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1234——2234——3234——”抑揚頓挫的音樂振聾發聩,我睜開眼,頭疼得要命,怎麽會這樣?這裏是?我開始打量這個簡單又不失幹淨的單人房間。發生了什麽事?我怎麽什麽都想不起來?捂着隐隐發痛的腦袋拉門出去,

“101,103,102,104……”

款式全都一樣,我恍然大悟:旅館!

光線明亮的回廊盡頭是登記的前臺,一個四十開外的美麗女子正端坐裏頭,發髻整齊地挽在腦後,深色的套裝幹練而精明,看打扮似乎是老板娘。我走過來的時候她探出了身,和藹地微笑,

“醒了?”

“我……怎麽會……”

“哦,昨天夜裏一個小夥子把你背過來的。姑娘你喝醉了吧,吐得他胸口上都是,可他一直等把你安頓好了才走的!”

秦淩,是秦淩嗎?他不是早就跑掉了嗎?可不是他還能是誰呢?

心口“撲通”“撲通”跳得方寸大亂,我急于得到确認,

“他……是不是高高瘦瘦的,很白,裏面……是綿制的紫色格子襯衣,外面穿米色的休閑西裝?”

“是啊,小夥子長得相當帥啊!看他對你那麽細心,是男朋友吧?姑娘好福氣啊,找到這麽體貼的男朋友,昨天啊,他一來就……”

我已經聽不清她接着還說什麽了,整顆心小鳥兒一樣,歡快得恨不得馬上飛出來,秦淩……我要馬上見到他!

Blue的大門緊閉,一把巨大的黑鎖扣住了門裏的世界。

有一點失望。我在臺階上坐下來,基本上,喜悅還是占了很大的上風,恨不能就這麽一直坐着,眼巴巴等天黑,等秦淩忽然就從哪個路口粲然降臨……

夜色初濃,點點的星光亮起,柏油路的盡處,終于搖搖晃晃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趕忙起身,拍拍失去知覺的屁股,迎着他站立。秦淩塞着耳機,頭吭着,不緊不慢地邁着小步,悠閑而懶散。照見我的一刻,他顯得很吃驚。沉默半晌,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吃過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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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吃了。”我老實地回答。七小時之內,除了在這條街上溜達了三圈兒,總共花了不到一小時,其餘的時間我都定在了這三級臺階上,一共消耗了三塊漢堡,兩瓶營養快線。

“我不是讓你別再來了嗎?”他的語氣忽然冷若冰霜。

我記挂着昨天的感動,狡猾地擠擠眼,

“我是來還你錢的。”

“不必了,沒多少錢。你不覺得只要你以後不再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會更高興嗎?”

秦淩面無表情地拒絕,我的心死命糾一下,

“秦淩,不管怎麽樣,昨天謝謝你!”

“不必!你別想太多,換作是誰我都會那樣做,跟是不是你沒關系!”

“秦淩……”

“要我把昨天的話重複一遍嗎?你都沒自尊的嗎?你這樣的女孩子還真是與衆不同啊!”秦淩根本不允許我說話,一股腦兒打斷我,語帶譏諷,

“我不希望待會兒有人過來還看到你在這裏!還有,你最好搞清楚了,我的名字是納夕,不是‘秦淩’!”

我的自尊被他打擊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才忍住失落,秦淩,你非得這麽說嗎?

“……我以後每天都會過來,直到你想起來,我是你的女朋友……”

秦淩不在乎地“嗤”一聲,沒好氣地說,

“還真是冥頑不靈啊,随便你了……”

眼神冰冷徹骨,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讓我心口一陣陣的痛……蘇曉安,你一定可以撐下去的……

Blue晚上九點正式營業,我天天往這裏跑,風雨無阻。金誠所至,金石為開;水到自然渠成,是吧?

