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照顧她。
一來二去的,不熟也得熟。
如今看他安安靜靜的睡在那裏,子衿想,幸好,幸好她也不是什麽都不會。
可即便是業務再熟練的護士小姐也有尴尬不已的時候,例如給男病人換衣服,喻佩那兒有季子硯的衣服,可要怎麽幫他換上卻成了讓子衿頭疼的問題。
他若是不趕緊換上一套幹爽的衣服,怕是吃再多藥也是白搭了,可真要給他換衣服……
“不管了,不管了,就當他是點點,就當他是病人,就當他是豬。”
閉着眼睛上吧,什麽都別想,什麽雜念都不要有,季子衿,你可以的。
一片黑暗之間,自己摸摸索索地,竟也順利幫他脫下了上衣,輪到褲子時,子衿的手,不覺已經有些發抖了。
“別把他當男人,別把他當男人,季子衿,你可以的。”
先要解開皮帶,皮帶上側方有按鈕,按下再……
子衿正顫抖着雙手正準備靠近皮帶,黑暗中卻被一雙大手用力握住了。
子衿猛地睜開雙眼,卻發現薛文謙不知道什麽開始,已清醒了過來,雖低頭看着皮帶,臉上卻滿是憋都憋不住的笑意。
……
“我自己來。”
聲音即便是有些虛弱,可那也遮蓋不了那其中的戲谑。
此時此刻,子衿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自己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竟然相信他也會有需要幫助的時候!
不如挖個洞自己跳進去,埋了自己算了吧。
越是這樣的時刻,越是要淡定,淡定淡定~~
淡定等他換好衣服,子衿都沒敢正眼看他。
“既然你都醒了,那自己換好衣服,把藥吃了睡一覺,睡完趕緊走。”壓抑着自己內心的羞憤,子衿淡淡地說完流程,從容地轉身,一心只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子衿。”
手被他拉住。
子衿嘗試甩開,他卻更加用力,“不要走。”
腳步一怔。
忽然,子衿有一些傷感,沒由來的。
“放手,薛文謙。”
冷冷的說完,薛文謙居然破天荒的真的慢慢松開了手,這麽聽話的他,反而惹得子衿忍不住回頭。
就說他本性怎麽一朝就變了,果然,又睡着了。
其實,子衿的心裏,也許是有一些期待的。
……
又是冷帕子,又是散熱貼,上上下下打點好,子衿才有機會坐在床邊喘口氣歇一會兒。
莫名地,就進入了放空狀态。
幾分鐘後,子衿握了握他的掌心,還好,體溫已開始慢慢下降,不像剛開始那麽吓人了。
“年紀輕輕的,淋一場雨就生病了,你該是有多脆弱?”
他睡着,很安靜的睡着,臉上沒有輕浮,也沒有不可一世。坦白說,他的确夠吸引眼球的,長相俊美不失陽剛,談吐從容不輕佻,進退得宜不唐突。
擁有這般條件的他,想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都很難。
忽然,就回憶起第一次在酒吧裏看見他時的情形。
他坐在遠遠地包廂,微笑着陪身邊的人喝着酒,那日,他穿的是黑色的西裝。
嘈雜的環境裏,他不說話,只喝酒,動作緩慢而優雅,神情敷衍而寂寞。
他跟酒吧的氣息看上去很搭,在子衿的眼中,卻有着一絲說不清的格格不入。就是那一絲不同,牢牢霸占住了子衿好奇的眼光。
不幸的,那時的子衿就是這麽膚淺的被他的皮囊給勾引了。
所以,所以有了那麽一夜。
想着想着,子衿的臉不覺通紅通紅,低頭一看,自己竟還緊緊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指可真漂亮,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竟比她一個女孩子的手指還好看。子衿的手指也很長卻不夠好看,常年練習鋼琴讓她的指腹癟癟地失去了圓潤,小指也不似常人纖細秀氣,有些外翻,指型也不大好。
跟他的手一比……
長得好,家世好,人緣好,連手指很好。
“薛文謙,你到底還缺什麽?”
睡夢中的薛文謙像是聽到了子衿的低吟一般,嘴唇動了動,又接着睡着了。
子衿趕忙撤回自己的手。
“季子衿,你一定是瘋了。”
一定是瘋了。
期間,喻佩不放心,有個子衿打過兩個電話,确認她沒有異常以及沒有跟薛文謙發生什麽肢體上的碰撞之後,才安下心來。
子衿挺無語的,她難道還懷疑自己會對一個重感冒的病人下毒手嗎?
