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煙絲。
林民玉秀便緊緊地盯着老頭的一舉一動,像是在等官老爺宣判,又仿佛帶着無限希翼,好像只他一開口,事情便能解決了一般。
玉秀老子眼風掃了下自家閨女,啧,那擔心緊張勁兒藏都藏不住,心裏不是不嘆氣,自己本就不同意這門親事,林民小夥兒雖好,是個能幹活兒會過日子的後生,可架不住他老子娘太偏袒小的,閨女嫁過去,日裏過日子,那就得處處受氣!可再犟犟不過女大不中留啊!娃兒的心都跟着走了,再說什麽也沒用了。
要不怎麽說,父母在子女面前總是最先妥協的那一個呢!做爹媽的,哪個舍得自家孩子受半點兒委屈,有半絲不熨帖?扯來扯去,總歸是最後妥協、最終善後的那個。
玉秀老子擡眼問道:“李子,你老子那邊咋辦了?”這是問事情處理得如何了。
林民趕緊回答:“收音機沒讓拿走,俺爹回自個兒屋了。”這倒是實話,就是這實話只實說了一半。
“那就這樣了?”這是問日後的打算了。
“俺回去就換鎖,鑰匙就擱俺跟秀兒手裏,旁人誰都不給。”
“話說得倒漂亮,那可是你爹你媽!”玉秀嫂子又插了一句。
這話雖然插得有些沒規矩,可是大夥兒明顯都沒有阻止的意思。
林民心裏罵了句你娘,面上還是誠懇道:“俺跟俺爹他們早就分開過了,跟俺過日子畢竟是俺媳婦,誰親誰疏,俺心裏都明白得很。往後的,有啥事俺們倆都會有商有量的,再不懂的,俺和玉秀定會回來問爹還有哥嫂子的。”
漂亮話麽,誰都會說,關鍵看你願不願去說。瞅瞅,平日裏木讷得跟樁子似的林民下起保證來,不也照樣将人哄得妥妥的?
玉秀老子覺得這樣就可以了,女婿大老遠追過來,也道了歉,自家閨女心又早偏向了她對象,再梗着就真成惡人了。日子麽,終究還是兩人自己經營的,其他人說多了反倒不美。
哪知玉秀老子還沒張嘴,玉秀大姐卻開口了:“林民啊,大姐知道你疼你媳婦,可玉秀多咱沒離過家太遠,這幾日去了你們村,正想家想得慌哩!你賣姐個面子,讓你媳婦在娘家再多住幾天,過兩天再來接中不?”
玉秀大姐名叫玉芬,是鐘家老大,婆家就在本村。玉秀她媽走得早,家裏的大小事情包括拉扯幾個弟妹都是這個做姐姐的來做。便是後來嫁了人,大弟娶媳、小妹出嫁也都是她一手張羅的。是以,大閨女這一開口,連玉秀老子都閉嘴抽旱煙,不再說話了。
林民被這話憋得滿臉通紅,這還是不放心,讓他先回去把事兒斷幹淨了再來接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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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媳婦受了委屈,老李頭弄得這一出,他心裏也不舒服,可兩口子過日子,外人老摻乎個什麽勁兒!林民拿眼睛瞅玉秀,眼裏盡帶着哀求。玉秀看着心軟,可被大姐一拽,還是悄悄低下頭,不敢再看自己丈夫一眼。
屋子裏又沒了聲音,這次比剛才還不如。
林民只好穿上鞋,将口袋裏的幾把棗子掏出來,擱在門邊的小方桌上。褐紅的棗子滾了一桌兒,玉秀見了,眼圈又紅了。
林民轉身出了屋子。
身後傳來玉秀小弟的抱怨聲,“都怪大姐,偏偏應了二姐這婚事,瞅瞅那都是家什麽人,沒素質,好貪小便宜,才第三天就被欺負上頭了……”聲音愈變愈小,可隐隐傳來,還是跟幾十股砍不斷地細絲長線般繞在心頭,将林民纏得喘不過氣來。
玉秀再回丁槐村,是三天後了。
門上的鎖開不開,玉秀将從娘家帶回的東西擱在鄰居胡建國家,又問建國媳婦借了個背筐,去了自家地裏。
