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了不說,袖口領口早就起線漏洞補了好幾補了。
因為還有一個來月就要過年,村子裏已經沒了什麽農活,小兩口整日在家窩着沒啥大事兒,便商量起過年事宜。那時候雖然物價低,肉才一塊五一斤,可手頭緊巴的村人們還是不怎麽吃得起,只等着紅白喜事、逢年過節才能好好開個洋葷。
林民打小兒皮實,也有皮實的好處。每每到了冬天,他便呼朋喚友招呼一幫哥們去山裏下兔扣兒逮兔子。林民下兔扣的技術十裏八村算是拔尖的,只要是他下的扣眼,十個有五六個能套着兔子。冬天的兔子積冬也肥,一只就有四五斤沉,林民每次上山都能拎幾只回來。
家裏兔子多了,玉秀便與他商量,“臨近年根兒了,豬肉肯定貴,家裏還有幾只風幹的兔子,就咱倆人也吃不完,幹脆少買點兒肉,多買點兒雞蛋,過年包餃子時好調個餡……”
這些瑣事兒林民向來聽媳婦的,玉秀這般一說,他便痛快道:“中!這事兒你看着辦就行!不過可別虧待了俺兒子,該吃時就得多吃,別光想着省錢餓了俺娃!”
玉秀直了直腰,嗔了他一眼,“就曉得念叨兒子,萬一是個嫚兒,讓你白興奮一場!”
林民滿不在乎,“嫚兒就嫚兒,要真是個嫚兒,那咱就再要一胎,總能生出個帶把的來!”
玉秀當他自來瘋,也不理他,繼續織手裏的毛衣。
毛衣趕在年前便織出來了,剩下的線不夠織大人襪子的,玉秀便在熱水裏燙了燙,織了兩只半個拳頭大小襪子,好留着明年孩子落地時給孩子穿。
年夜飯在老李頭家吃的。
林寶過小年兒那天才回來的,在礦上幹了兩個月,人沒見胖瘦,倒不知從哪裏搗鼓了一套西服套在身上。裏面又只穿了件毛衣,大冷天的凍得直哆嗦,偏偏還不肯往身上加棉襖,氣得老李頭他婆娘直捶他。
吃完年夜飯,便是守年。老李頭打開新買的大殼收音機,将聲音開到最大,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放春節晚會。
林民怕玉秀熬不了夜,便要扶她去林寶屋裏躺會兒。玉秀瞅了眼公公婆婆,趕緊搖頭拒絕了。剛才她吃飯慢,最後一個吃完,刷碗時又是林民幫忙幹的,婆婆臉上已經不高興了,要是熬年的時候再去小叔屋裏躺着,老頭老太太的臉還指不定要陰成啥樣呢!
林寶見大家都閑着沒事兒,便到自己屋裏拿了幾副撲克,三人便坐在炕頭上玩起了□□。老李頭他婆娘見幾個人玩得高興,也樂呵着舀了瓢炒花生合着五香瓜子,遞給坐在邊上看他們玩的玉秀,屋裏一時倒融洽了不少。
熬到十二點,終于開始下第二頓餃子。放完鞭炮吃完餃子,這個年才算過完。互相道了過年好,林民便扶着玉秀回自己家了。
初一拜姑姑,新媳婦頭三年都得去拜。玉秀的身子已經六個月了,單熬個夜還沒什麽,要是第二天還去拜親戚,那就有些吃不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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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去也沒心思說話,上了炕倒頭就睡。還不到早上五六點鐘,便聽到有放鞭炮和鄰居小孩兒敲門拜年的聲音了。玉秀将林民從被窩裏蹬出去,踢他下炕去開門,自己則從炕櫥裏翻出一包橘子糖合着一碟子五香瓜子放在炕頭上,等孩子們來抓。
果然,林民一開門,隔壁解嬸子大兒子家的兩個小子便沖了進來,沖玉秀喊了聲“嬸嬸過年好”,眼睛便巴巴地瞅着炕上的橘子糖不動彈了。
玉秀正懷着孕,格外喜歡小孩兒來鬧喜,看到倆小子這般呆萌模樣忙一人給抓了一把糖和瓜子,又從炕席裏抽出兩張嶄新的五毛錢,分別塞到兩人手裏,笑眯眯道:“好好拿着,待會兒去供銷社裏買好吃的去!”兩個小孩兒眉開眼笑地謝了嬸子,又興沖沖地往下一家去了。