“你倒是不會做什麽,你那麽冷淡,可難保他不趁亂直接把你給強了啊。”
聽得子衿小臉一陣紅一陣白。
剛剛在車裏,似乎,好像,有那麽點趨勢?
“嫂嫂,你胡說些什麽呢?”
子衿一番欲蓋祢彰的緊忙開脫更引起了喻佩的懷疑,她家小姑子的正常反應不應是冷冰冰的,淡定地有氣勢地回一句,“子虛烏有”才是嗎?
某一些少兒不宜的畫面倏地就跳進了喻佩的腦海。
——子衿,過來讓我親一下~~
——不嘛,不嘛,不嘛~~
等等,小姑子應該不是這麽輕浮的人,她應該說……
——要親,你自己過來
哈哈,哈哈。
這麽一想,小姑子還是挺可愛的嘛。
“那個,子衿,你們還沒吃飯吧,要不要我回去給你們做飯?”
“算了吧,你還要請假,再過一會就要去接點點放學,呆會兒我自己随便做點東西吃吧。”
“你做飯啊?”
尾音明顯上翹,足夠彰顯喻佩懷疑的态度了。
見識過小姑子方便面餐的她,實在很難想象,小姑子讓一個病人吃泡面的場景。
良久,子衿才反應過來,莞爾一笑,“放心,實在搞不定,我會叫外賣的。”
“叫什麽外賣,你随便煮個粥什麽的吧,生病喝粥最好了,正好你倆也可以培養培養感情……”
“嫂嫂,水好像開了,你也先忙吧。”
轉移話題什麽的,這是本能。
喻佩想說什麽,子衿很明白,其實她現在這樣挺好,一個人,無牽無挂。季子硯回來之前照顧嫂嫂母女;等他回來了,四處走走,看看風景,看看人情。
一個人久了,孤單就不是孤單,那是一種寧靜的習慣。
一碗白粥,看似簡單,子衿卻在先放水還是先放米這個問題上犯了難。原則上她是人為水同米一塊煮是最省時省力的,可貌似又聽說過要等水開才能放米的傳言……
這種問題子衿自然是不好再去跟喻佩讨教,子衿立馬想到奈奈子,一看手表對了時差,又估計那小懶貓八成還在被子裏便也不好打擾。
想了半天,才記得上網問問。
這一查,子衿才發現這水與米的問題,還真是難倒了一票人。
——先放水
——先放米
——先淘米
——先放鍋
——什麽都不用放,熬粥這麽深奧的問題,你學不會。
……
一路看下來,煮粥的法門依舊不得要領,笑話倒是看了一大堆。
不得不說,網民們,好有才!
過程雖然是曲折離奇了些,最終,子衿的白粥,還在她一片提心吊膽中熱氣騰騰的出鍋了。
開鍋時,一鍋粥沒有變成一鍋飯,子衿的心安了安。
嘗了嘗,粥裏沒有夾生沒有糊底,子衿的心又安了安。
至于味道嗎?
其實子衿想說,清粥是真喝不出鮑魚的味道來的……
總地來說,子衿對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鍋粥,還是頗為滿意的。
偏頭看看房間裏的那人,正安安靜靜的睡着,子衿便盤算着出門買點面包水果什麽,補給糧倉。臨出門,還特意再往房裏瞄了瞄,确定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這才放心大膽的拎包出門了。
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瓦斯爐上微火煮着的那碗清粥。
作者有話要說:
☆、不即
——面包,黃油,蜂蜜,千島醬,番茄醬,水果,蔬菜,牛奶……
也不知是子衿高估了自己的購物能力,還是小看了國內超市的齊全的食品種類。光是給點點準備的零食,子衿就在寶寶專區足足轉悠了半小時。
左一袋右一袋選購完畢,正準備回家時,前方一個熟悉的背影從子衿眼前一晃而過。
“小姐,您的小票。”
“哦,謝謝。”
再擡頭時,那個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難道是自己眼花了?也是,季子硯現在人應該國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呢。”
可剛剛那個一手摟着一女子的男人背影,真的跟季子硯很像很像。
當子衿懷抱着大包小包,極不利索地推門而入時,薛文謙正坐在餐桌前,優雅地喝着她親手煮的白粥。
“啊,我是不是忘了關火了。”
薛文謙嘴角一彎,放下手中的勺子,慢慢走到子衿跟前,接過她懷裏的東西,一臉正經嚴肅。
“忘了?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要用煤氣毒死我呢?”
