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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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玉帶河畔

作者:潘小麥

文案

都說,

每個地方都孕育着每個地方的風俗,

每個地方都流傳着每個地方的傳說。

穿山環嶺的玉帶河畔,便一直流傳着一個關于“金人”的傳說,這傳說并不傳奇,也沒有多少神秘,不過是一副卦象,一個掐指,一個人一輩子的命格紋理。

內容标簽:鄉村愛情 種田文 婆媳

搜索關鍵字:主角:林民、玉秀 ┃ 配角:林寶、雲芝、老李頭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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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或許,每個驅車沿着三零九國道橫穿魯東半島的人,路過玉帶河時,都會被它的蜿蜒美麗所震撼:長長的玉帶河畔,有着茂密整齊的白桦林,有着簇簇如雪的蘆葦蕩,還有着,一座又一座寫滿故事的小村莊。

都說,每個地方都孕育着每個地方的風俗,每個地方都流傳着每個地方的傳說。穿山環嶺的玉帶河畔,便一直流傳着一個關于“金人”的傳說,這傳說并不傳奇,也沒有多少神秘,不過是一副卦象,一個掐指,一個人一輩子的命格紋理。

自打出生,林民便被十裏八鄉有名的卦半天算出了百年一遇的“金人命”。可有金人命的林民,這輩子走得也沒有多少順當之處。打小爹不疼娘不愛,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便被扔到了幾十裏外的姥娘家生活,終于長大成人,該成家立業了,因着親爹的不待見,連娶媳婦的新房都是自己一手打理的……

林民一生,也算幸運,也算不幸,在這樣一個平平淡淡,山連着山的小山村裏,他的一舉一動,無疑是不平凡的;但多少年來回首往事,這一生,也不過是一個起點,一個終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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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婆婆丁

作者有話要說: 或山間,或路畔,或地頭,或籬間,小小一簇,嫩嫩葉子中抽條出一枝細長莖兒,上頂着燦燦金黃,迎着朝陽、雨露,慢慢變進成一簇白色絨球。秋風一過,漫天遍野,又是一片新生的開始。

——婆婆丁

說起去年入土的林民來,丁槐村的老老少少多少都咂巴着嘴有些豔羨。

街前解嬸子說起這來,最常做的開場白便是扯着嗓子洋洋自得道:“當年俺爹就給他掐指算過,他就是個金人命兒!瞧瞧,果不然吧,老了老了,老出金身來了。”那自豪勁兒,仿佛林民能死這般風光,全是她爹的功勞似的。

當然,解嬸子她爹是方圓百裏有名的蔔子,村人敬稱卦半天,話兒從他口裏一出,人們便已經信了七八分。老話兒重提,有不少還未走的老人知曉見證着哪,再加上林民死得果真風光無比,死後還給家裏賺了好大一筆財富。村裏人很是中肯地點頭,的确,多少年了,十裏八村都沒出個比林民還金貴的人了!

林民姓李,他爹當年是生産隊的會計,村裏人都喚老李頭。有了老李頭自然就少不了小李子,林民的綽號“小李子”便是順着他爹老李頭喊出來的。到後來,連他大閨女青雲也不例外,張口就喊“小李子,俺要錢買啥啥啥”。

林民剛出生那會兒李家的日子過得并不怎麽順當,林民這金人當得也頗為憋屈。原來,林民過完滿月,便趕上老李家的壯勞力——耕地拖糧的老黃牛下地時打了幾個滾,吐了一地白沫,猝死在山頭上。老李頭愛護這牲口比婆娘還親,喂料刷背樣樣親歷親為。老黃牛一死,老李頭便不怎麽待見大兒子了,覺得是他的出生克死了家裏的金貴玩意。

那時的老支書剛上縣裏接受了全縣無産階級唯物主義教育,聽說老李頭因着這莫名的緣由不待見親兒子,還專門登門勸過一回:偉大領袖□□在紅寶書裏一直教導咱們,歷史的發展是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嫩家那牛的死不過是個偶然問題,關你家老兒子什麽事兒?!老李頭,萬不可被封建迷信荼毒,走了邪路,忘了□□的諄諄教導啊!