Blue離學校很遠,而且七饒八拐的,根本沒有公交,一個月下來,光出租費就花了六七百;靠着戶頭上僅剩的四五百塊錢緊巴巴地度日,什麽奢侈的念想也不敢再抱。

月初的時候,看中聖迪奧一件呢子大衣,是很純正的黑色,手工剪裁都相當精致考究,式樣也簡單大方,還不失學生氣,簡直是為我量身訂做的啊。實在是愛不釋手。前前後後試穿了好幾回,卻終于沒敢刷卡,要六百二呢,買了的話,下個月去Blue就甭指望了。

十一月下旬的南京,氣溫逐漸降下來了,天黑得越來越早,我也裹起了厚厚的棉衣。就算晚上11點鐘騎車回來,抛開天氣不說,也趕不及在宿舍關門前到校,根本就不現實……

我打電話給我媽,本來打算跟她讨讨褒湯的竅門。誰知老媽被我吓得不輕,一個勁兒地追問是不是誰誰誰怎麽着了。為了避免她胡思亂想,我只得一遍又一遍解釋誰誰誰也沒怎麽了。不勝其煩。

結果我什麽也沒問出來,反而被她狠狠關照了一番。于是我馬上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自己買書照着做。我是典型的射手座女生,說風就是雨,想到什麽會立刻去付諸行動。于是我當天下午就逃課去了書店。

我的歷史第一湯是枸杞山藥炖烏雞,之前我從未正兒八經地做過菜,充其量只幫我媽切過土豆絲,到最後還都被我整成了土豆塊兒。因此頭一天,我一個人悶在宿舍,足足研究了大半天菜譜才勉強開勺。就這麽半生不熟地偷偷摸摸忙活了整整一下午,總算是大功告成,那種自豪加自戀的滿足感使得我的虛榮心極度膨脹,急吼吼地恨不能天立刻就黑下來,好能馬上給秦淩送過去。

我知道這樣做其實很丢人,我知道女孩子家家的應該矜持點兒、臉皮薄點兒,可是,沒有辦法……

兩個人的愛情裏面,愛得深些的那個注定會是輸家,一如今天的我,當初的他。

秦淩不在Blue的前臺,然而我卻很快和上次在包廂裏遭遇的那幾個流裏流氣的男孩子狹路相逢了。看樣子他們是完全記下了我,因為我一露面,那幫壞小子居然就齊刷刷地吹起了口哨,這意外的舉動惹得整個場子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唰唰”直朝我身上聚焦,我的臉頰禁不住陣陣發燙,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鑽進去。上次那個紅毛看出我的窘态,擺明了意猶未盡地帶頭起哄,

“嗨!小美女,又來找咱家納夕帥哥啊!”

我瞥瞥他,眼睛四處逡巡,臉頰紅成一片。

“喲!不理我們哪!”

“哈哈,你不用看,他還沒回呢!看來你是非得在這兒坐着等他回來咯。”

我繼續不理他,自顧自地找個離他們較遠的位置坐下,他們倒是很感興趣地馬上湊上來,

“哈哈,今天喝什麽啊?哥哥我請你啊!”

“不用了,謝謝!”

真是奇怪,秦淩那天回來,難道沒把我醉得一塌糊塗的事情告訴他們嗎?

“喲,看來人家是好女孩兒啊!真不喝?”

“哈哈,就是,擺什麽架子嘛!”

“那麽聖女來酒吧幹什麽啊!”

“哈哈,就是嘛。”

……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對着我無所顧忌地品頭論足起來。

我簡直火冒三丈,惡狠狠地瞪着那個領頭的紅毛,真恨不得立馬跳起來賞他們幾個耳光。紅毛故意皺起眉頭,擺出“我好害怕啊”的表情,過分地繼續挑釁着,

“喲喲喲,生氣了呢!生氣了呢!”

我別過臉去,不想招惹他們。紅毛繼續興致盎然地盯着我直樂,

“哈哈,不理我喲,繼續不理我喲!”

我急于擺脫他們的糾纏,迅速跑到人頭攢動的吧臺。調酒師是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男子,有很迷人的狹長的眉眼,蓄着短短的胡子,手指修長、舉止優雅。他看看我,不動聲色地微笑,

“想喝什麽?”

我看男子熟練地打個手勢,轉頭發現紅毛他們居然并未跟上來,這才放心地松口氣,有些赧然地看着面前幽雅的男子,

“謝謝你。呃,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麽?”

他彬彬有禮地輕笑,

“不客氣。想喝什麽酒?”

我抱歉地搖搖頭,

“我之前……沒喝過……”

他的唇角始終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那,我有這個榮幸為你推薦一款嗎?”