子衿咬了咬嘴唇,在看了看餐桌上,被他吃得所剩無幾的白粥,悠悠回了一句,“放心,只是藥效會比較慢而已。”
轉身走近冰箱的薛文謙心裏更歡了。
她終于肯跟他“正常”溝通了。
都能變着法的挖苦自己,子衿尋思着他這感冒估計是好的差不多了。可見他一進廚房,就開始乒乒乓乓忙碌起來,一點也沒把自己當外人的意思,看得自己有些發懵,想進去看看他在幹嘛。又覺得他的閑事,最好不要管。
就在這去與不去的兩難選擇中間,自己的眼皮兒,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想回房間睡一覺,又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要進去睡,便只能取了一條薄毯,蜷在沙發裏,自顧自地打起盹來。
“季小姐,糖在哪裏?”
剛要睡着,身後便傳來薛文謙一聲不識趣的提問。
“冰箱裏。”
頭都沒回,子衿的瞌睡又來了。
“家裏還有雞蛋嗎?”
“冰箱裏。”
這薛文謙,就不能一次性把問題問完嗎?
她現在,現在,是真的很想睡一下,就睡那麽一下,一下下就好。
“你們家有番茄醬吧?”
“冰箱裏。”
就這麽,子衿的頭每每即将砸到沙發上時,薛文謙總能及時喚醒她的意識。
這樣的游戲,他樂此不疲。
“奶油放在哪兒了?”
“冰箱冰箱冰箱。”
最後一絲瞌睡也被薛文謙無情吵醒的時候,子衿終于忍無可忍吼了一聲。
“薛文謙,你是故意的吧,那些東西都是你自己剛剛親手放進冰箱裏的!”
“噢,是嗎?我忘了,大概是跟某人在一起久了,記性也跟着變差了吧。”一絲壞笑,一絲得意。
薛文謙,你真是無賴中的極品!
再一看,一聲巨大的關門聲傳到薛文謙的耳朵裏。
此刻,雖然他的頭還是昏昏沉沉的,雖然全身還是有些乏力,但有她在身邊,怎麽樣,都是好的。
放下手中的水果刀,擡頭看着那緊閉的房門,輕輕一笑。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
一小時不到,薛文謙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吵醒她了。
輕輕走近門邊,輕輕用指尖一推,房門便已大開。
還好,她不喜歡鎖房門的習慣,一直都沒有改。
她的壞習慣裏,這是薛文謙最愛的一條。
“薛太太,起來吃飯了?”
顯然,他很肯定子衿睡得很熟。
“薛太太。”
薛太太正酣睡淋漓,被騷擾得不爽,還利索的轉身,只扔給薛文謙一個華麗麗的背影。
有多久,沒有這麽光明正大的坐在她身邊了?那時間太長太長,與他而言,像是隔了整整一世紀。
而她現在,終于回到了自己身邊。
幾小時前發生的一切,他并非一無所知。
他強吻了她,以她最抗拒最排斥的方式,可她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拒絕。
她悉心的照顧,難得的溫柔,是不是也印證着,其實她,還是在乎他的?即便只是那麽微乎其微的僥幸心理,只要是有一絲機會,于他而言,那便是希望。
“子衿,子衿,我們吃完飯再睡好不好,嗯?”
這一句,薛文謙是湊在子衿耳垂邊柔聲低語的。
原只是為了逗一逗子衿,卻不曾想才剛接近她溫熱氣息,他的心便忍不住劇烈的跳動起來。
她身上的香水味是勾引,是誘惑,是對他的挑逗。
——該死,她為什麽偏偏把香水灑在耳後?