果然,林民正在果園裏拾掇地瓜。
太陽剛出來不久,可林民已經刨了三趟壟,拾掇好的地瓜堆了七八堆。玉秀接過拾掇地瓜的活兒,林民專心掄镢頭刨,兩個人也不說話,就這麽幹了一上午。
☆、刺兒菜
作者有話要說: 無所謂土地的貧瘠與肥沃,只需将長長的根莖紮進泥土,然後便能迎風成長。橢圓的葉子上長滿尖細的針刺,緊湊花冠上密密麻麻擠滿淡紫色如細絲般的花瓣,如此不起眼的外表,沒有一絲美感,卻不缺半分驕傲。你可知,這份平凡裏流着多少止血的汁液,你可知,這深紮的根莖裏藏着幾分抗菌的因子?——刺兒菜
那場戰争,雖然鬧得轟烈,可畢竟是連着筋的血親,林民頂多不跟老李頭搭夥下地了,可也沒真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這一年的過年飯,林民跟玉秀還是在老李頭家吃的;大隊裏出義務工,給隊裏碾花生皮、固水庫、修玉帶河上的板橋兩家還是一塊出的勞力。
更嚴重的矛盾爆發在玉秀嫁過來次年的夏天,老李頭要給小兒子起新房之時。
這一年老李頭已經正式退休了。做了幾十年的村會計,雖不是公務員,也算是吃了半輩子國家飯的。從這年開始,老李頭每年能從鎮上領五百塊錢的退休金。這可是一筆大錢!那時還沒有萬元戶、百萬富翁一說,即使有,那也流行在長江以南的大城市裏,也不會翻山越嶺地傳到丁槐村這個四面環山、山外又環山的小村落。
老李頭領了一年的退休金,想着再跟親戚鄰居家借五百塊錢,給小兒子起五間磚紅牆白的大瓦房。不要覺得一千塊錢蓋五間房子是個笑話,退回三十年去,那會子又沒有通貨膨脹,房價也沒天價一說,花這麽多錢起五間新房絕對是綽綽有餘且是一件頗為驕傲的事情。
沙子到玉帶河邊随便去拉,石子兒村北的采石場上也不缺,更不用說上梁的木頭老李頭家早年就留好了的梧桐,就是磚瓦木匠花錢,鄉裏鄉親的,大家也要不了多少,只不過飯菜定要管得足足得才是。
這年林民地裏活不多,便托人尋了份金礦上班的活兒。金礦在七十裏地外的遠招縣,林民小半個月才回家一趟,于是家裏便只剩下玉秀一個女人。
也不知怎地,老李頭腦子裏的那股算計勁兒又起了,非要玉秀也出二百塊錢不可。啥子說頭?做弟弟的蓋房子娶親,身為哥哥哪有不管不問之道?
老李頭這算計也不為別的,就是眼紅。下井是累,也是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危險活兒,但不管怎樣,一個月下來工資卻也不少,少時兩百多時近三百塊呢!丁槐村這一年出了四五個去金礦做工的,誰一個月拿多少錢,稍微一傳,村裏便知道個大概。
村北頭小學裏正正經經教書的先生一個月工資也不過是六七十塊,那還是讓人再羨慕不來的體面活兒,卻不如下井挖金來得多、來得快!
看着後生們一個個大包小包的往家拎東西,說不羨慕那是假的。老李頭自己也有兒子去上班,兒子卻沒見給過他一毛錢。這個不孝的龜崽子!
老李頭不是沒想過讓林寶也去下井,可是家裏的地不少,自己和婆娘身子又不中用,林寶要是也走了,這地十九□□可就要荒了。老李頭既心疼自家的七畝好地,也舍不得讓小兒子去冒下井的險。
玉秀新媳婦,面皮薄、耳根子軟,可就有一點好處,那就是不管啥事,都會來句“俺先問問林民”,言下之意,她個做婆娘的做不了主,啥事兒等你大兒子回來再說。
林民要是回來了要錢的事兒那還能有戲?老李頭一聽這話,臉一下子拉下了,提高嗓門不客氣道:“那龜崽子還是老子的種呢!他的錢自然也是老子的,老子要自己的錢你個外人磨叽什麽?!一個下不了蛋的雜毛雞!”
