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五十二

大年初一的早晨,關于夏有天的告示貼滿了洛青城的大街小巷。白紙紅字,歷數他所犯下的種種罪行。與此同時,夏有天被害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成為人們新一輪的談資。

僅僅過了一夜,夏川閣從高不可攀的地位上跌落下來,摔得七零八落,名存實亡。

噩耗傳到北霄派,聶常海立即閉門謝客,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再露面時須發盡白,看樣子受到了很大打擊。在衆人勸慰之下,他勉強振作精神,于陽澤山上設壇祭奠,悼念赤鴉堂與夏川閣冤死的魂靈。

接連兩樁驚天血案,在江湖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混亂風波。武林衆人群情激憤,誓要将魔教連根鏟除,挫骨揚灰。甚至有多位富商表示願意傾囊相助,将自家財産獻給那些通過武林大會篩選的英才,幫助他們攻打魔教。

當然,也有許多人希望借由此次武林大會,出人頭地名揚天下。另外還有些看熱鬧的,攪混水搗亂的,想經營人脈的,各種理由不一而足;他們都早早聚集在百回川,等待武林大會的到來。

局勢萬分緊張,一觸即發。

但魔教依舊一片風平浪靜。江湖的敵意似乎完全被阻攔在了門外,無法波及一草一木。

傅明身上的鎖鏈一直沒能取掉。紀潛之沒有這個意思,傅明自己也顯得不太在意,照舊過着平淡如水的日子。紀潛之要他陪,他便陪伴;紀潛之有事要忙的時候,他就呆在軟香閣裏睡覺,或者找個僻靜地方獨自出神。

自從上次僞裝出逃失敗後,傅明看得很開。他沒再謀劃偷跑,而是大大方方在魔教自由閑逛,徹底把這裏當做了自己的家。久而久之,他對魔教的地形特別熟悉,哪怕沒有地圖的輔助,也不會迷路。他清楚每一座花園的構造,也知道哪裏适合午睡,哪裏方便藏匿。如果天氣好,他就會選個人跡罕至又陽光充足的場所,安靜坐一整天。有時魔教的人路過,都注意不到傅明的存在。

他就像一片幹薄的紙,一根幹枯的樹枝,或者別的什麽玩意兒,總之沒有半點活人氣息,仿佛和這個世界全無幹系。

傅明原本就存在感淡薄,在很多人眼中,他一直是這個樣子,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如果是和傅明接觸較多的人,就知道他身上正在發生一些難以察覺的變化。

他的情緒愈加內斂,讓人捉摸不透。和人說話時,他的視線總是空浮的,眼睛裏裝不進任何情感。

以及,他開始喝酒了。

最初只是在飯桌上喝幾杯,後來發展到每天都能解決一大壇。也許是從酒中得了趣味,傅明走到哪裏都帶着個酒葫蘆,興致來了便喝幾口。喝醉了,也不鬧騰,只坐在那裏想事情。

侍女們覺得好奇,問他在想什麽。傅明一臉沉思,半晌長嘆道,莎士比亞真是寫出了世界最難的抉擇,我等衆生只能仰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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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嘟哝幾句艱澀難懂的話語,侍女們聽不明白,只當他在說胡話,紛紛嬉笑着離開了。

傅明獨自坐着,晃了晃昏沉的腦袋,低聲自言自語。

“……我該怎麽做呢?”

紀潛之已經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不可撼動,無法阻攔。

即使這是一條通往深淵的絕路。

那麽傅明呢?

是按照既定的法則,繼續履行職責規勸紀潛之改邪歸正,還是聽從內心真正的意願,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傅明無法選擇。

他站在兩條道路的分叉口,既不能前行,也不願後退。

天氣逐漸暖和起來。有一日傅明斜坐在走廊欄杆上,照舊喝着酒曬太陽。白枭恰巧抱着一疊文書賬簿路過,見到傅明,随口問道:“你看見明華了麽?”

傅明搖頭。

白枭眉心微蹙,向來冷豔漠然的臉上泛着疲憊煩躁的情緒。傅明注意到她眼底隐隐黑青,明顯是睡眠不足,不由發問:“最近很忙?魔教有什麽事嗎?”

“……告訴你也無妨。”白枭的語氣不太耐煩:“去年在半面崖,擁護前教主的餘黨聚集了三十六派武林人士,打算暗害教主,這事兒你還記得麽?”

傅明當然有印象。

他還跟着紀潛之跳崖了。

“雖然我們得了信,平安接回教主,但流竄在外的餘黨一直沒能抓到。這些人的手段我清楚得很,決計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必須盡快找出來……”

白枭說着,騰出一只手按壓額角跳動的青筋。“教裏的氣氛也不太好,畢竟很多人對教主不滿,所以正在逐個排查。”

“紀潛……紀教主知道麽?”