呼吸逐漸變得粗重急促,低語變成輕吻,輕吻變成了有節制索取,可那節制,似乎順便就要突破底線……
隐隐覺得有些不适的子衿,下意識的推了推身後的障礙物。
要是她這個時候醒來,必定會暴跳如雷吧,薛文謙不想冒這個險。
不情不願地離開子衿頸彎,動作過大,不小心撞倒了子衿置于床頭櫃上的日記本。
——又一次,差點就要擦槍走火了,薛文謙淡淡一笑。
再繼續下去,他可不能擔保自己不會做出什麽禽獸之事來。
對她,他從來都君子不起來。
可他心裏也很明白,現在絕不是操之過急的時候。
随手拾起掉落一旁日記本,那本子裏卻掉出一張信紙。
他本無意窺視,可信後的落款卻讓他心一沉。
白如許。
鬼使神差的,就看到了正文。
“若你變心,若我未娶,我們都還有選擇的機會。”
下面那一行淡淡鋼筆的筆記才是讓薛文謙瞬間黑面。
“我早已變心。”
——早已變心?
“季子衿,你的心,變到哪裏去了?”
一聲幾近憤怒的提問算是徹底驚醒了子衿,睜眼,轉身,薛文謙憤怒又悲傷的臉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薛文謙,你怎麽……”話未說完,子衿便看見他手裏的日記本,日記本上攤開的那封信。
一切明了。
“告訴我,你的心,是不是到他那兒去了?”
日記本和信,被他甩在了一邊,他的眼神透着陣陣陌生地寒光。
子衿不懂他的憤怒從何而來,那不過只是一封沒有承諾沒有期許的信,竟也能讓他這般失态。可見那時,自己撞見他跟那個女人偷情那會兒的表現,是有多麽的寬容大度,多麽的優雅得體了。
何況,那時的他還是她的丈夫;而現在,她已不再是他的妻子。
子衿起身,撿起地上的日記本,小心翼翼的擦掉上面的灰塵,至于信件,反正已被他揉得皺皺巴巴的,不要也罷。把日記本擺回原來的位置,子衿這才走到薛文謙跟前,微微擡頭,語言淡漠又疏離。
“薛先生,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多了一些嗎?”
是呀,他充其量,就只是個前夫,他們倆,早已已經不是什麽可以互相猜忌、互相嫉妒的關系了。
如今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已是逾越了他前夫的本分。怎麽,這還不嫌夠。連她的私生活,也要一并幹預嗎?
“所以,你是因為他,所以才回國的?”
“與你無關。”
一雙大手牢牢鉗制住子衿瘦小肩膀,力氣用得很大,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滅一滅他心頭那股火氣。
這一刻,他乞求她能告訴她否定的答案,哪怕只是騙騙他。
可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是季子衿。
倔強又無情,驕傲又自負的季子衿,永遠都要跟你唱反調的季子衿,怎麽可能讓別人稱心如意?
陡然,子衿只覺得肩膀上來自他之間的力道又增加了很多,幾乎,就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了。
“所以,口口聲聲讓他不要再等了,只是為了勾起他的興趣?”
“我說了,不管你的事。”
子衿輕蔑,嘴裏的疏遠只讓薛文謙更為惱火。
薛文謙眼裏發出一絲鬼魅的色彩,看的子衿有些發麻,她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自己曾對白哥哥說的話,現在的她沒工夫想那麽多,現在的薛文謙,讓她有些害怕,害怕得一步一步往後退。
“說!”見子衿咬着嘴唇瞪着他不說話,薛文謙暴吼了一句。
“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麽?”雙肩實在被他掐得生疼,子衿攀上他的手臂,“薛文謙,你放開我。”
她為了別人回來,她說她變心了,她的心裏,不再有他~~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薛文謙的頭腦裏,只剩下一片空白。
“說什麽,就說說你是怎麽欲擒故縱,勾引男人的,好嗎,季子衿。”他伏在子衿肩頭,報複性的惡劣地這麽說着,“不如,你現在先來勾引勾引我,我比他容易上鈎。”
薛文謙說得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尖刀。
一刀一刀剜在子衿心頭,鮮血淋漓。
見子衿不言不語,只冷漠的輕視着他,薛文謙心頭那一股妒火赫然中燒。
“季子衿,你是我的,你的心裏只能有我。”
他的吻不停落在子衿白皙脖頸之上,狂躁地,饑渴的,意在吞噬她的一切。
她怎麽能,在讓他神魂颠倒,神不守舍之後,愛上別人!
她可曾知道這三年他是怎麽活過來的?