我無所适從地笑,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受寵若驚的慌張,

“哦,謝謝。”

他低下頭專注地打理手裏的器具,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他們都不是壞人,只是玩心重了點。”

“啊?”我沒反應過來。

他朝紅毛那幫家夥呆着的方向稍稍揚起下巴,我總算恍然大悟,對他的話卻有點不以為然,

“可他們老是刁難我呢。”

他漠漠地笑了,

“小未只是擔心而已。他和納夕是很好的朋友。納夕又實在是太讨女孩子喜歡了,在這個酒吧,每天都有女孩子約納夕出去,小未老是怕納夕會被那些不好的女孩子給帶壞了,所以,他才會故意刁難你。”

我不置可否,心裏卻有些不服氣:什麽不好的女孩子,我看他們才是正宗的壞孩子呢,又抽煙、又喝酒、又欺負人。

男子好似看出我的心思似地報以淡淡一笑,

“他們真的都不是壞孩子。”

我尴尬地低下頭,

“呵呵……”原來那個紅毛叫“小未”啊!

男子不緊不慢地晃動手裏的容器,眼底閃着非凡的光彩,

“對了,我是森懷。”

“我叫蘇曉安。”

“呵呵,就喝‘PINK LADY’吧,它很合适你。”

我茫然地望着他,

“PINK LADY ?粉紅的女人?”

他禮貌地微笑,

“我們習慣稱它為‘紅粉佳人’。”

我大窘,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懂……”天!我還真是會焚琴煮鶴,這麽幽雅的意境都被我破壞光了。

“沒關系。PINK LADY是世界上25種比較著名的雞尾酒之一,它是專為女性調制的,誕生于1912年,當時倫敦有一出非常著名的舞臺劇,叫《紅粉佳人》,它就是為裏面的女主角特制的雞尾酒。”

他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手裏還熟稔地操作着,

“它的材料很簡單,需要1.5盎司的GIN酒,1/2盎司的檸檬汁,還有2茶匙的石榴糖漿,另外還有蛋白 1個。只要像這樣——”

他将剛剛陳述過的酒料緩緩倒入酒具,又繼續往裏面加了幾塊冰,跟着熟練地上下搖晃起來。很快,當他再次掀開酒具蓋子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那杯鮮紅的液體上面居然飄起了一層豐富的泡沫。我忍不住驚嘆,

“哇!好神奇!好漂亮啊!”

他顧不上理會我,而是專注地把酒具中的液體慢慢濾入雞尾酒杯,跟着伸手攜過一枚紅潤的櫻桃點綴在透明高腳杯的邊緣。他微笑着向我示意,

“嘗嘗看。”

我用力地咽咽口水,面前的液體色澤美豔、酒香撲鼻,有如一襲粉裝佳人。我已經出離驚嘆了。他話音剛落,我立即迫不及待地端起來。

森懷善解人意地提醒我,

“慢點喝。”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我已一飲而盡了。只一霎那,我忍不住滿足得“噫”出了聲。

“怎麽樣?”

“好滑啊,那種濕潤的感覺一下子就從喉嚨裏流到了心裏……有點甜、又有點辣,簡直是妙不可言啊。”

他一切盡在預料之中的看着我,意味深長地笑,

“它适合戀愛中的女孩子。”

我臉“唰”一下紅了,不确定是否是酒精的緣故。腦子暈乎乎的,舌尖還殘留着“PINK LADY”的芳香,甜蜜而誘人,我的理智不由自主地朝四面八方渙散開去,眼神卻依舊貪婪地望向他,

“我,可不可以再要一杯啊?”

森懷優雅地笑了,

“呵呵,這是酒不是汽水,喝多了會醉的。難不成還想納夕再把你背回去一次?”

我被酒精麻醉得暈淘淘的意識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吓醒了一大半,他怎麽會知道這個?森懷盯着我高深莫測地笑,

“行了,乖乖坐着等納夕回來吧。”

我傻傻地盯着他,面前這個英俊的男子,宛若一株巨大的熱帶植物,美豔、妖異,正不斷地向外散發某種神秘的氣質,聊得愈久,這種感覺愈是明顯。我趕緊識趣地悶聲不再說話。森懷頗訝異地攏起眉眼看我,

“怎麽不說話了?”

