,外面天冷,仔細着了涼,先到車裏來……我們現在是去別處收賬,還是回家?時候不早,酒席都備好了,大家夥兒都在等您……”
夏有天沒挪步,依舊站在雪地裏,怔了半晌,問:“都來了?”
“都來啦,閣主不是說,難得喜慶的日子,讓夏川閣的人都聚聚,一起高興高興……”掌事來回搓動手掌,嘿嘿笑道:“那幫臭小子,聽說有酒有肉,早上開始就特別鬧騰,待會兒閣主可得好好收拾一番。”
由于天氣冷,掌事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化作一團團白霧,噴在夏有天臉上。他往後退了退,卻發現還是看不清掌事的臉。說來奇怪,這掌事陪了他十餘年,幫他做了無數大小事情,是他身邊最熟悉也最信任的人。可是現在,他卻記不得對方的模樣了。
夏有天動了動嘴唇,花費很大力氣才勉強吐出幾個字。
“你先回罷,我獨自走走。”
掌事似乎還說了什麽,他也沒聽。他的耳朵裏塞滿了柔軟頹靡的絲竹曲調,一遍又一遍,毫無停歇。往日裏他來桃花小塢,最喜歡讓人擺上酒食,挑幾個順眼的姑娘彈奏這調子。溫酒軟玉美人鄉,誰比得過他風光快活?
今晚也一樣。一樣的曲調,一樣的酒食,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旁側,卻各自以袖掩口,發出細細的嘲笑聲。桃花小塢真正的主人與他遙遙相對,是從未見過的臉。
當時他就應該知道了——不,在此之前,當他一次又一次獲得甜頭的時候,就該注意到,這是個徹徹底底的陷阱。
他手上的契約突然全部成了廢紙,他擁有的財産,商路,人脈,瞬息化為虛無塵煙。他想質問,想大聲呵斥,但在這酒香彌漫的旖旎處所裏,在無休無止的絲竹聲中,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勇氣。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夏有天喃喃自語,艱難地邁動步伐,走在街巷之中。雪下得很厚,他每走一步,腳下都發出咯吱咯吱的哀鳴。除夕夜裏家家戶戶都亮着燈火,将空中肆意飛舞的雪花映得晶瑩閃亮,恍如萬千碎金。
“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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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會被騙?
這兒的主人不是我麽?
在桃花小塢裏,他掀翻酒席,叫嚷着沖向對方,卻因為酒後腳軟,輕易被衆人按倒在地。那所謂的主人展開扇子,笑眯眯俯視着他狼狽的模樣,輕描淡寫地說道。
——夏閣主,送您一句忠告。沒有做生意的腦子,就別輕易沾手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現在收手不也挺好麽?夏閣主沒有虧損,甚至還攬了不少銀子,有什麽可傷心?只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
話是實話,可是為什麽呢?
是誰花費如此大的心力,造出這天衣無縫的騙局,生生誘他跳了進去?
目的又是什麽?
夏有天想不通。
他在街上走着,身上落滿了雪。路過的人見到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沒敢上前搭話,只是悄悄繞開。夏有天走得遠了,還隐約能聽到別人在竊竊私語,不知議論些什麽。
夏有天向來被人議論慣了的,他是洛青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對這些也不甚在意。無非是些豔羨關切的言語,他朦朦胧胧地想着,目光放到街邊的布告牌上,身體卻逐漸僵住了。
布告牌上張貼着巨大的畫像,花白發,短須,五官虛胖但神采奕奕,正是夏有天自己。肖像畫下方寫着數行大字,用了朱紅色的墨,看起來分外觸目驚心。
夏有天眯起眼睛,試着讀出畫像上的字。
“告天下人……夏有天生性陰毒,貪戀錢財,近年來更是與娼妓暗中勾結,斂財無數,不顧正道俠義……”
“其罪昭昭,罄竹難書……”讀着讀着,他渾身止不住地發抖,牙齒反複打架。“謀害兄長,私通外賊,偷竊心法,殺父奪位……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夏有天飛奔過去,狠命撕下布告牌粘貼的紙,揉成一團用力抛了出去。那紙團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輕輕落在不遠處的雪地上,被風卷着向前滾動幾圈,便停下了。
“不,不行……”
他似是想起了什麽,連忙追着跑過去,抓起地上的紙團,不管不顧直接往嘴裏塞。這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絕對不能……
“呵……”
夏有天悚然擡頭,尋找笑聲的來處。街上見不到人影,可那笑聲清清楚楚,無比真實,仿佛有人就在不遠處看着,觀賞着他的醜态。
“誰……”
“是誰!”
他終于吼叫出聲,在雪地裏胡亂張望,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憤怒與慌張。
“誰在那裏?滾出來!”
無人應答。
街道很亮,亮得遮蓋不住任何影子。街邊的房屋樓閣也同樣明亮,從窗口透出的燭火連接起來,化作一片光的海洋。
夏有天跌跌撞撞跑起來,想要逃出這無可循形的光亮。可是無論他跑到哪裏,周遭都是亮堂堂的,簡直無處藏身。
接着他瞧見了自家閣樓的尖頂。大紅燈籠高高挂在樓檐,将夏川閣的牌匾照得通明,即使隔着一段距離也清晰可辨。
他像是得了救贖般,朝着夏家的方向奔逃而去。在漫天風雪中,那紅燈籠飄飄搖搖,如同無聲的呼喚。
近了,更近了。
他看到了夏家的大門,還有落滿雪的長臺階。門前同樣懸挂着燈籠,紅色光線傾瀉而下,照耀着站在臺階上的男人。
是誰?
夏有天的耳膜咚咚直跳,滾燙血液從四肢湧上脖頸,又擠進腦袋裏,帶起持久不消的劇烈嗡鳴。
是誰設下陷阱,誘騙他一步步走進不可回頭的深淵?
是誰步步為營,用一個看似沒有虧損的騙局換他身敗名裂?
是誰……能将十七年前的秘密揭開?
夏有天越走越慢。他全身浸淫在一種奇異的亢奮感之中,甚至忘卻了憤恨,忘卻了适才慌張狼狽的自己。臺階上站着的人回轉身來,英俊得近乎完美的五官在紅光照映下,顯得有些模糊。
舊事紛至杳來,恍惚又是城北武館,穿着黑衣的年輕人手持長劍,在重重包圍中向他嘶吼。因憤怒而充血的眼眸,像是捕獵的獸,瞬間能将他撕成碎片。
其實當時他就應該意識到,此人不能留。
可是他明白得太晚。
太晚了。
夏有天深深呼吸着,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叫道。
“紀淮。”
“難為你還認得我。”紀潛之态度很好,笑容謙和。“這幾年你我經常見不到面,夏閣主的模樣,我都有些忘卻了。”
夏有天不知道紀潛之的來意,猶豫着沒回話。他用餘光掃視周圍,不禁覺得奇怪,看門的人去了哪裏?本應該熱鬧起來的地方,怎麽這會兒靜悄悄的,聽不見半點兒聲音?
“說起來,夏閣主今年貴庚?”紀潛之看了看門上張貼的福字,随口問道,“應該比我大十幾歲罷?”
“今年四十有五。紀教主為何要問此事?”
“沒什麽……”
紀潛之嘆了口氣,似是遺憾地望向夏有天。
“四十五和四十六這兩個數,哪個更好些?挑個喜歡的,畢竟……”
“是你的壽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