每個想着她的夜晚,觸不到她的夜晚,他只能拼命壓制着自己的情感,為的,不過只是等她打開心結,她倒好,居然真的愛上了別人!
這一次,他不管了,他再也不要理會她的心傷,他只要她,只要她。
瘋了就瘋了吧,愛上季子衿,他本來就是瘋了。
直到子衿冰冷淚水一滴一滴,滴落他臉龐,薛文謙才慢慢清醒。
作者有話要說:
☆、秘密
直到子衿冰冷淚水一滴一滴,滴落他臉龐,薛文謙才慢慢清醒。
“薛文謙,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擒滿淚水的雙眸注視着薛文謙,他慌亂了,雙手一松,子衿重重地跌落在地。
他想伸手去扶,手指卻十分僵硬。
她無聲的哭着,淚水沾濕臉旁,也濕透他的心。
他想道歉,卻啞口無言。
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毫無招架之力的。
所以,又一次,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最終只能落荒而逃。
接到薛文謙電話匆匆趕回家的喻佩根本尋不到子衿的蹤跡。
電話無人接聽,她只能跑到門衛那兒試圖打聽子衿的行蹤。
沒有人一個人看到過她。
正當她以為子衿再一次銷聲匿跡的時候,門內客廳裏傳來點點歡快的笑聲。
喻佩推開門,子衿笑吟吟地看着她,手裏還拿着一個大大的盤子。
“大嫂,你怎麽把點點一個人放在家裏?這裏有剛做好的水果派,你要吃嗎?”
喻佩一愣,随即笑着點點頭。
決定回老家看看是在德國就已經決定好的事。
子衿的行裝收拾得很快,一個大背包,一套沖鋒衣,都是在德國戶外行常用的裝備,都還沒來得及見見中國的陽光,就又要陪子衿踏上征程了。
臨走,一張便簽貼到了冰箱之上。
——我去老家了,照顧好自己,還有點點。
不當面說,是不想聽喻佩絮絮叨叨。
不打電話,是害怕她問道歸期。
歸期,終點?
就連她自己都一無所知……
從A市到老家B縣的路上,籠罩着一層厚厚的烏雲,黑壓壓的,一排風雨欲來的場景。子衿模糊記憶中的老家,似乎總是陰雨綿綿的,衣服潮潮的,鞋襪總是可以擰出水,成天成天悶在家裏,絲毫沒有童年的樂趣。
總的來說,子衿對老家的印象,并不美好。
原本準備了相機拍拍沿路的風景,可萬萬沒想到現在的高鐵的時速居然可以快成這個樣子,無奈的子衿只好收起相機,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
鄰座是一個大學生模樣戴着黑框眼鏡的男青年,一上車便拿着手機,瘋狂地上演着手指游戲。
對面坐着一對兒小姐妹,穿着款式差不多的天藍色破爛牛仔套裝,尺碼上似乎有些打了,罩在她二人嬌小個頭上,總覺得有些別扭古怪之感。
最喜歡子衿注意的,還得要算姐妹倆頭上的五顏六色的風景了。
紫色,白色,橙色,藍色,紅色,一長一短,五彩缤紛。
現在的小青年都喜歡這樣,這樣,這樣不俗的頭發造型?
子衿有些疑問,再看看自己,幾百年未曾變過的黑直馬尾,真是有些相形見绌。
大約是有些困了,上車簡單的吃過一些餅幹熟食,小姐妹便這麽相依偎着睡熟了。
瞌睡是會傳染的,這點,子衿深信不疑……
可還沒等她睡深,旁邊男青年震耳欲聾的大嗓門,又不得不讓子衿提前清醒了過來。
“你老是打電話幹嘛!我在圖書館看書咧。”
子衿忍不住蒙着眼瞟了瞟。
“說了暑假不回家不回家,你好煩,你讓老爸接電話。”
再瞟了瞟。
“老爸,你給我打錢了嗎?我要上補習班,錢越多越好,記得啊,快點打來,好了,我挂了,讓媽別老是打來,煩死了。”
……
子衿壓低了鴨舌帽,心想着,這孩子,必成大器啊。
子衿再次從小盹裏被吵醒時,旁邊的“補習男”已不見了蹤影,那個兒稍高的小妹妹正踩在座椅上去,取行李架上的包裹。
“姐姐,你醒啦,B縣快到了,你睡得可真沉,要不是我看了你的車票,你非得坐到終點站去。”
說罷,一陣爽朗的笑聲傳到子衿耳朵,她的口音很重,不像是B縣本地人。
“姐姐,這個大包是你的吧,我幫你拿下來?”