老李頭不待見親兒,村裏不少人知曉。卦半天也在某個晚上乘涼時,捏了捏林民的小嫩骨頭,專程囑咐過老李頭,你兒子是個金人命兒,命裏帶金一生富貴,這才壓住了那些個牛頭馬面,日後你跟着老兒子定要享萬般福的,萬不可一時怠慢了失了後半輩子的倚仗。

可老李頭是個固執的,一心認準的理兒哪還聽得進別人的半分勸告?

這倔脾氣犟的,林民倒十成十地随了他爹。

是以,這麽些年下來,老李頭心裏一直耿耿于懷着被大兒子克死的那頭老黃牛,沒給林民幾個好臉色看;林民也始終膈應着老李頭的偏心,對他爹多年一直挂着一副攤糊了餅似的毛驢臉。

林民尚小會兒,分不出好壞,親爹對他不好他就覺得當爹的都是這般,那隔壁滿軍他爹不也見天兒拿鞋底子抽滿軍兄弟幾個麽?可自打五歲時他弟弟林寶出生後,林民就看出好歹來了,他爹呀,還真真兒是不待見他!

還在小被兒裏裹着時老李頭抱沒抱過他他不知道,可自打他記事兒,那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兒。可現在,老李頭一回來就抱着林寶出去溜達,對他呢,還是板着一張讨債的鞋拔子臉。

林民忌諱老李頭的巴掌,面兒上不敢有所表示,可私底下對着還不會說話的林寶,卻總可以痛快地擰着他肚皮上的肥肉轉圈圈。林寶也是個憨的,他哥擰他時能疼地扯着嗓子嚎,他哥一松手,沖他打個呼響兒學個蛙叫,就立刻能轉悲為喜,咯咯笑起來。

起初,老李頭并不曉得大兒子私下的小動作,直到來年暖和時去河邊上給小兒子洗陳灰,看見那一身小細肉上的片片烏青,才火冒三丈地沖回家将林民好是一頓收拾。

那一回,老李頭将林民關在家裏的牛棚裏餓了整整兩天。放出來時,林民活蹦亂跳地跑出去跟隔壁解家滿軍下河摸魚去了。

老李頭進牛棚一瞅,好家夥,棚頂上被捅出一個半米見寬的大窟窿,牛棚邊上那棵酸杏樹上的杏子被這混小子糟蹋了一大半。老李頭氣得腦袋發懵,覺得自家這大兒子就是個魔障,當年一出生克死了老牛,長大了又克他弟,早晚得克死他們兩口子。

老李頭這念頭在腦子裏一生成,心裏便擱了塊事兒,整日尋思着如何處置這克人的大兒子。過了幾日,還別說,真讓老李頭琢磨出了個一舉兩得的法子——将大兒子送去他姥娘家寄養。

寄養這種事兒在鄉下不少見,哪家孩子多了淨女娃子,或是覺得孩子在自個兒家老生病招地底下老祖宗惦記了,便可以用寄養的法子将孩子送出去,每年再奉送上孩子的口糧,就當孩子是被奉到土地爺窩裏被照應了,是以,這能罩住寄養孩子的人家通常也被看作是土地爺照拂的信子信女家,這樣的人家也算是福祿雙全人家。當然,這種寄養不同于過繼,孩子早晚還得回自己家的。

老李頭不待見他岳丈老鐘頭,就跟不待見大兒子林民一樣。老李頭覺得岳丈家沒一個好東西,各個都是那狗眼看人的貨,尤其是林民他大舅,削尖兒的臉上長了一雙三角眼跟一張薄皮兒大嘴,統共沒一處好地方。老李頭信兒子克自己,卻不信什麽寄養能送福,他覺得将林民送到老鐘家着實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主意,眼不見為淨不說,還能順帶克克那一家子扁毛渾人。

就這樣,一個太陽挺毒的晌午頭兒,老李頭借了輛自行車,綁了一只瘦蔫蔫的掉了半身毛的公雞和半麻袋陳年苞米面,就載着一臉興奮的林民去了二十裏外的鐘家村。

那時林民還小啊,坐在雙鹿車大梁上,正沉浸在頭一次坐車子的興奮中呢!見到幾個正在樹下乘涼的小夥伴,還頗為得意地沖他們打了幾聲招呼。

小夥伴們其中一個問:小李子,你這是踩着筋鬥雲去哪裏哩?