玉秀聽了這話,臉唰就白了。嫁過來近一年肚子沒動靜,她心裏多少也有些着急擔心。可自己擔心是一回事,被公公拿捏出來做筏子那是另一回事兒,玉秀被氣得一口氣堵在心口沒上來,直愣愣地撅了過去。
老李頭見狀,也吓得不行,還以為自己把人給氣死了,忙出門喚自己婆娘進來招呼,又拖拉着半只鞋去村西頭喚赤腳大夫。
林民他媽原正在炕上揉面發饅頭,被老頭子咋呼一叫,吓得連圍裙都沒摘便匆忙往大兒子家來了。進門一看,見兒媳婦歪倒在竈臺邊上,手裏還拽着一把麥稈,忙先一瓢水潑滅了快掉出來的柴火,摳開兒媳婦的手把麥稈弄掉,又使着勁兒将人給扶到炕上,最後才勻着手給她順着胸口捋氣兒。
村大夫是個赤腳大夫,姓丁,六十多歲,忒瘦小老頭兒,丁槐村從人到牲口家禽,全都包看。也因着除了鎮醫院,十裏八村就這麽一個大夫,發燒拉肚一把草藥便能治好,又省錢又省事兒,丁大夫在這一帶威望不下于解嬸子她爹卦半天。
丁大夫被人拽過來時連鞋子都只穿了一只,手裏還拿着雙筷子,一看便是從飯桌上拽下來的。他先翻了翻玉秀眼皮,試了試死活,待确定了沒啥大事兒,才撸起袖子不急不慢地把起脈來。
沒什麽大毛病,是喜脈。就是有些急火攻心,氣的。
林民他媽一聽這個,忙到院裏對着東南祖墳處虔誠地拜了三拜,又去自家屋頭拾了兩把雞蛋給丁大夫送了過來。
老李頭又心疼那二百塊錢要打水漂了,又心疼婆娘送出去的兩把草雞蛋,一時看玉秀更加不順眼了,這麽個小骨頭架子還能懷娃?生也生個賠錢的便宜貨。
林民第三天就回來了。村裏有人正好上城,給他捎了信。知道自己要當爹了,林民回來時臉上難得地帶着喜氣,也學其他幾個下井的工友,去縣城超市裏買了不少豆粉、蜜棗之類的補品,大包小包地拎回了家。
玉秀一見林民,這些日子的憋屈立時找到了發洩口,丢下手裏的活計奔着林民懷裏便大哭了起來。
林民心疼肚子裏那個,也心疼媳婦,忙打橫将人抱回炕上,小心翼翼地哄着。
可玉秀受公公的氣又不是一兩天的事兒,好不容易肚子懷了,能揚眉吐氣了,哪能這般容易就被哄好?她躺在墊了兩床褥子的炕頭上,腦袋枕在丈夫腿上,拽着林民褂子前襟,抽抽嗒嗒地将老李頭說過的話學了一遍。
林民一聽,立時火冒三丈。老李頭什麽臭嘴什麽德行,他不是不知道,可這麽肆無忌憚地開口要錢,還是真是登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了!
他先安頓好媳婦,又去竈上找了點剩飯墊巴墊巴肚子,然後才拎起一包豆粉,慢悠悠地向老李頭家晃去。
老李頭一家正在院子裏吃晚飯,林寶一見他哥,忙站起來打招呼道:“哥回來了!吃了沒?”老李頭看在豆粉份上,倒也沒吱聲,任由林民他媽起身去竈臺上拿碗筷去了。
林民沒接他媽遞來的碗筷,又沖弟弟搖了搖頭,道自己已經吃過,将豆粉擱竈臺上在院子裏尋了條長條凳子坐下,沖着老李頭商量道:“爹,以後有什麽事兒就跟俺說,到底俺才是俺那屋頭當家的。您說您老難為玉秀有啥個意思?”