我笑而不答。他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撫過眉頭,恍然大悟地笑,

“呵呵,明白了。原來男人也是不能太過聰明的。趁着納夕還沒回來,我給你講講雞尾酒的故事吧,不知你可願意聽?”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頭敷衍。我已經來了大半個小時,可是納夕依然沒有出現。森懷回頭看一眼壁上的挂鐘,似乎早已了然于胸地微笑,

“納夕去倉庫拿貨了,大概還有一刻鐘回來。這麽說你可是安心了?”

我尴尬地吐吐舌頭,倉皇地辯解,

“哪有,我又不是在等他……”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虛僞得可恥。

森懷無意于戳穿我,只是淡然地抿嘴淺笑,

“任何雞尾酒的調制都離不開六種洋酒:白蘭地、威士忌、金酒、朗姆、伏特加還有德基拉。我個人很喜歡白蘭地,說到白蘭地,以法國産的名牌最多,質量也最好。

不同國家的人喝白蘭地的習慣不盡相同,英國人喝時喜歡加水,中國人則喜歡加冰,但那只針對一般的白蘭地。對于陳年以上的幹邑白蘭地來說,加水和加冰都無異于暴殄天物,除了丢失它原有的香醇味道之外一無是處。呵呵,似乎扯得太遠了,也不知你愛不愛聽。”

森懷報以歉然一笑,我趕緊解釋讓他寬心,

“沒有沒有,很有意思呢。你繼續說。”

他面露疑惑地注視我一會兒,似乎在确認我是否在搪塞他。接着才仿似确定了一般繼續着剛剛的話題,

“德基拉産于墨西哥,是以龍舌蘭、仙人掌類植物做為原料的蒸餾酒,酒勁比較兇烈,後勁也大,帶有毒性,不宜多喝,否則會中毒,甚至危及生命。”

聽到這我倒費解了,

“那照你的意思,別的幾種酒就沒有毒咯?”

森懷冷靜地笑,

“任何含有酒精的東西都是□□,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那你還學調酒?”

“哈哈,有人規定調酒師就一定得會喝酒嗎?況且小丫頭,只要适度飲酒,是不會出什麽大問題的。”

“……”

他好脾氣地看看我,

“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我費力地想了想,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那25種很著名的雞尾酒到底是什麽呢。”

他笑笑捋捋額前的劉海,一本正經地說,

“那你可要聽仔細了——馬天尼、曼哈頓、威士忌酸、得其利、瑪格麗特、螺絲鑽、白蘭地亞歷山大、百家地、吉普森、德基拉日出、紅粉佳人、生鏽釘、羅伯羅伊、邊車、金菲士、血瑪麗、新加坡司令、青草蜢、古典雞尾酒、約翰柯林、自由古巴、黑俄羅斯、史丁格、布朗克斯。”

我聽得腦子陣陣發暈,一臉茫然地看着他發愣。森懷理解地笑,

“呵呵,看樣子是一點沒記住。算了,我還是給你講個故事吧,也許你對這個比較感興趣,不過還是關于你應該适合喝的雞尾酒。這次是白蘭地亞歷山大。

19世紀中葉,為了紀念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和皇後亞歷山大的婚禮,宮廷調酒師特別調制了這種酒,作為對皇後的獻禮。因為酒裏面摻了咖啡利口酒還有鮮奶油,所以喝起來口感很好,不會太辣,很适合女性飲用。剛誕生的時候,她曾有個非常女性化的名字--亞歷姍朵拉。只不過後來随着時間推移,人們更容易地記住了這個更順口的名字而已。不知這樣說你可明白?”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由衷地佩服他,

“你知道的真多……”

森懷似乎感覺很好笑,

“這是我的工作啊。”

“哦,是啊。那,為什麽要學調酒呢?只是興趣而已嗎?”