林民吸了吸快到上嘴皮的鼻涕,挺起胸脯來仰頭擡下巴道,俺老孫要去老鐘家打妖精去!

老李頭聞言,一巴掌糊在龜兒子的腦門子上,讓你胡咧咧!

老李頭不待見岳丈一家,給兒子說起鐘家村時,不外乎是滿山遍野的黑水老鬼,跟吃小孩兒不吐骨頭的綠毛妖精。林民信以為真,往年過年回姥姥家時都慫着膽子不敢去,最近晚上聽了大隊喇叭裏放評書《西游記》,頓時覺得自己就是那上鬧天庭下打龍王的孫悟空,打小不招人待見不說,還俠肝義膽地一路上忍辱負重顧全大局。

其實,雖然教科書上記載着六十年代“三年饑荒”,可經歷過的人都知道,當年那饑荒鬧了可不只三年。大隊裏實在是沒多少口糧,曬裂了口子的莊稼地裏又扒拉不出糧食來,老支書便見天兒放廣播,希望大家可以轉移注意力,學習□□思想,用意志戰勝饑餓,與西方腐蝕資本主義抗争到底。哪裏想到,小屁孩林民竟能從廣播裏找到了自己的英雄寫照。

轉回正題,卻說林民就這樣被丢在了鐘家村姥娘家,一住就是四五年。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全國都在鬧革命,小紅衛兵林民覺得自己身懷使命,且有了打倒“黑九類”的實力。于是,他也選了個太陽挺毒的夏天,撺掇着一群差不多大小的紅衛兵,抗着旗子,舉着大字報,浩浩蕩蕩地回到了丁槐村,将老李頭拉到大隊場院裏,戴上套頭紙帽,很是□□了一番。

林民帶人轟轟烈烈搞了一場□□會,晚上還招呼着大家夥兒去自己家裏猛吃了頓地瓜葉餅子。

臨走時,林民瞥見弟弟林寶正蹩摸兒地躲在牛棚裏吃黃瓜,手上一欠,操起窗臺上剪辣子的剪刀,就給林寶剃了個“陰陽頭”。正躲在屋裏抽旱煙的老李頭聽聞寶貝疙瘩在院子裏大哭,趕緊出門去瞧。

一出門便瞅見大兒子正摁着小兒子的腦袋瓜子動剪刀,老李頭頓時火苗上到了腦門子,一把脫下腳上的千層底,朝着林民便打了過去。林民躲閃時手一滑,那剪刀便順着林寶的耳邊向脖子滑了過去,登時,鮮血溢出并沿着脖子流了下來。

衆人頃刻愣在了那裏。

老李頭最先反應過來,一邊操鞋底砸向林民,一邊扯着嗓門高罵:你這龜崽子!你要克死你親兄弟啊!你這龜崽子!

畢竟還是群半大孩子,雖然嘴上天天嚷着鬧革命,卻也并沒見過什麽真刀真槍,大家一見出血,頓時被吓在了那裏。又見老李頭兇神惡煞面黑如夜叉一般,也顧不得什麽旗子大字報了,撒丫子便往村外跑了出去,都打着主意,先回自己村再說,在外村吃虧沒爹媽罩着可找不回場子來。

