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十五)
“那一年,也是在臘月間,我父親和哥哥們就在這邊城,和突厥拼死一戰。可大勝後,卻被污蔑謀逆。”黃璟瑜低沉的聲音緩緩說着,帶着淡淡的哀傷,“他們封鎖了消息,直接派兵圍住了黃府。那時候,黃家只餘下女人和孩子,毫無反抗之力,全府被血洗,一個都沒有留下……”
許巍洲只覺得心口微微發緊,袖中的手攥握起拳,沉默地聽着黃璟瑜說着。
“那日我正好溜出府玩耍,回來的時候,全府滿目蒼夷,只餘下幾個搶掠財物的官兵……他們追着我一路跑到了那個山崖,我知道此次兇多吉少,只有狠下心順着藤蔓跳了下去。”
“是那個,我們去過的藤蔓……”許巍洲輕聲道。
“臘月間山間極寒,沒有任何食物和水,上方還有官兵來回搜查。我擔心被發現,不敢弄出動靜,只有躲在山洞裏呆了三天三夜。”
黃璟瑜的聲音極淡然,可許巍洲心中卻酸楚難當,他感受得到,這淡然下,藏匿着怎樣的驚濤駭浪。
黃璟瑜嘆了口氣,把手中最後一撮紙錢丢入火堆中,站起身轉向許巍洲:“好在我命大,沒有被凍死。恰逢大雪,朝廷搜查的時間縮短了不少,沒有水可以吃雪,就這麽挺了過來……”
“對不起……”許巍洲垂眼看着燃燒的火堆道。
“這件事與你無關。”黃璟瑜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問道,“你怎麽過來了?”
“我在府中沒看見你,就來這邊找找。”許巍洲把燈籠放在地上,撩起下擺跪在火堆旁,認真道,“黃将軍、黃夫人,你們放心,璟瑜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會幫黃家翻案,還你們清白。”言畢,對着火堆叩了三個頭。
黃璟瑜等許巍洲叩完頭,淡淡道:“很多事,不是想象中那麽簡單。就翻案這件事來說,你覺得,當年皇上真的是被人蒙蔽了嗎?”
許巍洲愣了愣,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黃璟瑜平靜道:“當年黃家的謀逆案,牽動了整個朝局,影響之深,不啻內亂。這案子,或多或少都牽扯到當今各權貴的利益。就連你的父皇,又何嘗不是其中的受益者。”
許巍洲眉頭緊蹙,問道:“你是說……這件謀逆案,是父皇默許的嗎?”
“前朝戰亂,高祖以武立國,包括我黃家在內的幾大開國重臣,都是武将。然以武可以立國,卻難以治國。武将在朝中權望過勝,皇帝則有分權之憂。如今皇帝威望尚在,可他百年之後,又如何能保這些重臣效忠于子孫?這也是為何,前朝會有那麽多鳥盡弓藏的例子。”
“黃家謀逆案後,朝廷大肆裁減了武将的兵權,我父親的舊部也分崩離析。與此同時,文官被逐漸重用。這一增一減之間,也還了整個朝局的穩定。”
許巍洲接口道:“那這麽說,我父皇即便猜到黃家是被冤枉的,他還是順勢而為了。他要的只是裁撤武将手中的權利,而真相是什麽,他根本不關心。”
黃璟瑜沒有說話,躬身拿起地上的燈籠:“回去吧……”
許巍洲似乎還沒有從震驚中緩過來,他抓住了黃璟瑜的手腕道:“如果是這樣,父皇根本不會同意給黃家翻案。”
“是。”
“你早就想到了……”許巍洲直直地看着黃璟瑜的眼睛,“那你為什麽還要答應幫我奪儲?”
黃璟瑜也直視着許巍洲的眼睛,久久無言。
“你有事瞞着我。”許巍洲雙眉緊鎖。
“你想要儲位,我為你争來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黃璟瑜的眼神飄向了遠方,“自古君君臣臣,說的好不感人。可到頭來,也不過是權利的一枚棋子罷了。有利則生,無利則亡,不過如是。”
“我不會像他們一樣。”許巍洲堅定道,“你相信我。”
黃璟瑜淡淡笑了,轉眼看向許巍洲:“權利是個好東西,可得之易,守之難。等到手之後,你會發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權利越大,掣肘也就越多。我要求的不多,只願你做個讓百姓安居樂業的好皇帝,便已足夠。”
“我會的。”許巍洲眼中閃着光,“但我也不會忘記對你的承諾。”
黃璟瑜沒有說話,看了看許巍洲凍得通紅的鼻頭,伸手攬着他的肩緩緩往回走。
風逐漸停了,大雪後的夜空異常純淨。除夕夜沒有月亮,天空中繁星點點,倒是更加明亮了。
兩人行至一棵大樹下,許巍洲突然拉着黃璟瑜,幾下攀到了樹頂。
這是軍營中最高最粗壯的樹,兩人靠在一根樹枝上,枝葉上的白雪簌簌而落。在這樹枝上,視野非常開闊,可以清楚地看見黑夜中點綴的無數繁星。
許巍洲指着天空道:“看,北鬥七星!”