他的唇角揚起一抹安然的笑容,篤定地看着我,

“開始的時候不是,不過那已經不重要,因為現在是了。”

我的疑惑掩在心裏,纏纏綿綿像荒原上的茅草,瘋狂地生長,這個眼神迷人、笑容溫良的男子我是越發好奇了,然而并不方便問出口,畢竟我們只是剛剛認識不到一個小時的——陌生人。

……

第N次擡腕看表,我想我的忍耐已快到極限,在心急如焚中我度過了這比任何一次等待都漫長的一個半鐘頭,可納夕依舊沒有如我所願地在視線裏出現。心裏的焦慮、擔心一波一波,不聽使喚地傾巢而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全部的意識,太久了,他已經遲了太長的時間,我忽地有種不确定的預感。我在這種駭人的想法中慌忙擡起頭望向森懷,想從他的眼睛裏找出某個答案。他幹脆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漆黑的瞳孔裏不知何時多了一絲隐晦的表情,然而在對上我眼睛時又倏地展顏一笑,輕松地說,

“我去看看。”

跟着補充一句,

“你不用擔心。”

不知怎的,他越是表現得泰然自若,我心底那種感覺就越是強烈。我不假思索地大踏步跟上他,急急忙忙說,

“我跟你去!”

森懷回頭對着我自信地笑,

“我帶上小未就好,天這麽黑,你是女孩子,不方便的。”

“不——”我只說了一個字,但我知道自己的篤定已明明白白地盡數涵蓋在了這簡短的一個字裏面。森懷默默地注視我,良久,像是終于屈服似地嘆一口氣,

“好吧。”

“小未!”森懷向着紅毛坐的方向利落地打個響指。

紅毛快步地跑過來,我下意識地往森懷身後縮去。紅毛看我一眼陰陽怪氣地對着森懷笑,

“大叔,看來你和咱們納夕哥的小後備聊得不錯嘛!”

森懷無心和他貧嘴,面色凝重地直奔主題,

“少廢話!叫上豬籠一起去倉庫看看。”

紅毛馬上收起嬉皮笑臉,

“怎麽,納夕哥連電話也沒來?森哥,不會出什麽事了吧?”他頓一下,像是猛地想起什麽,語氣驀地有些發飄,

“他——不會是遇上林胖子那一夥人了吧?上個星期我們剛教訓了烏鴉那小子,他們不會是尋仇來了吧?要是納夕哥落在他們手上,那還——”

我心一抽,目光不由自主地緊緊鎖住紅毛,大氣也不敢出地等他的下半句話。

“小未!”森懷忽地出言迅速打斷他,面色鐵青,“去叫豬籠!”

紅毛眼睛發直地盯着森懷,像是沒怎麽反應過來。但也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乖乖走開了。我惱怒地朝森懷嚷,

“為什麽不讓他說下去?納夕到底會出什麽事,你知道的是不是?告訴我,你快告訴我啊!”

森懷不動聲色地開始往外走,然而并未擡眼看我,

“快走吧。他不會有事的。”

紅毛已經等在外面的黑色豐田吉普車上了,

“豬籠不在。我找了一圈都沒看見。”

“那就我們吧。”

我跟在森懷身後一前一後鑽進後車門。紅毛皺起眉頭,詫異地看我一眼回過頭對着森懷發問,

“森哥你不會打算把她也帶過去吧?”

森懷慢慢地整整衣領,冷靜地說,

“快開車吧。”

紅毛極為不滿地叫道,

“帶她去不是添亂嗎?要是到時候真打起來了,誰還顧得上她啊!刀槍無眼,媽的萬一戳死、戳傷了她,誰負責啊?你讓她下車!”跟着就粗魯地動手把我往下攆,

“下去!下去!媽的湊什麽熱鬧!下去!”

我死死抓緊門框,求救地望着森懷,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不會給你們添亂的,我保證不會給你們添亂!我會保護自己,到時候我不下車還不行嗎?森懷,我不下去!我不要下去!”

“這由得了你嗎?媽的,你給我下去!少在這兒給老子礙事!”

“森懷!森懷!你放手!死紅毛你放手!我不要下去!死紅毛!”

“喲,還敢罵我,媽的,嘴皮子夠利索的啊!你再不給老子滾下車,小心老子——”

“森懷!森懷!”

森懷終于狠狠掰開紅毛拽着我的雙手,大吼一聲,

“你夠了,小未!出了什麽問題我負責!開車!”

小未的動作随着汽車的馬達聲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盯着森懷許久,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媽的,你中邪了!”

轉身“啪”一聲拍上身邊的車門,吉普車像陣黑色的旋風一樣沿着漆黑的公路呼嘯而去。

大約一刻鐘後,車子在靠河的一處淺灘停下。他們輕車熟路地掏出手電,森懷回頭叮囑我,聲音很溫和,

“你就在車裏等我們,記住,不管聽到什麽聲音,你都千萬不要下車。知道了嗎?還有,帶手機了嗎?”