打那之後好些年,林民再沒回過丁槐村。

□□持續了四五年,李家人自顧不暇,天天跟着隊裏搞農業學大寨,除了林民他媽回娘家時能看幾眼外,老李家就當沒了這個兒子,一直到一九八五年秋天。

一九八五年早沒了□□,一九八五年村裏開始零星有了大盒子收音機。從收音機裏,能聽到葉振棠的《笑傲江湖》,也能聽到黨的最新土地政策。秋日的日頭再毒也攔不下下霜的步伐,踏着遍地金黃的桦樹葉子,林民回到了丁槐村。

這時林民已經二十六了,雖然這時國家政策號召晚婚晚育,村子裏跟他一般大小的小夥兒姑娘們還是大都成家了。這次林民回來時顯得有些陰郁,雖然穿着一身藍白杠杠的的确良襯衫,剃了個頗算精神的板寸,卻也遮不住眉宇間深深的皺紋。

要結婚就得有房有地。老鐘家再能替閨女養孩子,也不會給出錢蓋房娶媳婦。況且鐘家這些年日子過得也不順當,林民大舅去金礦下井時,被笨石壓斷了腰,五六年光景了,一直躺在炕上不見好轉。當初老李頭聽聞這個消息時,還偷着樂了好幾天,讓這小子在俺娶媳婦時,躲在門口給俺下絆子,這下可是遭報應了。當年老李頭娶妻,被大舅子絆了個馬大哈的事兒,到現在鐘家村都有人拿出來嚼嘴兒,因為這個,老李頭去岳丈家的次數用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

現在老李頭可笑不出來了。兒子結婚,當爹的給起房子,這在哪個村子都是放得住的正理兒。況且自己這兒子歲數也不小了,又一臉陰郁沉悶模樣,便是起了房子,這個年紀能找個合适的對象也不是件易事。最最主要的是,他已經給林寶相好了他三姑村的一家姑娘,這大哥要是不娶妻,小子的婚事也不好弄啊!就事論事的說,老李頭的心可不是偏了一點半點兒。

林民回來也不開口,該下地時就跟着下地,該吃飯時也甩開膀子吃,除此之外,便是天天拉着個長臉在自己親爹跟前兒晃。

老李頭一見這般姿态心口就堵得慌,愁了兩三個月,終于上村書記那兒商量了一番,把村子最東頭、隔着墳地不到七八十米遠的一座四間的土房子盤了下來,重新砌了院牆,鑲了玻璃窗。又忍痛砍了門口的兩棵洋槐,打了套廚具家具,算作大兒子的新房。

林民也不嫌棄,新房一拾掇好,便卷着鋪蓋住了進去。

☆、馬齒苋

作者有話要說: 便是最不起眼的廢墟荒郊處,便是焦草叢生的地頭壟邊,也能尋到一簇簇敦厚柔軟的影子.墨中帶紅的莖,淡黃淺瓣的細花,深黑如豆的種子,一季季,一年年,就算躲不過鋤頭的清鏟,躲不過牛羊的啃噬,但凡有半支莖葉,也要堅持,也要掙命。午時花開,沒有掌聲,沒有聚焦,只為生存.

——馬齒苋

老李頭當年全社修水庫時落下了病根,這些年裏逢陰天雨天便腰腿酸痛,下不了地,做不了重活。如今見大兒子回來,小兒子下地輕松不少,便想着大兒子回來也不全是壞事。哪知,林民搬進了新房便不下地幹活了,天天窩在新屋裏不知搗鼓個啥。

老李頭心疼小兒子,便撐着老腰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喘地去村東頭找林民。一進門,見原來的土院子竟全鋪上了石子兒,正屋和裏屋的地上也都鋪上了滑石板,大兒子林民正光着膀子滿頭大汗地磨板子。這時候村子裏還沒有沙場,玉帶河河床上遍地流水沖洗過的鵝卵石,林民自己編了個筐子,那石子兒石板便是這般一筐一筐背回來、嵌地上的。