林民到竈上剁了半棵白菜,又切了塊五花肉,細細調起了餃子餡。玉秀到抽屜裏翻了幾個鋼蹦,放到茶缸裏,倒了半缸子熱水泡了起來,而後又剝了幾粒花生、幾顆糖,這都是要包在餃子裏的,鋼蹦寓意“財運亨通”,長生果花生用意壽比南山,糖果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就是來年甜甜□□。
兩人忙活早飯的功夫,又有幾家孩子過來拜年。碟子裏的瓜子糖果越來越少,壓歲錢也送出好幾塊錢,玉秀卻非常滿意,都說童子送福,這麽多福氣送來來年必定福氣滿堂。待到吃飯時,林寶也騎着自行車過來了,三人互相又道了遍喜,便動身去鄰村姑姑家了。
老李頭有兩個姐姐,一個嫁到隔壁高家村,一個嫁到二十多裏地外的瓦子村。三人先騎車去了瓦子村,回來又順路去了高家村,中午在高家村姑姑家吃完飯才回了本村。
大年裏頭村裏下午有大戲,晚上有露天電影。剛路過大隊場院,聽到裏面熱熱鬧鬧地梆子唢吶聲兒,玉秀便走不動了。林民見狀,便托了正在看戲的鄰裏幫忙看顧下自家媳婦,自己回家停車子去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有着不短的歷史,原是個戲班子出來在此落戶的武生張羅的。當時正是四幾年初,民兵拔了小鬼子在鎮上的據點兒,又給鄉親們分了幾家地主富戶的田地,這可是雙喜大事!大夥兒心下高興,便尋摸着搭個戲臺子給紅軍們唱個大戲熱鬧熱鬧。哪個村沒幾個愛俏好動的婆娘?又有武生出身的行家打包票,不出三個月,便排出了兩三出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大戲,還整了個秧歌隊。這戲班秋日裏開唱,待到過年時又唱了一遭,沒兩年新中國成立,全國上下搞歡慶,丁槐村便敞開了天唱大戲,引得四裏八鄉的鄉親都趕着驢車結伴來看。至此,丁槐村唱大戲的傳統便漸漸形成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初一在自己村唱,初二往後,便在十裏八鄉巡演。說是村裏人看,其實還是有不少鄰村裏趕過來的婆媳孩子。丁槐村的大隊場院比別的村大了不少,蓋因過年時要搭戲臺子。
這會子,戲臺周遭密密麻麻地圍了不少人,再往外靠着牆根的地方立了不少賣貨、賣小吃的貨郎,貨郎邊上則聚了不少剛得了壓歲錢的孩子。玉秀得了林民同意,興致高昂地随着幾個剛來的嬸子朝戲臺子擠進去。那正在看戲的鄉鄰見玉秀挺着個大肚子,忙挪了挪身子給讓了個地方。
林民停車回來,見自家媳婦正望着戲臺上的花旦,樂呵呵地跟邊上的婆娘說着話,挺高興的樣子,幹脆也不往裏擠了,蹲在村委的牆根下,散了幾根煙,跟幾個熟識地夥計唠起了嗑。
過年,大抵都是這樣的。年前的忙碌準備充滿了期盼與興奮,真正過年了,日子反而平淡悠閑了起來。
魯東的風俗,吃完年夜餃子後便不能動針線、不能洗衣物、不能剪頭發、不能掃地,連平日裏常做的剝花生種子、織毛衣這樣的輕巧活兒也被置在了一邊。
小兩口年輕,趕時髦愛熱鬧,家裏又有電視機,那衛星天線一插,畫面清晰得比露天電影還清楚。是以,每每到了晚上,林民家裏便會招來不少嫂子姨嬸,那時正在演《射雕英雄傳》,翁美玲的古靈精怪和黃日華的憨厚老實成了年輕女人們口裏常說的話題。當然,也不全是看電視,畢竟那時電視晚上停臺時間早,電費也不便宜,大家也不好意思整晚上在人家家裏看電視,往往都是看兩集電視便擠在炕上嗑瓜子唠嗑。有時候起了興致,小夥小媳婦們還能一晚上好幾家來回竄着打撲克搓麻将。
年過得很快,吃完元宵,出了十五,這個年也算過完了。