黃璟瑜頭枕在手臂上,聽着許巍洲道:“冬季的星比較少,我特別喜歡在夏日裏躺在樹枝上看星星,經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日才醒……”
許巍洲眼睛亮亮的,微弱的光亮中,仿佛瞳孔內閃爍着無數繁星。黃璟瑜有些愣神,思維似乎又飄到了很遠很遠……
“你會觀星蔔卦嗎?”許巍洲突然問。
黃璟瑜半晌才回過神來,抱臂道:“信天不如信自己。若命不能改,觀之徒增煩惱;若命可由人改,觀之又有何意?”
許巍洲笑了:“你說的也是,的确是徒增煩惱。”他呼出一口氣,緩緩道,“我不知道前路如何,但不管怎樣,我都會盡力一試。即便最終會失敗,我也不後悔今日的決定,至少,我從未留下遺憾。”
黃璟瑜側頭看向許巍洲,神情有些複雜。
許巍洲繼續道:“其實你也一樣吧?雖然知道翻案非常難,但還是盡力去做,哪怕前路艱辛,也沒有退縮過。”
黃璟瑜眨了眨眼,微微牽動嘴角。夜晚的微光下,顯得他的輪廓異常柔和,那精致的眉眼,就如一個俊秀的孩童,讓人完全料想不到他曾經經歷過那麽多。
我該信任他嗎……
自從那日慘案後,黃璟瑜只覺得心也随之死去,如今活下來,不過是為了父母的一個遺願,和洗刷黃家的污名。
可不知為何,自從見到這個少年,看到他眼中的純粹和幹淨,聽到那充滿着鬥志和豪情的琴聲後,心弦就被那雙手不斷地撩撥着,似乎逐漸恢複了活力。
他能感覺得到,許巍洲,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和以前他接觸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也許,他可以賭一把。
賭這個人的與衆不同,賭他能給改變整個朝局。
接到邊關的捷報後,皇帝非常高興,下旨封賞了所有駐邊的将士,許巍洲也得了不少賞賜,官職升到了從二品。
接下來的日子,邊關出奇的平靜,平靜到有時候許巍洲都懷疑,突厥似乎并未來過。
許巍洲趁熱打鐵,向朝廷痛陳利害,請求增兵飛狐關,并征新兵補充兵員,大批征調戰馬組建騎兵,以防突厥的反擊。朝堂上的文官們畏懼突厥,一邊倒地表示贊同。
雖然突厥已經撤軍,但是,所有人都覺得,這只是個假象,也許不知什麽時候,他們又會突然間卷土重來。所以,多準備一些總歸是好的。
聖旨很快就下來了,三萬援軍歸許巍洲統籌,另外再擴征兩萬新兵。照黃璟瑜所說,許巍洲在六萬人中層層篩選,選出了八千精銳,作為先鋒騎兵單獨操練。餘下步兵也繼續優選,要想與突厥對抗,至少得再擴出兩萬騎兵來。許巍洲摩拳擦掌,鬥志昂揚,只想着大幹一番事業。李瑾手下的兵素質本身就不錯,他很有信心,在黃璟瑜的指導下,這八千騎兵必定成長迅猛,假以時日,以一當十不在話下。而另外征的新兵,在老兵的帶領下,也是可以慢慢訓出來的,所需的只是時間而已。
跟在許巍洲身邊的二十多名少年,和部分軍中挑選出的精銳,組成了曦王的專屬百人親衛。這百人無論騎射和身手均是軍中翹楚,直屬許巍洲本人,其他任何人都無權調動。
待這一切初步安排規整好,已是半個月之後。
菱州都督實在不好當,陳凜私下裏有意動手腳,自然不會作繭自縛找些精明的副手,如今樹倒猢狲散,菱州府衙簡直亂成了一鍋粥。周邊郡縣送來的文書堆成了小山,新任的官員倉促間接手,對菱州并不熟悉。許巍洲只得自己辛苦一些,外加威逼利誘地逼着身邊那二十多名親衛一起加班加點地幫忙。他不由暗自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教了他們讀書識字,至少可以幫他把文書整理分類。
至于黃璟瑜,則被許巍洲推去李瑾那邊協助軍務。從城防的部署,邊西軍的重新組編,老兵的操練,到新征兵源的把關,征調戰馬和新的兵械軍資的驗收。雖然不必事事躬親,但諸事繁瑣,也足夠讓人焦頭爛額。
這半個月來,許巍洲和黃璟瑜兩人都是每日忙得腳不沾地,連睡覺都是和衣而卧,短短交流幾句,兩個時辰的休息,便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這倒也是好事,許巍洲心想,至少,他們是沒有時間再去多想那些落花和流水的東西。
這一日清晨,許巍洲正埋在白花花的公文堆裏奮力苦戰,聽見黃璟瑜的在門口問道:“曦王殿下呢?”
“在這兒呢!”公文小山後面冒出一只手來回揮着。
黃璟瑜覺得好笑,把許巍洲從書堆裏揪出來道:“跟我出去一趟。”
“幹什麽去?我公文還沒有批完呢!”許巍洲覺得奇怪,正色教訓道,“不是我說你啊,現在這麽忙,你居然有功夫閑逛!你那邊事情都處理完了?邊西軍名冊整理好了?新兵招募齊了?下個月的糧草馬上就要送了吧,這次你可得給我親自押送回來,這東西出了事可是要鬧兵變的!”
黃璟瑜聽着許巍洲絮絮叨叨了一大通,方才道:“糧草過兩日我就去押送。但是去之前,有個好東西給你看。”
許巍洲大覺奇怪,就這麽被黃璟瑜拽着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