瞅見林民肩膀上青紫青紫的印子,老李頭心下頗酸,這些年終究欠了這孩子不少。當晚,老李頭便找了村支書,将東山上的六畝山地劃給了大兒子。

林民知道這事兒後也沒說什麽,倒又開始上山幹活了。只不過是上午去老李頭地裏幹,下午便去東山頭修理自己的荒地。十個指頭有長短,老李頭再愧疚,終究還是心疼小兒子,将好地留了下來,連林民的個人人口地都沒給他,給的那六畝地全是上不得臺面的三等山地。

林民不知從哪裏鼓弄了一車子果樹苗,不出一個月,那六畝荒地便被他全種上了蘋果樹。這在當時丁槐村可是一景,滿山綠油油的,除了莊稼就是生産隊裏的栗子林,一下子空出了這麽一大片黃突突的地方,蔫蔫兒地豎着幾十上百根沒抽葉的小樹苗,不怪當時村裏傳得沸沸揚揚。

老李頭知道後,暗道這小子不省心,晚飯後去村東頭遛彎兒說他幾句,林民理都沒理當爹的一眼。老李頭被氣地整宿睡不着覺,大半夜爬起來抽煙鍋子,恨恨地拿煙杆敲炕頭,就讓這龜崽子作(zuō)罷!早晚喝西北風去!

待到隔天去東山上放牛,見果樹空子裏還修得隴子埋得地瓜秧子,這才幹脆丢下一絲閑心都懶得操了。

可林民卻不在意這些,照常幹自己的活兒,修理自己的新屋。隔了半年,又去他姥娘村領了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來。

這下老李頭給氣得腦袋都冒煙了,他三姑剛給他尋摸了個對象,人家姑娘連門都認了,林民屁都不吭一聲,隔天就出去領個大姑娘回來,這不純心跟老子對着幹麽?

老李頭心裏不舒服了,瞅這兒媳婦也不順眼起來,一副小骨頭架子小家子模樣,屁股也不大,既幹不了重活兒又不是能生兒子的塊頭,看着就讓人不痛快!再瞅瞅這吃飯的樣子,非得找個碗另使筷子将菜巴拉自個兒碗裏才能吃,喝水都得重新找個缽子涮一遍才行,當自己是地主家的金貴小姐呢,哪裏像個會過日子的?!

林民卻不管這些,帶着姑娘在新屋裏住了一個月,便來問老李頭要戶口本到鎮上登記去。老李頭本不想給來着,村裏也不缺辦個酒席就算結婚的人家,何必非得專門去鎮上折騰一趟?可一見大兒子瞪着一雙牛眼,直愣愣地瞅自己,老李頭心裏就有些滲得慌,這小子天生一副克人的晦氣樣!愛咋咋地吧!

領了證,接下來就是辦喜事,不是老李頭自己看好的喜事,自是不願操辦,他婆娘勸了他幾句,這孩子這輩子也沒問咱們要個啥,也沒讓咱操個啥心,就辦幾桌席,咱就順着他的意辦了吧!

老李頭算了一下家裏的錢,交了公糧和提留,算出義務工錢來,家裏還有不到一百三十塊錢,他原想着拿這錢給林寶買個收音機,這下又得往後順了。

老李頭心疼小兒子因着哥哥受了大委屈,一連幾天吃飯時候都時不時憐惜地瞅小兒子幾眼,那神色裏頗有安慰抱屈之意。他家林寶圓臉大眼長得福态,又是個聽話孝順的,當年剛能到隊裏幹活時便曉得攢工分換票給做老子的買煙絲。這麽好的一個娃,就想要臺收音機,他都滿足不了,真是做爹爹的不是啊!村裏可有好幾家都給小子置了收音機的。老李頭想着明年就能從隊裏領退休金了,怎麽地也得攢錢給小兒子買個好家什。