我趕緊點頭。就着手電微弱的光芒,我看見他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

“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大聲叫‘兄弟們,咱們今天大不了死這兒得了’,你要聽仔細了,那時候,你就趕緊報警!知道了嗎?”

我連連答應,慘白着臉問他,

“真的要死那麽嚴重?”

森懷看着我笑,不置可否,

“然後你就乖乖呆在車上,把車門都鎖上。哪兒都不要去,也不要下來。知道嗎?”

我聽話地點頭。森懷善解人意地微笑,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從前有一個包子,它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感覺很餓,于是——他就把自己吃了。”

我不由得被他逗樂了,

“我以前都聽過了。”

森懷保持着暖煦的笑意,溫和地問,

“現在還怕不怕?”

我緊張地點點頭,又趕緊搖幾下。森懷抿嘴笑笑,

“別怕,納夕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篤定地點頭,

“不光是納夕,你們大家都要安全的回來。”

暗夜裏,森懷優雅地揮了揮手。夜色像墨汁一樣在整個郊外氤氲開來,借着遠處公路遠遠投射來的細碎燈火,我依稀辨着森懷、小未逐漸遠離的背影。他們很快在前方幾米遠的一排房子處消失了。當那些細微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時,我驀然感覺到四周的萬籁俱寂,沒有燈、也沒有人煙。潛意識裏的恐懼與擔憂忽地潮水一樣此消彼漲,恣意拍打着我的腦海,耳朵裏只聽得自己紊亂的心跳——“撲通”“撲通”,聲聲入耳,不自禁地将心底的恐懼無限度地放大。我不由自主地緊緊蜷縮座位的一角,慌亂中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沒過多久,從他們剛剛消失的方向傳來激烈的打鬥聲,間或伴随罵罵咧咧的吼叫。在這個杳無人煙的荒野,這些聲音被放大到非常刺耳。我已經出離恐懼了,這時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已完全集中在那一堆不絕于耳的混亂的雜音裏,吃力地辨別那之中是否會有納夕或者森懷他們。每當那些敲擊在肉體上的沉悶的聲響以及被打者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響起的時候,我的身體都會不由自主輕悸一下,這一刻我腦子堵滿了彼此矛盾的怪念頭,一邊默默禱告那些被打的千萬不要是納夕他們,一邊又害怕地想萬一他們把那些家夥打殘了、甚至打死了要坐牢怎麽辦。

我的心就這樣子在七上八下的自相矛盾中飽受着煎熬、六神無主。手機被死死地握在掌心好久,已經黏黏地出了一層細汗。突然,虛空裏驚雷似地乍起一聲撕裂的吼叫,

“媽的,兄弟們,咱們今天大不了死這兒得了。”是森懷!

一得到這個指令,我渾身不由得一激靈,立馬手忙腳亂地在鍵上按那幾個明明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不知道是不是緊張的緣故,我的手居然一直不聽使喚地晃個不停,費了好大的力氣,終于撥通了,

“喂,警察局嗎?恩,有人在打架,非常嚴重……沒錯,用了武器,是棍子什麽的……麻煩你們趕緊過來,再晚就會出人命了,一定要快,這裏是……”

放下手機,就頹然地癱坐在位子上,手依然在顫抖個不停,可身體卻動也動不了。下面,只要等警察過來就一切都安全了,是吧?就在這時,

“納夕!你撐着點兒!”

“納夕哥!媽的!林胖子我今天和你拼了!”

“小未!”

“媽的個拔子!就憑你們三個也敢跟老子叫板!小兔崽子,你們都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是不是?恩?老子出來混的時候你們他媽的還穿開裆褲呢!還敢跟我充老大!老子今天就讓你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嘗嘗惹我的代價!”

“烏鴉!灰兒!把厲森懷的腦袋給我踩下去,我倒要看看,他小子的脖子到底有多硬!媽的,三年前的事這麽快就忘了,老子今天就讓你重溫一下!”

“放開我,放開我!我看你們誰敢動手!”

“喲,我就是動手了怎麽的吧?媽的,都在砧板上了,你他媽還神氣什麽啊?”

