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一

夏有天不是沒想過反抗。

即使對手是魔頭紀淮,是昔日的驚鴻劍,是紀桐留下的罪孽與禍端。可他作為夏川閣之主,豈能束手就擒?

距城北武館一役,已經過去了六年多。六年的時間裏,借由秘傳心法的輔助,他的功力又增進不少。僅僅對付紀淮一人,也許不成問題。

也許……

夏有天臨死前都沒想明白,為什麽自己只出了一招,就被紀淮徹底放倒。

他的脊椎骨被折斷,手腳徹底失去知覺,整個身體像一片肥厚的死肉癱在雪地裏。刺骨冰寒撲面而來,毫不留情地扇打着他的臉,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紀潛之低頭看了看,神情有些嫌棄,略一揮手,四下裏便悄無聲息地冒出來許多黑衣人。

“把他拖到大堂。其餘人按計劃行事。”

于是一人上前,徑直抓住夏有天的後領,當真把他拖進了夏家大門。地面留下幾道深深雪痕,混雜着血色與泥土,看起來髒亂不堪。

紀潛之淡淡瞟了一眼,擡腳輕巧跨過門檻,很是悠閑地跟在後面走。夏家的府邸修得富麗堂皇,又因為過年,屋檐路角都挂滿了紅燈籠,烘托出一片喜慶非常的氣氛。紀潛之擡頭向上望去,漫天雪屑都被染得淡紅,飄飄袅袅落入人間。

“這地方倒是好看,瞅着跟魔教差不多,叫人頓生親切之感。”紀潛之不由嘆道:“雖然路途遙遠,一時間無法回去,但在這兒也算過年了。”

他身旁的手下人不知道教主想法,也不敢随意接話,只好連連稱是。

紀潛之笑了一笑,進入夏家正堂。

一如夏家的風格,這間正堂修建得很是華美,紅漆圓柱懷抱粗,牆壁各處挂着字畫玉器,雅致非常。最裏頭設有臺階數十級,其上又放置一張深紅雕花太師椅,兩側錦帳垂落,虛掩着壁上描畫的福祿圖。夏川閣的牌匾懸在正上方,金玉鑲框紅綢裝飾,十足十的富貴輝煌。

——夏有天從妓館撈來的錢,大抵就用在這些地方了。

紀潛之進來的時候,裏面已經擠滿了人,見他露面,頓時騷亂起來。叫罵聲,求饒聲,哀嚎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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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潛之粗略掃視一眼,對這個場面表示很滿意。

今晚夏川閣來了不少人。魔教辦事很有效率,該抓的抓,該殺的殺,一個也沒放過。至于那些留在外頭的,有白枭負責處理。

現在,夏川閣有名有姓的人都聚在了大堂裏,一個個弓着腰伸着頸,忌憚于脖間架着的刀刃,誰也不敢瞎動彈。而夏有天,被扔在大堂中間的地上,披頭散發神思渙散,似乎受了很大打擊。

紀潛之邁動步伐穿過大堂,站到臺階上,面對滿堂視線緩緩開口。

“今天是我和夏有天清算舊賬,與各位沒有太大關系。但是你們既然進了夏川閣的門,就應當為閣主做點兒分內事,才算不辜負他對你們的栽培。”

他一說話,大堂內霎時歸于寂然,只剩下緊張急促的呼吸聲。

“夏有天當了十七年的閣主,搜刮錢財無數,近幾年更是勾結南北各大妓館,賺取大量不義之財。明人不走暗路,夏閣主這做法,傳出去也是遭人恥笑,難容于正道。”紀潛之的語氣很是誠懇,但神色偏偏透着幾分敷衍與嘲諷。“各位都是明白人,現在紀某給你們一個機會。”

魔教的人從旁邊搬來三個鐵皮大箱,放置在臺階前面。紀潛之拔出劍來,将箱蓋掀開,露出裏面滿滿的金銀飾品。

“這些是夏有天上位以來積攢的所有錢財。各位做好決定,若是願意傷他一處,便可從箱子裏挑件喜歡的,離開這裏。”紀潛之用劍尖挑起一串圓潤飽滿的珍珠項鏈,嘴角微彎,笑着向衆人發問:“是做夏家的鬼,還是活着的叛徒?”

紀潛之的笑容很好看,但落在夏有天眼裏,與惡鬼無異。他俯趴在地上,勉力用下巴撐起頭顱,朝紀潛之吼叫。

“紀淮!”

“紀淮!”

“紀淮……”

夏有天一遍遍叫着紀潛之的名字,仿佛要将這姓氏咬碎嚼爛,吞咽入肚。耳邊突然傳來鐵器落地的聲響,他轉頭查看,竟是一柄鋒利匕首,正躺在身體旁側,刀刃閃着隐隐寒光。

接着又是一陣噼裏啪啦的撞擊聲。長刀,短劍,鎖鏈,木棍,五花八門的武器都被扔在了夏有天周圍。

“紀某不知各位平時的習慣,就挑揀了些慣用的家什,你們随意使用罷。”

紀潛之的語氣溫柔而懶散,但大堂內所有人都聽得頭皮發麻,寒氣嗖嗖竄上脊背。夏有天臉上肌肉抽動,半晌擠出個難看得要命的笑容,顫聲問道:“你以為他們會聽你的話?你以為……這夏川閣的人,真能如你的意?”