林寶不曉得他爹是怎麽想的,就覺得他爹這幾天飯桌上瞅得他心裏直發毛。扒拉完了飯,林寶嘴巴子一抹,便溜去他哥的新屋裏了。

林寶可不管家裏出了啥事,他就知道自己親哥回來了,這就是好事。

小時候林民那一剪刀的事兒,林寶早忘了,雖然知道自己脖子上有塊疤是他哥給劃的,也不只一次聽他爹說起過林民幹的那些缺德事,可有個哥終歸是好的。林寶記得小時候去姥娘家時,他哥領着他去小沽河釣蝦子,下塘子逮青蛙,還會偷偷把他姥煮的鹹鴨蛋的油黃挑出來給他吃……林寶覺得他哥哥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不管幹什麽,連在地裏種光抽枝不結果的果樹苗,那也是有勇氣才能幹的了不起的大事兒。

林寶一進新屋,便瞅見他哥正在打飯桌,新嫂子已經回家了,可屋裏還是留下了不少姑娘住過的痕跡:比如炕頭玻璃窗上的喜鵲登枝,比如櫃子上的酒瓶子裏插的幾朵正開在興頭兒上的山月季……林寶對新嫂子印象不錯,覺得他哥就該找這麽個女人,能把家拾掇得利利索索,能摁着他哥洗腦袋洗脖子,能把他哥收拾得整整齊齊,這樣就是一個好女人,就像他的雲芝。

林寶這邊想着,又順手替他哥固定起桌腿來。林民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騰出手來,摸了個釘子比了比大小,繼續叮叮當當。

終于,在收完苞米棒子後不久,老李頭招呼了幾個鄰居,又請了幾個輩分高的親戚去老鐘家村說項了一番,定了親,女方娘家又來看了喜,接着便是張羅辦喜事。

林民見老頭子開始忙乎了,臉上也有了表情,接新娘前的某個晚上,去老李頭屋裏給塞了十張大團結,悶悶地憋出句話來“去買點好菜好上席”。老李頭接過錢,思量了一宿,第二天又托滿軍他爹給上集上捎了半扇豬、五斤高粱饴、十瓶老白幹。

老李頭到現在都為自己當晚的決定感到欣慰,要沒那半扇豬,自己這邊可撐不起那天的席面啊!

第二天給林民媳婦送嫁的兩兄弟,一個在鎮中學做地理老師,一個在鐘家村小學做數學老師,都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的,一見了大家便笑眯眯地散煙,全是盒裝帶把的。新媳婦身後邊的牛車上還豎着一臺縫紉機、一臺鎖邊機、一臺大殼收音機,一臺黑白電視機。

林民媳婦這般架勢可震驚了村裏不少人,且不說那兩臺嶄新的做衣裳的家什,單看那電視機,就是個稀罕玩意啊!要不是村長他兒子去城裏上過高中,見過這玩意,誰認識這是電視機?!

老李頭一會兒紅光滿面地招呼前來吃酒的客人,一會兒又趕小雞似的将來看稀奇的小孩兒們趕下牛車,一天下來,竟忘了後腰的酸疼!

林民可不管他爹心裏有什麽打算,老李頭當了一輩子的會計,別的沒學會,整日裏想得都是怎麽算計,不過,算計別人還行,敢算計他?就算是他老子也不行。

不得不說林民雖然沒在家裏住多少年,可對他老子,從根兒上還是頗為了解的。老李頭想着大兒子家裏又有電視機,又有收音機,哪裏能使的過來?能出聲的有一個就行了,幹脆将收音機給小兒子林寶得了。況且若不是因着大兒子結婚,自家攢的那筆錢早就給小兒子買來收音機了。

為這,林民媳婦嫁過來第三天,老李頭跟林民的第一場戰争便拉開了序幕!