老李頭一聽這話就知道兒媳婦在兒子跟前告狀了,心裏罵了幾句直娘皮、長舌婦,放下碗筷不客氣地道:“你媳婦就是個碎嘴的篩子,滿是編筐的瞎話,俺哪裏難為過她?不過仗着自己懷了娃就金貴起來了!村裏哪個婆娘沒懷過崽子?哪個婆娘像她這般活也不做,事兒也不管,好似肚裏揣了個祖宗一樣。怎地,俺個做長輩的說她幾句都不行了?!”
林民哼了一聲,也瞪眼提聲兒對付道:“俺媳婦什麽人俺心裏清楚,這麽些年處下來就沒見她跟誰臉紅過,怎麽到你這兒就全是毛病了?再說,她哪裏不好俺關起門來自己會說,不用外人叨叨。她就是啥都不幹俺都能養得起,還用幹什麽活兒?!你也甭在這說些有的沒的,不就想要錢麽?俺就在這撂下話來,要錢,一毛沒有!要命,你要有能耐,就打死俺倆口子,就當還上輩子做的孽太多輪回路上投錯了胎!呸!”
老李頭啪将筷子甩到地上,指着林民鼻子罵道:“你個畜生說什麽?!老子老子娘沒見你孝順多少,倒是個外人供得跟祖宗一樣,你眼裏還有沒有俺們這些長輩?!還知不知道是誰生的你?!你個良心被狼叼了的混賬!”
林民站直了腰身,也不客氣道:“俺腦袋清楚的時候,還真不知道到底是誰生的俺!有沒有你們,俺不照樣活這麽大?!俺把吃把喝時,你連個湯水都舍不得丢過來,俺自己能掙吃能掙喝了,倒有人天天惦記起俺的錢來了。說句不怕大風閃舌頭的話,沒你天天惦記,俺這日子還能過得順當點兒!”
老李頭聽聞這話,氣得渾身哆嗦,一把掀了跟前的飯桌,撩起拳頭便要上前收拾這不孝子。他婆娘見狀,忙拉住他胳膊,眼淚鼻涕地哀聲勸道:“他爹,他爹,消消氣兒,消消氣兒,別着急別較真兒,跟孩子置氣,沒得氣壞了自個兒!說起來這些年,大娃也苦呀,他心裏別不過這個勁兒來,這才記恨咱這些年沒關照呢!可不能鬧得太僵離了心!”
林寶看情況不好,也趕緊将哥哥拉出院子,就怕兩人再不待見真掐起架來。
老李頭心裏恨得不行,卻被媳婦摁得動彈不得,只得狠狠地踢開面前碎了幾半的碗碟,呼哧呼哧地蹲在地上喘粗氣。
林民氣極了老頭子,心下舒暢,自兜裏摸出兩根把子煙來,一根遞給林寶,一根自己美滋滋地點了起來。
林寶接過煙,湊在鼻子上聞了聞,又別在耳朵後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道:“哥,你就別生爹的氣了!他也是無心的,這事說起來終歸是俺不對,爹是為了給俺蓋房才問嫂子要錢的,要怪你就怪俺吧!”
林民斜了林寶一眼,頗為不客氣道:“喲嗬,還逞起英雄唱起白臉來了嘛!你以為俺不怪你?哼!只是麻子跛子一塊惡,俺更恨老頭子偏着心惡心人罷了!以前沒養沒教俺都不說啥了,俺好不容易成了家過穩了日子,他又過來攪和,膈不膈應人!”
這話林寶不好接,也沒法勸。他爹幹得那些事,他也知道幾分,勸也勸過,說也說過,可老頭子固執,好賴話都不聽,做得這些又全是為了他,叫他怎麽開口。
兩人在胡同口站了一會兒,也不說話,待林民把煙抽完,聽着院裏全然沒了動靜,才拍了拍林寶肩膀道:“你也不用在這兒瞎為難白操心,俺跟老頭子之間的事兒,不是三兩句話能解決的。都這麽多年了,他那歲數,那脾氣,俺耗得起,頂得住,俺都不愁,你急個什麽勁兒!快回去吃飯吧!俺也回家看看你嫂子去!”
