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十八)
大鄌的邊境線,除了綿延的長城,就只有飛狐關和夏州兩處關卡與外部相通。而夏州地處東北方向,接壤處為茫茫無際的沙漠。并且這片沙漠的地界,是一個名叫東彌國的小國所管轄。在十餘年前,該國已對鄌皇稱臣,并每年納貢。經年累月的安逸磨平了兵士們的銳氣,這毫無威脅的夏州,防禦也就逐漸松懈薄弱了下來。
卻沒想到,突厥竟奔襲近千裏,轉而從夏州下手。
而一向兼任巡防職責的東彌國,竟然在突厥浩浩蕩蕩數萬騎兵從他的地界奔馳而過而不知。到底是真的不知,還是已和突厥聯手,已經是顯而易見……
求援的那人向衆将領詳細說了軍情,然後聲淚俱下道:“刺史已向朝廷求援……然屬下看突厥騎兵的數量,該足有十萬之衆!夏州守軍空虛,恐怕撐不了幾日,等不到援兵了!求曦王殿下派兵支援!”
許巍洲握着手裏夏州刺史的書信,臉色非常難看。
距離上次在飛狐關擊退突厥,已足足過了三個月。他們辛苦練兵,修築城防,一直嚴防突厥的再次反擊,卻完全沒想到對方竟根本沒打算從此處攻城。
黃璟瑜沉吟片刻,問身旁的某位副将道:“如今可調動的騎兵有多少?”
這些日子以來,黃璟瑜和将士們研讨兵法,已經混得非常熟絡,那副将聞言,思索片刻道:“應該能有兩萬。”
黃璟瑜點了點頭,對許巍洲道:“足夠了,我們即刻啓程。”
許巍洲馬上道:“我跟你一起!”見黃璟瑜蹙眉想反對,許巍洲接口道,“飛狐關李将軍駐守足矣,前去夏州一路上關卡不少,有我這個身份會方便許多。”
李瑾急道:“殿下!突厥十萬大軍,且個個都是能征善戰的騎兵,殿下千萬不可以身犯險!”
旁邊也有将領贊同道:“是啊!殿下您是三軍主帥,全軍所系,這種危險的事我們來就好!等援軍到了,殿下再來也不遲!”
“等援軍來,恐怕突厥已直逼京師。”許巍洲道,“李将軍怎的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突厥雖是能征善戰,但長途跋涉而來,又是深入我大鄌內部,必然後援不足,他們要的是速戰速決,可我倒不信,這萬裏疆土,竟是他可任意來去的!”
“那你也不能去。”黃璟瑜神色嚴肅,“此次怕是要和突厥正面交鋒了,太危險!”
“那我更要去了!”許巍洲微一揚眉,“若是連我這個主帥都縮在最安全的後方坐享其成,又如何要求這兩萬騎兵去為國犧牲?!”
見其他人還要勸,許巍洲将臉一沉,肅然道:“你們不必多言,我現在不是在征求你們的意見。”他掃視帳中将士一眼,眉間盡是銳利鋒芒,一字一句道,“現在,是我,作為主帥,對你們下的軍令,你們有誰不服?!”
此話一出,帳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這三個月的相處下來,許巍洲從未以身份自居,和将領兵士們相處都是頗為平和,仿佛朋友一般。這是第一次,他以上級的身份來壓他們。
衆将面面相觑,都是無言。黃璟瑜一口氣憋在胸口,雖然現在很想沖上去狠狠教訓一下這混小子,卻也終究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無視這軍令。
“既然沒有,那都下去準備吧!”許巍洲平靜道,“孫寅。”
“末将在!”
“你速去傳令,兩萬騎兵以最快速度整裝出發!”
“是!”
“楊嶺。”
“在!”
“我們先率兩萬騎兵前去夏州,你和李興安帶三萬步兵随後出發增援。若有變動,我會讓傳令兵随時聯絡。”
“末将領命!”
許巍洲轉向李瑾,嘆了口氣道:“李瑾将軍,飛狐關駐守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是!”李瑾沉聲應下,“曦王殿下,請一定多加小心。”
黃璟瑜道:“李将軍放心,有我在,必然不會讓殿下有事。”
許巍洲這才看向黃璟瑜,兩人對視一眼,卻又知道不必再多說。許巍洲點了點頭,沒說話,轉身大步向帳外走去。
一路急行軍,途中衆人心情沉重,并沒有什麽心思說話。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的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兩萬騎兵冒雨前行,速度也拖慢了不少。然而即便是再心急,馬還是需要休息的,不然還沒等到夏州,就已經暴斃了。
夜晚,下了一整日的雨終于停了,親兵們費了很大功夫才找來了一些幹柴。為數不多的篝火升起來,精疲力盡的将士們喂完馬,圍坐在火堆前掏出幹糧吃。
許巍洲把外套脫下來烤着,回頭準備讓其他人也來烤,環視一周,卻發現人數太多,肯定是堆不下的,也不好區別對待,只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沒有說出口。
黃璟瑜哪裏不知道許巍洲的心思,暗自笑了笑,把手裏的幹糧遞給了許巍洲。
他們一行騎兵趕去支援,糧草是來不及跟進的,只有吃一些随身的幹糧。許巍洲不願意搞特殊,和将士們一起啃着幹硬的食物,就着涼水咽下去,還是頗有些艱難的。他雖說不嬌氣,但是畢竟自幼養尊處優,沒有吃過什麽苦,這種體驗實在談不上多愉快。
将士們見主帥這樣同甘共苦,個個都非常感動。——只除了黃璟瑜。
黃璟瑜看着許巍洲艱難吞咽的模樣,又想起之前這小子每頓飯無肉不歡,只覺得異常可愛,越看越是忍不住偷樂。
許巍洲拿眼一瞪,擡腳就踹:“笑什麽笑?!”