☆、山棗子

作者有話要說: 那已露出風化石的陡坡上,還有那布滿野草的窪溝裏,草長莺飛的時候尋不出它的特立,枯草飄零時才現它的風姿,那一枝枝象征着豐收的碩果,映在深秋的田野裏,深紫的格外清脆,橘黃的又不缺酸甜。——山棗子

新媳婦過門,本地有“回門”的習俗。

林民那天陪着媳婦玉秀回門回來,便見自家院門大敞,他老子正光着大腳板,跟一群大老爺們坐在他家炕上聽收音機裏放廣播。

一屋子煙霧缭繞,外加一地花生皮兒。

見家裏被糟蹋成這樣,新媳婦玉秀臉上頓時不好看了,招呼都沒打一聲,便到竈上做晚飯去了。老李頭見兒子媳婦回來,還在裏屋遙遙指揮道:“大媳婦,炒兩個小菜,蒸幾個鹹鴨蛋,再去供銷社打兩斤高粱酒,你叔伯們今晚要在咱屋落飯。”轉而又對炕上的老夥計們洋洋誇道:“俺家老大就是踩狗屎運了,找得這個媳婦別看小毛病多了些,又蔫兒巴瘦不像個會生養的,那飯做得可真是不錯!不過也沒啥,要是真不能生,到時候從寶子家裏過個過來就是了!……”

玉秀聞言,“啪”地将水瓢摔在了地上。

林民的臉也登時拉了下來,翻簾子進了裏屋。

不一會兒,便見幾個老頭子拖拉着鞋讪讪地從裏屋出來,經過竈臺時還客氣地跟玉秀道:“小李子媳婦,不用做了不用做了,伯伯家去吃……”

玉秀面上強撐着笑将幾人送出門去,還沒進屋便見林民跟老李頭在院子裏拉拉扯扯地争執着,而兩人手裏扯的,正是她的嫁妝之一,那臺大殼收音機。

玉秀一看便知道咋回事兒了,在鐘家村的時候,她也不是沒聽林民他姥姥說過老李頭有多偏心,但真正見了,心裏還是嗝應得慌。她回到竈上,收拾起剛回來時帶的包袱,也不說話,一甩門子,便頂着夕陽又回了娘家。

林民見媳婦負氣走了,還收拾包袱走的,心下更氣,手上一使勁,收音機便進了他懷裏。老李頭罵道,“你爹俺又給你蓋房又給你置田,拿你點兒東西你就磨叽成這樣,以後還能靠着你養老?!你個龜崽子!”

玉秀憋着一張臉出門時,已經引來了不少好事兒看熱鬧的媳婦婆子。一個平日裏說話便有些刻薄的婆子聽聞老李頭這話,不客氣地接道:“老李頭,你噴糞時可得悠着點兒,小李子是龜崽子你這個做老子的,也不是什麽好玩意啊!”

這話一出,立刻引來了衆人一片大笑。林民瞅着門口越圍越多的人群,跟還想着繼續跟自己搶收音機的老李頭,陰着臉一使勁,将收音機摔到了地上。

前面提到過,林民家的院子與村子裏別家院子還不同,他在院子裏鋪滿了石子,跟城裏公園裏的鵝卵石路似的。那收音機往石子上這一磕,啪的摔成了幾瓣,大好的四節大電池也跟着摔了出來。

院子裏一下子安靜了。

林民狠狠道:“搶搶搶!再叫你搶!往後你敢從俺屋裏拿一樣東西,俺就把它咂吧碎!你就趁勁兒拿吧!”

老李頭見大兒子這混樣兒,心裏也有些怯了,可是當着滿村婆娘們的面兒,他還是覺得有些丢人,自己這個做老子的,竟然連兒子都治不了,日後還怎麽在村裏做人?!老李頭梗起脖子回擊道:“好你個小崽子!白眼狼!日後老子就當沒你這個龜崽子子!你個小畜生!”

先前說話那個婆子又嗤笑道:“就跟真是你養大似的!誰不知道這小李子是人家老鐘家養大的?你也就下種時使了把勁兒!這會兒倒想起收糧食來了……”

這話說的就有些露骨了,有帶着大姑娘小兒子來看熱鬧的媳婦婆子趕緊攆着自家孩子離開了,門口圍的人便少了不少。

老李頭被兩頭的話嗆得心裏發堵,想找點兒場子,偏偏林民已經一頭鑽屋裏去了,那婆子那張臭嘴他不屑于惹也惹不起,于是很有些憤憤地将四塊看着還能用的電池撿起來,揣在衣服裏兜着回家去了。

不到一頓飯功夫,林民跟老李頭吵架這件事兒便在村子裏傳了個遍兒。老李頭他婆娘去菜園子裏摘茄子時碰到滿軍他奶奶,老婆子還好奇地拉着她問了好幾句話。

老李頭他婆娘心裏尴尬,都說家醜不可外揚,自己老頭子跟大兒子卻為了個收音機,當着那麽多人鬧起來,真真是丢人丢滿全村了!