好賴話都讓他說完了,林寶無奈,只得轉身回家。
林民做事向來愛憎分明,這邊老李頭見天膈應人,便顯出那邊常來幫着下地的岳父大姨姐好來了!玉秀肚子裏有了信兒,免不得要去鐘家村報個喜。一面是姥娘家,一面是岳父家,林民毫不客氣地去大隊供銷社秤了兩斤桃酥,又添了四包餅幹、一箱老白幹,大清早的就騎着自行車去了鐘家村。
林民載着一車東西出門的閑話不到一頓飯功夫就傳到了老李頭耳朵裏,他一手牽着牛缰繩,一手掄着柳條狠狠抽向牛背,洩憤般罵道,“叫你個吃裏扒外的就知道吃吃吃,養不熟的畜生!早晚悶死在籠套裏!”
牛被打得嗷嗷叫,背上起了好幾條指肚粗的腫印,老李頭又後悔下手重了,這可是壯勞力,還懷着能賣錢的崽子呢!
老李頭心疼地從路邊尋了幾棵刺兒菜葉子,嚼了嚼,給牛糊在背上,又怕草藥打背上掉下來,忙一手捂着刺兒菜一手拉緊牛缰繩,放緩步子慢慢往河邊踱去。
☆、冬麥
作者有話要說: 在那漫漫無際的山野上,有着這樣一抹養育魯東兒女的存在,冬雪遮不住它們的墨綠,春風吹不折它們的細腰,不過春夏之交,它們便用一片片金黃向人們展示屬于它們的豐收。——冬麥
玉秀懷孩子的日子,林民怕她傷了肚子閃着腰,稍微一點子重活兒都舍不得讓她做。後來覺得家裏事情也不算少,便起了辭工專門回家照顧孕婦的心思。
林民跟老李頭吵仗,玉秀心下有些過意不去,覺得終究是自己沒忍住碎嘴,才惹得丈夫跟公公起了争執有了隔閡。這會子見林民要辭掉工作,便勸道:“都說肥水不留外人田,這活兒這麽掙錢,你不做了與其便宜別家,不如讓林寶去做。林寶是個厚道的,人又勤快,過來年估計也要娶親了,正是缺錢的時候。你把他介紹過去,他還能想着你點兒好,再怎麽說,也是親兄弟,一個村裏住着,日後咱們兩家還得互相照應才是……”
林民覺得有理,隔日便去老屋跟林寶商量這事,林寶聽了果然很高興。出來時,林民媽又拾了一籃子雞蛋讓兒子帶回去給兒媳婦補身子。老李頭看見了,卻也裝沒看見,吧嗒着煙袋去了裏屋。
時間飛快,在小麥綠油油地蓋滿地頭時,丁槐村迎來了這年的第一場雪。灑灑洋洋的雪絨花下了一地,不消一晚上的功夫便積出厚厚一層。
林民不知從哪裏弄了幾塊塑料布,将屋前屋後的窗子全釘得死死的,而後又趁着天晴,推着小推車上山拉了好幾車幹樹枝,天天把裏屋的炕燒得暖烘烘的。玉秀坐在炕頭上打毛衣,熱得連棉襖都不願穿。林民更誇張,只一身秋衣大褲衩子,便蹲在炕沿上守着簸箕碾花生米。
這一年林民家從隊裏領了八十斤花生米攢工分。碾花生米費神耗眼睛,林民不願媳婦受累,便自覺地接過這一活計日日颠着簸箕掐胚碾皮。不過玉秀卻是個閑不住的,沒幾天便托去趕集的解嬸子給捎了一斤毛線回來。她打算給林民織件毛衣,要是線寬裕的話,再給他織雙毛襪子。林民身上的這件毛衣是以前在姥娘家撿小舅舅淘汰下的,這些年下來,緊巴了不說,袖口領口早就起線漏洞補了好幾補了。
因為還有一個來月就要過年,村子裏已經沒了什麽農活,小兩口整日在家窩着沒啥大事兒,便商量起過年事宜。那時候雖然物價低,肉才一塊五一斤,可手頭緊巴的村人們還是不怎麽吃得起,只等着紅白喜事、逢年過節才能好好開個葷。
林民打小兒皮實,也有皮實的好處。每每到了冬天,他便呼朋喚友招呼一幫哥們去山裏下兔扣兒逮兔子。林民下兔扣的技術十裏八村算是拔尖的,只要是他下的扣眼,十個有五六個能套着兔子。冬天的兔子也肥,一只就有四五斤沉,林民每次上山都能拎幾只回來。
家裏兔子多了,玉秀便與他商量,“臨近年根兒了,豬肉肯定貴,家裏還有幾只風幹的兔子,就咱倆人也吃不完,幹脆少買點兒肉,多買點兒雞蛋,過年包餃子時好調個餡……”
家裏的事兒林民向來聽媳婦的,玉秀這般一說,他便痛快道:“中!這事兒你看着辦就行!不過可別虧待了俺兒子,該吃時就得多吃,別光想着給俺省錢!”