黃璟瑜連連擺手,拿着自己的那份幹糧坐一邊兒吃去了,一邊吃還一邊樂,氣得許巍洲簡直想沖過去踹死他!
春寒料峭,夜晚還是寒氣逼人,衆人找了一個避風處歇下來,為着第二日的行軍養精蓄銳。
許巍洲看着閃動的火堆,對黃璟瑜嘆道:“我感覺,夏州城堅持不到我們過去就得破了。”
黃璟瑜眉頭深鎖,沉聲道:“我就沒指望他能守住,夏州那個刺史……”
“那下一步我們該怎麽做?”
黃璟瑜想了想道:“不管怎樣,還是要趕去夏州才知道。”黃璟瑜用手臂枕着頭,道,“睡吧,不用多想了。”
“嗯。”許巍洲點了點頭,也實在是困倦直極,閉上眼就睡着了。
這麽夜以繼日地趕路,直到第三日黃昏時分,隊伍才趕到夏州。看着破敗的城門,衆人都沉默了。
不出二人所料,城已破,城內焦黑一片,百姓的屍體遍布在城內各處。喪心病狂的突厥騎兵攻破了城池,将城內能搶走的全都搶了,而百姓們全都被活活殺死,最後,他們一把大火将所有搬不走的東西燒成了灰燼……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許巍洲看見這滿目蒼夷,聞着這死亡的氣息,胸中的怒火仍然壓抑不住地想要噴發出來!他緊緊握着拳頭,甚至可以聽見骨骼的摩擦的聲響,指甲似乎劃破了手心,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這裏,曾經是一片繁華,無數百姓安居樂業、其樂融融。他們有年邁卻子孫滿堂的老人,有壯年養家的大小夥兒,有樸素卻勤勞的女子,也有可愛活潑的孩子……可是為什麽,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争,就這麽生生奪去了如此多鮮活的生命?!他們做錯了什麽,為何卻要這樣被無辜殘殺?!
為什麽他們來得這麽晚,如果能早一點,再早一點。或許城就不會破,或許,他們還能保住這一城百姓的性命……
許巍洲的眼中冒着火,一路看着這人間慘景,他的臉上一絲絲褪去血色,變得蒼白。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硬生生将怒火一點點壓了下去,吩咐将士們四處搜尋幸存者,并在附近搜索城破後逃走的官兵,若願意回城駐守,可免死罪。
黃璟瑜也一路無言,只是在許巍洲将一切吩咐下去,只剩二人之後,才悄悄攬住了他的肩。
一直堅持着維持主帥威嚴的許巍洲,此刻眼中突然泛出了水光,他望向黃璟瑜,想說點什麽,喉頭卻堵得難受,竟是說不出話來。
“不用說了,我知道。”黃璟瑜輕輕拍了拍許巍洲的肩,“我都明白……這不是你的錯,別太為難自己。”
剎那間,仿佛面具裂開了一道縫隙,無數傷痛潮水般湧上心頭,許巍洲皺起眉,一頭紮進了黃璟瑜懷中。
黃璟瑜輕輕摸着許巍洲的頭發,嘆息了一聲。即便平時是個像模像樣的主帥和王爺,他也終究還是個孩子啊……
他知道他是個善良的不希望任何人受傷的少年,他有鴻鹄之志,他有一腔熱血,也有為國為民的情懷。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十全十美的事情呢?戰争和殺戮,自古就從未停止過,甚至是某些人功勳的标志和登上高位的基石。現在,他們所求的,只是以最小的代價,來換取更多的生的希望罷了。
是的,不用他說,他都明白。
因為他也和他一樣。
他明白他的痛,明白他的悲涼和無奈,也明白他的愧疚和自責。
他還太善良,太心軟,與這冷血的皇家格格不入。也許,只有在這一場場戰争和殺戮的洗禮下,心才會逐漸冷硬,才會冷靜地只是判斷利益得失,而不再去感傷悲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