林寶知道這事後,心下也曉得自家爹爹這是為了那般。可為了他就去搶嫂子的嫁妝,終究是件丢人現眼的事兒,他要真接了,日後可怎麽再見他親哥親嫂哇!林寶晚上回屋裏翻開炕席,将這些年攢得幾張毛票攥在手裏,趁着天黑溜去了他大哥家。

林寶到底沒碰上他哥。林民氣走了老李頭,回屋收拾了一下炕上地上,便趕緊拴上門去了鐘家村。

秋日晚上的月亮既大又圓,路兩邊的花生地苞米地裏已經收得差不多,平晃晃的地裏偶爾只見幾個稭稈垛子,平白顯出了幾分蕭瑟。

翻過山頭,前面坡上有片山棗棘子。林民想起玉秀愛吃棗子,便停下來就着月色摘了兩兜子山棗。

那個年代沒有多少娛樂節目,農村的晚上歇息得更早,不過晚上八點左右,吃過飯後的村人便漸漸熄了燈火。是以,林民九點多到鐘家村時,整個村子已經安靜得不行。不過好歹在這兒生活了近二十年,這裏的一磚一瓦林民都熟悉至極,輕巧地避開那些家裏養狗的門戶,半分沒有驚動鄰裏,便熟門熟路地到了玉秀娘家。

玉秀家的格局頗為大氣,正北六間大瓦房,圍着院子,前面還有一片平房,玉秀沒出嫁前就住在靠西邊的一間平房裏。正屋裏早已熄了燈,院子裏還養着狼狗,可林民卻知曉怎麽悄沒聲息地溜進這屋裏。他脫掉鞋子,翻過西牆,從褲兜裏掏出半塊餅子,扔給從窩裏出來正要哼哼的狼狗。那狗也認識林民,叼着餅子撇都沒撇他一眼,轉身又回了窩裏。

林民提着鞋,腳上無聲地朝玉秀住的平房走去。

可屋裏等着他的,可不單單是玉秀一人。

林民剛推開門,屋裏的燈便随之亮了。玉秀她老子、她哥嫂、她大姐,還有她弟弟全都坐在炕頭上瞅着他。看着一屋子人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林民忽然覺得自己手上提着鞋、光着腳丫的模樣格外滑稽。

就像雜耍班的猴子正在奮力搶花生,偏偏別人都當是場逗笑的把戲。

玉秀嫂子扯了扯嘴角,算作是笑,話裏卻半分不客氣道:“咋地,二妹夫,在家分完俺小姑子的嫁妝了?咋地,是不是不夠分的?準備來老丈人家再尋麽些呀!”

玉秀她老子臉上更不好看了,兩口子過日子上牙碰下牙,那是常有的事兒,玉秀她嫂子這話一出,真将人得罪狠了,難不成小兩口還能不過了?這才成了幾日的家!

玉秀她哥拿胳膊肘子頂了她嫂子一下,示意她少說兩句。玉秀嫂子撇撇嘴,想回上幾句,瞥見自家公公臉色更差,到底沒敢再開口。

屋子裏一時安靜了下來,只剩玉秀偶爾抽泣地擰鼻子聲兒。

林民覺得整個臉上都燒起來了,真真是自個兒作踐着面子給人踩了!他忽然有些理解當初老李頭對他舅舅的不待見了,這群光澆油不滅火的東西,還真見不得人家一點兒好!

玉秀老子摸出旱煙鍋子,吧嗒了幾口,又低頭按了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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