“教主不甚關心魔教的事情。”白枭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理所當然地答道:“我們也不必拿這些問題去煩他。”

傅明哦了一聲,不再問了。

白枭打算走,視線掃過傅明衣袖間若隐若現的鎖鏈,沉吟片刻開口道。

“鏈子……我幫你取了?”

看見傅明露出訝然表情,白枭眉頭鎖得更緊,硬聲說道:“雖然沒鑰匙,不過憑我功力,直接弄斷也不難。”

傅明笑着搖搖頭。

白枭不明白,只覺得傅明真是個怪人。她抱着懷裏厚重的紙張,擰身就走,再沒理會對方。

傅明伸了個懶腰,換姿勢繼續靠坐在走廊欄杆上,對着虛空開口說話。

“好了,我們接着聊。你剛才說,虛拟複原世界運行到結局以後會怎樣?”

沉默已久的樂谷這才接上話茬。他的聲調很低,像是刻意壓着嗓子:“主程序按照指令停止運轉,數據存檔。雖然我沒有親身經歷,不過對于書裏的世界來說,就是一切戛然而止的感覺?”

“不能繼續運轉嗎?”

傅明仰頭向上空望去。走廊的頂部是交錯镂空的隔擋式木欄,将白茫茫的天空切割成無數碎塊。“肯定有什麽方法……”

“方法是有。”樂谷那頭傳來咯噠咯噠的細微響聲,大約是在習慣性地用筆杆敲擊桌面。“科裏那個腦死亡的前輩,據說當時為了留在書裏,刻意隐瞞自身狀況,一直拖到書籍運行到結局,才被科長發覺。因為意識已經完全與虛拟複原世界同化,科裏沒有辦法,只能向上級申請繼續開着程序……這樣的話,最起碼他還在那本書裏活着。不過那又怎樣?”

樂谷輕聲呵笑,語氣變得有些怪異。“神經系統全部損壞,就算心髒還在跳動,身體放在營養倉裏不腐爛,照樣是具死屍。”

“是啊是啊。”

傅明不甚走心地附和着。

樂谷很快起了疑心:“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好奇罷了。”傅明擡起胳膊,試圖用手掌遮擋刺目的陽光。銀色的漂亮鏈條輕微晃動,在空中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真的?”

樂谷的語氣帶着警惕和懷疑的成分。

“不然呢?”傅明忍不住笑,“你這人真愛操心。以前明明說過,萬一我犯錯,絕對不幫忙,結果就數你唠叨……”

那頭的人許久沒吭聲,但呼吸明顯變得深重起來。傅明等了一會兒,果不其然聽到樂谷咬牙切齒的嗓音。

“傅!明!你有沒有良心?”

“沒有。”

傅明速答。“良心幾毛錢一斤?”

“我x你大爺……”樂谷忍無可忍提高語調,又想起什麽似的,硬是把怒火按捺住,一字一頓地說道:“要不是科長這會兒在屋裏巡邏,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咱倆的帳先攢着,等你回來好好清算。”

這話傅明聽得耳朵長繭,并沒放在心上。走廊盡頭隐約傳來腳步聲,他扭頭望過去,看到紀潛之正向自己走來。黑色衣衫,深紅袍帶。漆黑長發并未束起,只綁了一條簡單抹額,更襯得眉目深邃,氣質出衆。陽光從廊頂漏下來,輕柔灑在紀潛之身上,像是給他披了一層光衣。

“我突然想起一句哲言。”

傅明輕聲說道。

“陽光底下是最深的黑暗。”

“……啥?”

樂谷明顯沒理解傅明的語境,絞盡腦汁思考幾秒,最後果斷放棄。

“不跟你聊了,我先挂,科長過來了。還有,傅明啊……”

傅明等待樂谷把話說完。但是他只聽到微弱的電流嘶鳴聲,提醒着兩個世界的距離。紀潛之已經走到身前,俯下腰親吻傅明的嘴角。微涼舌尖撬開牙齒,在裏面淺嘗辄止,帶起傅明身體一陣酥麻。

“是桃花釀的味道。”

紀潛之一邊說着,放開傅明,也坐在走廊欄杆上,似是不經意地問道:“剛才我聽到有人聲,你在和誰說話?”

“誰也沒有。”

傅明微微笑着,将酒葫蘆抱在懷中。他聽到極其細微的啪嗒聲,緊接着樂谷斷開了連接。

“明天我們去陽澤山。”紀潛之用手掌覆住傅明冰冷的手指,溫言解釋道:“武林大會即将召開,師兄肯定想看,剛好我也打算湊熱鬧。”

所謂“湊熱鬧”,具體指的是什麽,傅明不得而知。

他只是保持着臉上的笑容,點頭應和。

“好,我們去武林大會。”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更新會在微博通知,LJJ我的電腦打開比較慢,所以每次更新遲半天或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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