“那多麻煩。”子衿起身,一比較才發現,自己剛剛用嬌小來形容她們是不對的。
即便子衿穿着平跟鞋,那小妹妹也不過才到她胸口位置。
或許……
一下高鐵,子衿便收到了熱情小姐妹遞過來的一張紙質粗糙,印制粗劣的名片。與其說是名片,到不說是小小廣告宣傳單。上面沒有人名,也沒有Logo,甚至沒有聯系方式,左下角一排小小的字,寫的是地址,再旁邊,寫的是營業時間。
其餘所有的版面,被五個同樣五顏六色的大字占滿。
——姐妹花發廊。
倒是應景的名字,子衿戲稱。
小姐妹善談,短短幾分鐘,子衿從他們那兒聽到了許多。
比如,個子稍高的是姐姐,名字是春華,個子稍矮的是妹妹,妹妹名字很雅致,叫夏詠。
比如她們跟她猜想的一樣,并不是B縣本地人,而是來自西部某個偏遠的山區。
比如她們跟她猜想的一樣,同時患有小兒麻痹症,別說是長高,能正常走路便已是十分地不容易。
作別小姐妹,子衿叫了一輛的士,踏上了回家的路。
B縣的天氣果真不如A市。
剛從A市出發的時候太陽還是很完美的,晴朗卻又不燥熱。B縣此時的天空卻蒙上了一層灰色的毛毯,沒下雨,也不見陽光,沉悶的天氣,攪亂人心裏也冷冷的。
街道上人也不多,有些空曠,時不時一陣風吹來,還有些發冷。
七八月的天氣,這很不應該。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B縣,可子衿對這塊生她的土地的印象着實有限。以前有季子硯那家夥跟着,子衿倒也沒覺得路程有多麽遙遠,今日自己選擇只身前往,這路途便陡然顯得漫長了許多。
“小姑娘這是去看病人。”司機大叔問。
B縣的公路綠化做得好,車子行駛在縣道上,竟有如置身密林深處一般。
層層疊疊的楓樹将灰蒙蒙的天空着得嚴嚴實實的,通往前方的路,也因此顯得愈加幽深,不可探知。
“嗯。”
子衿輕聲回應。
的士師傅的車開走,子衿跟她的軍綠色大包站在一幢素白雅致的大樓前。
三年前的每一年,季子硯都會帶她來這,有的時候是一年兩次,有的時候只有一次。
這是一家遠離喧嚣城市特殊病患療養醫院。
裏面住了一個人,一個跟子衿有着血脈關系,戶籍登上找得到他的名字,卻不被外人所知的親人。
親人二字,對子衿來說,遙遠而陌生。
子衿從來沒在同學們面前提起過她的父母。小時候,每次家長會都是姑姑代為參加的,再大了一點,家長會的家長就成了季子硯。
沒人知道子衿父母的榮耀,就像沒人知道父母的“恥辱”一樣。
而這恥辱,這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便是眼前這一醫院裏子衿要看望的人。
算算日子,他在這裏,也快療養了十五年了吧。
這個大文豪季明遠同宋文琴伉俪的長子。
這個季子硯同季子衿同父同母的同胞哥哥。
季子默。
胖護士長可不會管你的心情有多的忐忑不安,她擋在樓道口,說不讓進,就不讓進。
子衿跟她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時候胖護士長還只是個剛從醫院裏畢業的小護士,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就被醫院分到了季子默的VIP病室,單獨負責季子默一人的飲食起居。當然,那時候,她還沒這胖。
那時季子硯領着子衿來看大哥,就是這個女人,每每阻攔,還從來不給他們兄妹倆好顏色。也正是因為如此,即便是三年未見,子衿也能一眼就認出這個嘴角帶痣的女人。
她竟然已經是護士長!
“他是我哥哥,憑什麽不讓我見面?”
本來子衿是抱着息事寧人的态度,可無奈,胖護士長一如往常,固執,死板,難以溝通。
“沒有季先生的允許,誰都不能探望他,我說我跟你怎麽說不清?”