玉秀直了直腰,嗔了他一眼,“就曉得念叨兒子,萬一是個嫚兒,讓你白興奮一場!”
林民滿不在乎,“嫚兒就嫚兒,要真是個嫚兒,那咱就再要一胎,總能生出個帶把的來!”
玉秀當他自來瘋,也不理他,繼續織手裏的毛衣。
毛衣趕在年前便織出來了,剩下的線不夠織大人襪子的,玉秀便在熱水裏燙了燙,織了兩只半個拳頭大小襪子,好留着明年孩子落地時給孩子穿。
年夜飯在老李頭家吃的。
林寶過小年兒那天才回來的,在礦上幹了兩個月,人沒見胖瘦,倒不知從哪裏搗鼓了一套西服套在身上。裏面又只穿了件毛衣,大冷天的凍得直哆嗦,偏偏還不肯往身上加棉襖,氣得老李頭他婆娘直捶他。
吃完年夜飯,便是守年。老李頭打開新買的大殼收音機,将聲音開到最大,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放春節晚會。
林民怕玉秀熬不了夜,便要扶她去林寶屋裏躺會兒。玉秀瞅了眼公公婆婆,趕緊搖頭拒絕了。剛才她吃飯慢,最後一個吃完,刷碗時又是林民幫忙幹的,婆婆臉上已經不高興了,要是熬年的時候再去小叔屋裏躺着,老頭老太太的臉還指不定要陰成啥樣呢!
林寶見大家都閑着沒事兒,便到自己屋裏拿了幾副撲克,三人便坐在炕頭上玩起了□□。老李頭他婆娘見幾個人玩得高興,也樂呵着舀了瓢炒花生合着五香瓜子,遞給坐在邊上看他們玩的玉秀,屋裏一時倒融洽了不少。
熬到十二點,終于開始下第二頓餃子。放完鞭炮吃完餃子,這個年才算過完。互相道了過年好,林民便扶着玉秀回自己家了。
初一拜姑姑,新媳婦頭三年都得去拜。玉秀的身子已經六個月了,單熬個夜還沒什麽,要是第二天還去拜親戚,那就有些吃不消了。
兩人回去也沒心思說話,上了炕倒頭就睡。還不到早上五六點鐘,便聽到有放鞭炮和鄰居小孩兒敲門拜年的聲音了。玉秀将林民從被窩裏蹬出去,踢他下去開門,自己則從炕櫥裏翻出一包橘子糖合着一碟子五香瓜子放在炕頭上,等孩子們來抓。
果然,林民一開門,隔壁解嬸子大兒子家的兩個小子便沖了進來,沖玉秀喊了聲“嬸嬸過年好”,眼睛便巴巴地瞅着炕上的橘子糖不動彈了。
玉秀正懷着孕,格外喜歡小孩兒來鬧喜,看到倆小子這般呆萌模樣忙一人給抓了一把糖和瓜子,又從炕席裏抽出兩張嶄新的五毛錢,分別塞到兩人手裏,笑眯眯道:“好好拿着,待會兒去供銷社裏買好吃的去!”兩個小孩兒眉開眼笑地謝了嬸子,又興沖沖地往下一家去了。
林民到竈上剁了半棵白菜,又切了塊五花肉,細細調起餃子餡。玉秀到抽屜裏翻了幾個鋼蹦,放到茶缸裏,倒了半缸子熱水泡了起來,而後又剝了幾粒花生、幾顆糖,這都是要包在餃子裏的,鋼蹦寓意“財運亨通”,長生果花生用意壽比南山,糖果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就是來年甜甜□□。
兩人忙活早飯的功夫,又有幾家孩子過來拜年。碟子裏的瓜子糖果越來越少,壓歲錢也送出好幾塊錢,玉秀卻非常滿意,都說童子送福,這麽多福氣送來來年必定福氣滿堂。待到吃飯時,林寶也騎着自行車過來了,三人互相又道了遍喜,便動身去鄰村姑姑家了。
