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二十一)
鄌軍之中,為首一人身着皮甲,手持□□,坐下一匹深棕色戰馬,在夕陽下印得毛色發亮。戰袍被狂風揚起,吹得獵獵作響,通紅的落日從他身後射來,逆光之下,那寬闊的背影被描上了一層金邊。
他這身裝扮沒有絲毫特別,也看不清楚樣貌,但那淩厲的氣勢,即便隔得那麽遠,依舊實質般直射而來,讓這些天生有着狼一般嗅覺的突厥人為之一凜。
黃璟瑜手中令旗揮舞,兩萬騎兵如臂指使,迅速排開陣型。
另一邊,許巍洲正立在上游的汾渠處眺望遠方。
汾渠,是流經晉陽城的汾水上游的一座堤壩,于數百年圌前由秦國所建,工程浩大。據說從開建到完工足足用了三十年,如今已非常古老了。
浩浩黃河之水奔流而過,沒入這條汾水支流,水勢不減,沖撞起丈餘高的巨浪,在落日下迸濺出晶瑩的水光。
許巍洲久久望着腳下無盡的河水,不知怎的,心中隐隐跳動着不安的躁動。汾渠的水已經蓄了多日,高漲的水位積蓄着無窮的威力,只要下游狼煙一起,閘門開,這濤濤巨浪将席卷下游的一切!所有來不及逃離的人,都将被卷入無盡的深淵……
子然從不遠處疾奔而來,對許巍洲道:“殿下,下游河邊的住民大部分已驅散,只是……還是有一些腿腳不便的老人恐怕不太方便……”
許巍洲眉頭蹙起:“腿腳不便的老人,讓附近的州府郡縣調一些馬車過來接。還有,錢糧補貼都必須發放到位,若是讓我發現有短缺的,定饒不了他們!”
子然道:“我已經派人去周邊通知了,讓他們盡快辦好!”
許巍洲點了點頭,子然辦事他還是非常放心的,如今就要看什麽時候開閘放水了。只希望,能再給他們多一點撤離的時間……
不管怎樣,下游終究還是會有未及撤離的無辜百圌姓遭殃,即便是已撤離的百圌姓,也将流離失所。若是換做去年的他,一定不忍心這麽做。可如今……經歷過那麽多事,他也明白很多事無法兩全。
如今突厥行進速度太快,鄌軍根本來不及阻截。若不能在晉陽城下将他們一舉擊潰,待攻至長安附近,他們将會付出更多更慘痛的代價。犧牲少部分人,換取更多人的生,這就是他不得不做的選擇。
紅豔的落日墜下山頭,天色逐漸暗沉下去,天邊的火燒雲仿若鮮血欲滴。許巍洲擡頭,看見東邊已升起一輪圓月。
黃璟瑜,你現在在哪裏,你還好嗎?
月上中天,兩軍的厮殺已經足足持續了兩個多時辰。洛陽的兩萬騎兵及時趕來,也加入了戰局,雖然戰力遠不及突厥,終究還是分散了一部分兵力。
黃璟瑜渾身浴血,一杆長*槍在敵陣中來回沖殺,四周帶起無數噴薄的血霧,所過之處,盡是橫飛斷肢,長*槍所至,無一合之将!
跟随在他身後的兵士們,被主将這所向披靡的力量激發出前所未有的士氣,即便敵我懸殊,也無一人懼死偷生。每個人都大吼着拼盡全力殺敵,每一刀均是只攻不守,全無畏懼。他們仿佛永不知疲倦,即便是被車輪戰連攻,卻仍舊戰力驚人。
黃璟瑜身後的這兩萬騎兵,如同一柄利*劍,插圌入了敵軍的中軍!
漸漸的,突厥騎兵也有些膽寒了。
柯古揚刀怒斥:“區區數萬騎兵有何懼?!後退者斬!給我沖——!”
“殺——!!”一輪攻勢結束,待前方的騎兵退下,後方的突厥騎兵再次向這四萬鄌軍沖殺而來!
黃璟瑜抹去飛圌濺到臉頰的鮮血,手中那杆長*槍已殺得鈍了,他随手一抛,換上一杆新的。後方騎兵整齊地重新列陣,将空缺的陣型迅速填補。
明月高懸天際,黃璟瑜揚槍怒喝:“兄弟們,可還有力随我再戰?!”
“殺——!!!”鄌軍陣中爆發出猙獰的怒吼,仿若餓虎撲食,雄鷹狩獵,喊聲高震雲霄,經久不絕!
槍影紛亂,戰袍飛揚。黃璟瑜大喝一聲,一槍橫掃,面前兩名騎兵被攔腰齊斬,戰馬猶自狂奔,失去力氣的屍身墜落圌馬下。他催馬狂奔,旋風般馳到一名突厥将領面前,槍芒虛晃一式,淩厲地回轉,将那人挑飛下馬!摔落地面的将領高聲慘叫,瞬間被亂馬踩圌踏沒了聲息。
柯古就這麽眼睜睜看着黃璟瑜如入無人之境般奔到了他面前,橫起長刀一格,虎口竟被震得發圌麻,險些被擊落。他大吼一聲,推開圌槍杆,欺身到黃璟瑜的近身揮刀猛砍!
黃璟瑜調轉槍杆格住,只聽柯古的聲音道:“許子瑜?或者,我是否該叫你——黃璟瑜?”