子衿的心一沉,嘴裏一聲冷哼。
她的那個大文豪父親,從來如此。
他能大筆一揮,寫盡世間疾苦人間百态,卻獨獨在戶籍本上寫不下自己兒子的名字;他大慈大悲,悲天憫人,熱衷公益心懷衆生,卻唯有自己的兒子選擇視而不見;他教子衿做人要坦蕩蕩,教子硯要誠實公正,自己的大兒子卻被他遺棄圈禁,視為家恥。
而這一切,只因為他的兒子是個後天神經病患者。
他的冷漠,他的虛僞,他的道貌岸然,在子衿眼裏,不過只是家常小菜。為了他的名譽,為了他所擁有的一切,地位,財富,衆人的敬仰,一個兒子算得了什麽。
“今天我一定要見到我哥,否則,你跟你們醫院就等着因為虐待病人上頭條吧。”
“你,你這個小丫頭,真是蠻不講理。”
“子衿。”
身後一句标準普通話傳來,子衿回頭,一名衣着端莊秀麗的中年婦女正朝着她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子默
人總是這樣,那些曾傷害背叛你的人,不花心思你也能牢牢的記住;而那樣善良的,微笑着的,曾給予你幫助和恩惠的人,卻往往容易被人忽視。
例如長者痣的胖護士,例如一臉溫柔笑容的院長。
胖護士已是護士長了,院長卻還是院長;
胖護士已胖的不成人形,院長卻依舊同子衿兒時模糊地記憶裏,那溫婉纖細的身影一模一樣。
“你還同小時候一樣,固執又倔強。”
院長領着子衿,雙雙站在病房門口。
“我以為,大家眼裏的我都是既聽話又溫順的。”
子衿眨着大眼睛的樣子,讓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一個聽話的好姑娘。
“聽話又溫順的小姑娘會瞞着父母跟着哥哥離家出走?”
不愧是心理學博士!
子衿笑着點點頭。
“你哥哥,現在很安靜,前幾天,還在問妹妹為什麽好久沒有來看他,結果,你就來了。”
透過門上的窗口,子衿眼裏的哥哥正安安靜靜地睡着,就跟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沒有區別。
事實上,若不是他姓季,或許,他就是一個普通人。
三年了,整整三年。
其實對他來說,三年不過就只是數千個睜眼閉眼的日子。
可他記得的,記得每年弟弟妹妹會瞞着父母來看他,也記得最小的妹妹,已經好幾年沒來了……
“院長,我哥他,這幾年好嗎?”
也不等院長回答,她的眼淚輕輕流下。
季子默是個因愛成癡的大傻瓜。
季子默是子衿在這個世界上最心疼的人,卻又最無能為力的人。
“不發病的時候,他跟正常人沒有兩樣。”
院長輕輕推開房門,子衿走了進去,恰巧,季子默剛睜開眼。
子衿的眼淚還挂在睫毛上,季子默卻笑的很開心。
“子衿。”
“嗯,季子默,我回來了。”
子衿蹲下身,笑得越加甜美。
子衿陪着子默走了很多地方,醫院的花園、池塘小路、醫院自己的小菜園,說了很多話。最後,兩人還在圖書館裏共同挑了兩本好書。
一本是安東尼的《小王子》,一本是《麥田裏的守望者》。
他說,兩本都是好書,給孩子們看是最好不過的了。
子衿愣神。
或許他還記得上次她跟季子硯來看時,她腹部挺起的大肚子。那時他是極開心的,還笑着說一定要親自給第一個侄兒取名字……
只能說,那個孩子沒有福分。沒能讓他曾風靡A大一時的大才子舅舅給他取名定字。
子衿笑着說,那個孩子不小心沒了。
季子默一愣,沉默了許久,拍了拍子衿的手背,依舊無話。
天上的烏雲漸漸消散了些,時不時吹來一些涼爽的風,子衿忽然覺得,沒什麽……
原以為再提起自己會很傷心難過,其實,沒什麽……
那只不過是一個不太愉快的往事。
而往事,就應當是要随風輕輕飄散的,其中,也包括他。
子衿也談起了點點,說到忘情處,還忍不住手舞足蹈來形容她的可愛。
末了,還承諾下一次一定會帶她來看他。
子默也問起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