老李頭有兩個姐姐,一個嫁到隔壁高家村,一個嫁到二十多裏地外的瓦子村。三人先騎車去了瓦子村,回來又順路去了高家村,中午在高家村姑姑家吃完飯才回了本村。
大年裏頭村裏下午有大戲,晚上有露天電影。剛路過大隊場院,聽到裏面熱熱鬧鬧地梆子唢吶聲兒,玉秀便走不動了。林民見狀,便托了正在看戲的鄰裏幫忙看顧下自家媳婦,自己回家停車子去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有着不短的歷史,原是個戲班子出來在此落戶的武生張羅的。當時正是四幾年初,民兵拔了小鬼子在鎮上的據點兒,又給鄉親們分了幾家地主富戶的田地,這可是雙喜大事!大夥兒心下高興,便尋摸着搭個戲臺子給紅軍們唱個大戲熱鬧熱鬧。哪個村沒幾個愛俏好動的婆娘?又有武生出身的行家打包票,不出三個月,便排出了兩三出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大戲,還整了個秧歌隊。這戲班秋日裏開唱,待到過年時又唱了一遭,沒兩年新中國成立,全國上下搞歡慶,丁槐村便敞開了天唱大戲,引得四裏八鄉的鄉親都趕着驢車結伴來看。至此,丁槐村唱大戲的傳統便漸漸形成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初一在自己村唱,初二往後,便在十裏八鄉巡演。說是村裏人看,其實還是有不少鄰村裏趕過來的婆媳孩子。丁槐村的大隊場院比別的村大了不少,蓋因過年時要搭戲臺子。
這會子,戲臺周遭密密麻麻地圍了不少人,再往外靠着牆根的地方立了不少賣貨、賣小吃的貨郎,貨郎邊上則聚了不少剛得了壓歲錢的孩子。玉秀得了林民同意,興致高昂地随着幾個剛來的嬸子朝戲臺子擠進去。那正在看戲的鄉鄰見玉秀挺着個大肚子,忙挪了挪身子給讓了個地方。
林民停車回來,見自家媳婦正望着戲臺上的花旦,樂呵呵地跟邊上的婆娘說着話,挺高興的樣子,幹脆也不往裏擠了,蹲在村委的牆根下,散了幾根煙,跟幾個熟識地夥計唠起了嗑。
過年,大抵都是這樣的。年前的忙碌準備充滿了期盼與興奮,真正過年了,日子反而平淡悠閑了起來。
魯東的風俗,吃完年夜餃子後便不能動針線、不能洗衣物、不能剪頭發、不能掃地,連平日裏常做的剝花生種子、織毛衣這樣的輕巧活兒也被置在了一邊。
小兩口年輕,趕時髦愛熱鬧,家裏又有電視機,那衛星天線一插,畫面清晰得比露天電影還清楚。是以,每每到了晚上,林民家裏便會招來不少嫂子姨嬸,那時正在演《射雕英雄傳》,翁美玲的古靈精怪和黃日華的憨厚老實成了年輕女人們口裏常說的話題。當然,也不全是看電視,畢竟那時電視晚上停臺時間早,電費也不便宜,大家也不好意思整晚上在人家家裏看電視,往往都是看兩集電視便擠在炕上嗑瓜子唠嗑。有時候起了興致,小夥小媳婦們還能一晚上好幾家來回竄。
年過得很快,吃完元宵,出了十五,這個年也算過完了。