紀潛之沒回答。他站在臺階上,靜靜俯視着夏有天幾近猙獰的臉,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我是夏有天!夏有天!”

夏有天喘着粗氣,邊笑邊說:“我是夏川閣閣主……誰敢做這大逆不道之事?誰敢?”

……誰敢?

他的視線裏出現了一雙鞋。布面,繡銀線,鞋底因過度磨損而微微翹起。鞋的主人應該很胖,費了好大力氣才蹲下身子,伸出肥厚長繭的手掌,将地上的匕首捏緊。

現在夏有天能看清對方的模樣了。

一個肥胖白淨的中年男人,頭發整整齊齊束在腦後,帶着紫金色紗帽。眉須花白,眼睛細小,眼底挂着沉重而堆疊的贅肉。這個人平時總是在笑,笑的時候眼睛幾乎都找不到,整張臉變成包子褶。

啊……

夏有天恍然發覺,這是他的掌事啊。

是他最信任,最親近的人。

“閣主……”掌事嘴唇翕動,細小渾濁的眼珠子躲躲閃閃,不肯去看夏有天的臉。“……對不住了。”

話音落,匕首紮進夏有天肩胛處,抖了一抖,又被快速拔出。

伴随着這個動作,夏有天渾身失了力氣,癱軟在地不再動彈。有人上前,扳過他的身體,仰面又給了他一刀。

夏有天認得這是他的大徒弟。

他想閉眼,但疼痛與恐懼始終扒着他的眼皮,逼着他觀賞自己的刑罰。

接着出現的是他的仆從。

他最喜愛的四徒弟。

看門的小僮。

……

到最後,大堂裏的人漸漸走盡,夏有天身上也再找不見一處完好皮肉。他躺在地上,還會斷斷續續地喘氣,如同浸在血水裏的活屍。

紀潛之打了個困倦的呵欠,從臺階走下來,問夏有天。

“怎樣?我交待他們不要弄出致命傷,這樣你也能看得更清楚。夏閣主看清了麽?”

費經心思得來的夏川閣,也不過就是一堆破爛而已。

夏有天喉嚨滾動,吐出一口血來。他扭曲着身體,把自己翻轉過來,睜大眼睛盯着臺階上的太師椅,目光癡迷而執拗。

“好!好!”

紀潛之大笑,伸手抓住夏有天的頭發,極為粗暴地将他拖上臺階,扔到椅子面前。“你喜歡閣主的位子,我便給你!十七年前你為了這東西,不惜毀掉紀家,現在自然不能輕易放棄……來坐罷!”

夏有天手腳已廢,根本無法做出攀爬的動作。他張開糊滿了血的嘴,用牙齒咬住椅腳,借力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向上挪動。悶重奇異的聲音自他胸肺間傳出,似是吼叫,又像臨死前的哀鳴。

紀潛之看着他,也只是看着。

夏有天的肚子上有一道橫貫的割傷。當他把自己擱在椅座上時,這道傷口便深深陷進坐面,腸子伴随大量鮮血流淌而下,距離地面只有分毫。

“來洛青城的路上,馬車趕得急,不着意碾到了一只野狗。”紀潛之說,“你知道嗎?現在你看起來和它一模一樣。”

這話并沒有刺激到夏有天。他終究擰轉身體,癱坐在太師椅中,從口鼻間呼出了微弱放松的氣息。

“你……殺……”

夏有天似乎說了什麽,紀潛之聽不清,便将耳朵湊到夏有天嘴邊。

“你殺了我……日後……在天下人面前,你又如何……洗清冤屈?”

紀潛之聞言微微一笑,用手拍了拍夏有天的肩膀。

“不必擔心,你死了,也有別人能作證,無論是你謀害手足還是殺死親爹的事,都有人作證。”紀潛之嘆氣,“其實把你留着更好,主要我實在等不及,不想看見你活着。”

夏有天嘴唇微張,半天才擠出句問話:“……誰……作證?”

“想知道?”

紀潛之近距離看着夏有天迫切而扭曲的臉龐,唇角彎起惡意的弧度。

“去閻羅殿親自問吧。”

大堂裏一片死寂。夏有天維持着可笑醜陋的姿勢,在太師椅內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紀潛之臉上的表情歸于漠然,他從袖口掏出一方手帕,仔細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跡,然後轉身走到錦帳後方,溫言說道。

“師兄久等了。”

坐在陰影角落處的傅明不言不語,只一雙眼眸亮得讓人心悸。

“你應該誇誇我,對夏川閣的人留了不少情面。”紀潛之彎腰抱起傅明,順勢親了親對方冰涼的耳垂。“耗了一晚上,師兄也累了,我們這就回家。”

傅明雙手緊握成拳,用力捶打着紀潛之的脊背。紀潛之也任由他打,腳步輕快地走下臺階,朝門口而去。

天色微亮,外頭隐約傳來了慶祝新年的爆竹聲。傅明手上動作漸歇,他的目光越過紀潛之的肩頭,落在夏有天的屍體上。再往上,是夏川閣的牌匾,極盡華貴之相,卻又頹廢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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