“烏鴉,你他媽沒種!上次明明是你們先砸我們場子的,怎麽技不如人就玩陰的?媽的,有種你就在這宰了我啊!”

“喲喲喲,這個還嘴挺硬!看我怎麽撕了你。”

“小未!”

……

風趁着夜色,把這些觸目驚心的字眼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盡數傳入我的耳朵。我驚駭地一下子蹦起,冷汗涔涔直下,在瞬間濕透了全身,所有的腦細胞一剎那全部處在了高速運轉狀态,怎麽辦?怎麽辦?他們顯然已經快撐不下去了,遠水救不了近火,等警察到了的時候,他們十有八九已經命喪黃泉了。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救到他們?

我愣愣地盯着空空的駕駛座,權衡再三,痛苦地下了一個決心:豁出去了,今天不成功,便成仁吧。

深吸一口氣,在心裏默念卓落教的口訣:将檔位放入空擋,踩下離合器,開點火開關,切入一檔,慢慢松開離合器,配合油門,起動汽車!

OK!成功!

上帝保佑!

我慢慢加大油門朝他們所在的位置沖去。近了,近了,那個拐彎口前方一點的地方正亮着燈,隐約間已可看見綽綽的人影,趁着開車的空隙,我略略瞄一下,确定除了他們三個,對方大約有六七個左右。看來無論是單打還是一起上,他們三都顯然都不會是那些家夥的對手。但值得慶幸的是,情況并不如我預料的那麽糟,我剛剛還在愁如果他們這會兒還被那些人踩在腳底下我該怎麽辦,誰知現實中卻看見他們仨正背對背,被那夥人虎視眈眈地給團團圍在了中央。

在确定了形勢後,我的眼睛裏一下子就只剩了納夕,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狼狽,幽暗的燈光下,猶見密布在渾身各處的傷痕,零零星星、觸目驚心,血腥而可怖。

包括森懷他們,所有人看來都被我這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給吓了一跳,他們臉上無一例外都寫着震驚。我探出窗戶對着森懷他們大聲疾呼,

“三個門都已經開了,我數到三,數到三啊,你們就趕緊上!”但願他們聽得懂。

來不及多想,我腳下跟着猛踩油門,外圍的那些家夥猛見這麽個大家夥向他們迎面沖過來,一下子很本能地飛快往後縮去,納夕他們在一瞬間就很自然被凸了出來。很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我死死地凝視着他們的位置,一邊緩緩放慢車速,一邊用力大吼,

“一!”他們紋絲未動。

“二!”森懷回頭似乎說了什麽。

“三!”

開弓沒有回頭箭,到了此刻這步,我只能孤注一擲了。然而,他們忽然動作一致地分散開來,幾乎在我“三”字落下的同一秒,三個人已經非常準确地攀住了前後車門。我壓制不住心頭的狂喜,森懷滿臉血污地對着我笑,

“看着路,左轉彎,慢慢打方向盤。”我屏住呼吸,認真聆聽他的話,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對待着手裏的方向盤。那幫家夥八成是吓傻了,居然連追都沒追上來,就只是直直地愣在原地,我們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飛出了他們的視線。

車子很快駛出河灘,上了公路。森懷虛弱地歪在一旁,狹長的雙瞳微微阖上,從那已經破碎了的、蹭滿了猩紅河泥的身體不斷向外散發出某種濕潤而新鮮的血腥氣味;看來應該是沒什麽大礙。盡管已頹敗不堪,他的唇角依舊挂着那抹熟悉的、優雅的笑意。他每時每刻都是如此精致到極致的男子。

我火急火燎地想馬上回頭确認納夕的傷勢到底怎樣,可握着方向盤的一雙手卻一直不聽使喚地篩糠似的顫抖個不停,怎麽都控制不住。森懷慢慢張開眼眸,很快發現我的失常,他慢慢直起身,嚴肅地問道,

“還好嗎?”

我抱歉地看着他無能為力地笑,不知為何鼻子突然酸得厲害,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我的手一直抖個不停,我怎麽都控制不了。我沒辦法控制它。我沒辦法,我……”

他掙紮着要坐起來,面露愧色,

“很抱歉要你經歷這樣的事。我來換你開。”

我趕緊止住他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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