黃璟瑜心下一震,手下緩了半拍,柯古一刀揮來,他仰面躺倒,雙腳勾住馬鞍,借着腰力彈起反攻:“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柯古大笑道:“當年那件事并不難查,我若能查到,有心之人自然也可以查到!”
黃璟瑜冷笑一聲,長*槍抖出槍花,刺了過去。
柯古避無可避,只有硬生生扛了這一擊,頓時胸口發甜。他的武藝也算是突厥中的佼佼者,可如今,在黃璟瑜已經力戰兩個多時辰後,他仍處于下風,若是對方全力之時,可以想見該是如何英勇。雖是兩軍陣前,終是起了愛才之心:“大鄌皇帝如此負你,何必還要效忠于他?若你願投入我賬下,定當厚禮待之!”
黃璟瑜冷然道:“我父兄皆死于你手,大鄌與突厥勢不兩立!可汗何必癡人說夢?!”
柯古沉聲道:“臣有報國之心,君卻未必有愛才之意。你就未想過一旦身份暴圌露,下場是什麽?!”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黃璟瑜一揚眉,長*槍再次襲來,柯古暗道不妙,卻見左右兩邊沖來兩騎,将長*槍硬生生攔了開去。
“可汗!您沒事吧?”
黃璟瑜沖破防線,兩人交手只是瞬息的功夫,阻了這一時,旁邊的将領很快便帶兵圍了上來。
柯古擺了擺手,狠厲道:“此人既不肯降,日後必定是心腹大患,務必将他除去!”
“是!”衆将轟然應下。
黃璟瑜見此次未得手,也不戀戰,迅速掃視四周,準備突圍。
交戰正酣,突然間鼓聲響,號角起,後方晉陽城門大開,湧圌出大量重盾步卒。黃璟瑜心下大喜,知道王岺的援軍到了。果然,重盾步卒出城後,另一個方向便湧圌出了數萬鄌軍,黑圌暗中旌旗飛揚,黑影幢幢,竟分不清具體數量。突厥尚未來得及應變,與其互成犄角的方向再次湧圌出了大批鄌軍。馬蹄聲起,無數喊殺聲震天,在這被無盡黑圌暗包裹的夜裏,分外響亮!
“是鄌軍的援兵?!”某些突厥将領有些慌神了,晉陽久攻不下,如今耽擱幾日,竟讓他們被鄌軍包圍了?!
“都不要慌!”柯古厲聲道,“鄌軍援兵只有三萬步卒,晉陽城內的兵力也損耗得不多了,餘下的邊西騎兵也已疲憊,我突厥十萬鐵騎難道怕他不成?!”
這聲厲喝震醒了萌生退意的将領,柯古長刀前指,喊道:“兒郎們,随我沖!讓他們嘗嘗突厥鐵騎的厲害——!!”
圓月将落,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許巍洲和百餘親衛整裝待發,已經等了整夜。
許巍洲數不清這是他第幾次看向下游的那個方向,他的手攥緊缰繩,一顆心始終懸而未落。他知道那個人正在遠方浴血苦戰,他多希望,此刻自己能在那人身邊與他并肩作戰。可惜,如今他只能焦急地等待着遠方的消息,毫無辦法……
突然間,遠方升起了柱狀的狼煙,一直眺望着遠方的親衛們頓時面露喜色:“殿下!狼煙起了!”
許巍洲因為緊張而幾乎僵硬的身圌體終于活了起來,他朝着不遠處的兵士一揮手,高喊道:“開閘!!”
閘門起,洪水巨浪如脫困的猛獸,霎時間驚濤拍岸,大地圌震顫,天地間只聞洪流巨響!沿河的樹木房屋,瞬間被洪水淹沒,驚濤駭浪攜卷着巨大威力朝下游奔騰而去!
許巍洲一扯馬缰,逐日人立而起,嘶聲長鳴,清亮的聲音沖破巨浪聲傳來:“兄弟們跟我走了!突厥人要走,我們怎能不盡盡地主之誼送他們一程?!”
“走了——!”這百人隊伍高和着跟随許巍洲往下游沖去,夾雜着幾聲抱怨,“殿下你跑慢點兒!我們的馬沒那麽快!……”
聲音逐漸遠去,一輪朝圌陽跳出山頭,一行人就這麽朝着初升的太陽奮力奔去!
當許巍洲一行人沖到戰場時,雙方交戰已是尾聲。被鄌軍誘至河邊的突厥大軍被大水淹了過半,餘下的數萬騎兵落荒而逃。許巍洲到來後鄌軍士氣大振,直将突厥追了數裏路,斬殺敵軍近萬,方才作罷。
許巍洲這一戰打的頗為舒暢,閑下來第一件事就興致勃勃地找來了和黃璟瑜一起的幾位将領:“子瑜呢?他去哪兒了?!”
幾人面面相觑,都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對着許巍洲跪了下來。
許巍洲的笑容僵住了,滿腔興圌奮和喜悅被冷水澆了個透:“……他怎麽了?!”
“末将無圌能,副尉率領兩千輕騎做餌,将突厥主力誘至汾水旁,大水沖來的時候,被一同卷走了……”
許巍洲只覺得嗡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幾名将領似乎還在說着什麽,他卻什麽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