看着山上的雪慢慢融化,河邊的柳條緩緩抽着幾分綠,林民便收拾出家把式開始上山剪條撐枝。林民種的這樹苗去年便嫁接過,估計今年就能零星坐一些果兒,林民便想着這年裏好好拾掇拾掇,争取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玉秀在家沒什麽事兒做,又不願天天到街上跟一群婆娘媳婦嚼舌,便決定去婦女主任家領匹織活兒回來做。那時農村都不大富裕,婦女們想來點兒私房錢不容易,也有打着賣頭發、養雞生蛋的主意的,可那畢竟耗時間,頭發幾年賣不得一次,養雞又多少耗麸子。可織活兒不一樣,村子裏放的活兒有兩種:一是碾花生皮,跟義務工是一塊的,由隊裏統一做,這活兒做着輕巧,但來錢卻不多,碾十斤花生米才五毛錢;二便是玉秀去領的這種織地毯的活計。地毯有大有小,越大越貴,但極少有人會去領,先不說家裏沒那麽大的織機撐架子,再說大毯子耗時長,多數婦女家裏都是有農活兒的,也沒那個時間這麽耗。
可玉秀不同,她懷着孩子,林民又舍不得她做農活兒,連做飯洗衣服這樣的家務活兒都要不得她動手。玉秀有的是時間,便想着去領張十五米長的地毯,回家慢慢織。這樣的大毯子一張織下來玉秀懷孩子的日子,林民怕她傷了肚子閃着腰,稍微一點子重活兒都舍不得讓她做。後來更是覺得家裏事情也不算少,便起了辭工專門回家照顧孕婦的心思。
丈夫跟公公吵仗,玉秀心下有些過意不去,心下終究認為是自己沒忍住碎嘴,才惹得兩人如此隔閡。這會子見林民下定決心要辭工作,便勸他:“都說肥水不留外人田,這活兒這麽掙錢,你不做了與其便宜別家,不如讓老二去做。林寶是個厚道的,人又勤快,過來年也要娶親了,正是缺錢的時候。你把他介紹過去,他還能想着你點兒好,再怎麽說,也是親兄弟,一個村裏住着,日後咱們兩家還得互相照應才是……”
林民覺得有理,隔日便去老屋跟林寶商量這事,林寶聽了果然很高興。出來時,林民媽又拾了一籃子雞蛋讓兒子帶回去給兒媳婦補身子。老李頭看見了,卻也裝沒看見,吧嗒着煙袋去了裏屋。
時間飛快,在小麥綠油油地蓋滿地頭時,丁槐村迎來了這年的第一場雪。灑灑洋洋的雪絨花蓋了一地,不消一晚上的功夫便積出厚厚一層。
林民搗騰了幾塊塑料布,将屋前屋後的窗子全釘得死死的,而後又趁着天晴,推着小推車上山拉了好幾車幹樹枝,天天把裏屋的炕燒得暖烘烘的。玉秀坐在炕頭上打毛衣,熱得連棉襖都不願穿。林民更誇張,只一身秋衣大褲衩子,便蹲在炕沿上守着簸箕碾花生米。
這一年林民家從隊裏領了八十斤花生米攢工分。碾花生米費神耗眼睛,林民不願媳婦受累,便自覺地接過這一活計日日颠着簸箕掐胚碾皮。不過玉秀卻是個閑不住的,沒幾天便托去趕集的解嬸子給捎了一斤毛線回來。她打算給林民織件毛衣,要是線寬裕的話,再給他織雙毛襪子。林民身上的這件毛衣是以前在姥娘家撿小舅舅淘汰下的,這些年下來,緊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