看着山上的雪慢慢融化,河邊的柳條緩緩抽着幾分綠,林民便收拾出家把式開始上山剪條撐枝。林民種的這樹苗去年便嫁接過,估計今年就能零星坐一些果兒,林民便想着這年裏好好拾掇拾掇,争取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玉秀在家沒什麽事兒做,又不願天天到街上跟一群婆娘媳婦嚼舌,便決定去婦女主任家領匹織活兒回來做。那時農村都不大富裕,婦女們想來點兒私房錢不容易,也有打着賣頭發、養雞生蛋的主意的,可那畢竟耗時間,頭發幾年賣不得一次,養雞又多少耗麸子谷子。可織活兒不一樣,村子裏放的活兒有兩種:一是碾花生皮,跟義務工是一塊的,由隊裏統一做,這活兒做着輕巧,但來錢卻不多,碾十斤花生米才五毛錢;二便是玉秀去領的這種織地毯的活計。地毯有大有小,越大越貴,但極少有人會去領,先不說家裏沒那麽大的織機撐架子,再說大毯子耗時長,多數婦女家裏都是有農活兒的,也沒那個時間這麽耗。
可玉秀不同,她懷着孩子,林民又舍不得她做農活兒,連做飯洗衣服這樣的家務活兒都要不得她動手。玉秀有的是時間,便想着去領張十五米長的地毯,回家慢慢織。這樣的大毯子一張織下來少說也得四五個月,織完最少領三百塊錢,要是織得好,針腳密實勻稱,說不定價格還更高。
婦女主任夫家姓胡,自己也是本村的,娘家姓解,村裏人都叫她胡嬸子,當然她更喜歡人家叫她解主任。解主任家住在丁槐村南片兒,門口就是村裏最寬的馬路,也是五日一集的大集所在地。是以,解主任家放活兒,不光是丁槐村的婆娘媳婦們做,連常來趕集的別村的媳婦姑娘們也有過來領活兒的。
玉秀敲了敲門,便聽到院裏狼狗汪汪叫聲,接着又聽到屋裏有人罵,聲音響亮如同端了個廣播喇叭一般。玉秀還沒走進正屋,解主任便拖拉個鞋子出來了:“啊呀,是小李子他媳婦啊!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忒冷。”
玉秀笑着喊了聲解主任,又從兜裏掏出一包黃袋子裝的華豐方便面給正在炕上打滾不肯穿衣服的胡家兒子。解主任将玉秀拉進屋子,推到炕上坐,然後轉身一巴掌糊到兒子屁股上罵道:“熊崽子,麻溜起來!再不起老娘還抽你!”
那小子嗷嗷地叫了起來,聲音很洪亮,可惜沒有淚珠子。嚎叫的時候,還不忘一手緊抓着方便面,一手拿枕頭衣服扔自己的親娘。
玉秀被那巴掌聲兒震得只覺自家屁股也跟着隐隐有些作痛,再見那小子只是幹嚎解主任卻只是一味叫罵,頓時坐的有些忐忑。她以前在村裏也不是沒見過皮實孩子,可終究是人家家裏的,人家爹媽教育孩子也都是關起門來在自己屋裏,像現在這麽尴尬地擺在跟前,她還真不知要說什麽是好。
解主任是個眼尖的,一眼便瞅出玉秀的不自在,便笑着喚自家對象将兒子抱到別屋去,壓低聲音笑道:“妹子是不是覺得俺打得怪狠的?嘿嘿,等你家娃兒出來了,養幾年你就曉得了,這兒女啊,簡直就是上輩子來讨債的冤家!有時讓這小子氣得,恨不得把他塞肚子裏再生一遍才好。”
玉秀笑着勸了幾句,心裏卻也有些嘀咕,他們家兄弟姐妹也有四個,弟弟也算淘氣,可卻真沒見有像眼前這個這麽能作的。
也是玉秀來的巧,解主任這裏還真有個大活兒,要織一幅十八米長的八仙過海,上面八仙各有神态,下面紫氣缭繞呈祥。據說這種大毯子是要賣到南方的,價格貴,要求也格外高。
玉秀以前做姑娘時也來領過活兒,解主任知道玉秀的技術,只是拉着她說了一遍注意事項,又囑咐道不要貪急,半年能織出來就行,針線一定要軋密了。然後又喚自家對象去倉庫裏幫着把線團圖樣什麽的給玉秀搬回家。
林民本不願意玉秀挺着個大肚子整日裏坐在小馬紮上挑線分絲,可他打山上回來時玉秀已經将織機架了起來,又一幅小心翼翼地模樣瞅着自己,生怕他會怪罪似的。一時心軟,便應了下來,不過還是囑咐了她幾句,要時不時地出去走走,別累着自己。
玉秀很是痛快地應了下來。
☆、苦菜花
作者有話要說: 小滿初候苦菜秀,這個時候便是屬于它們的時節。一朵朵金黃燦爛的花蕊,挂在纖細的莖子上,明明嬌嫩無比,卻性子裏透着不管不顧,滿是熱烈地開放着。是誰給了你們勇氣?是哪裏帶來的這份堅強?辛中帶苦,卻清熱解毒,又是怎樣的堅持才凝集了這些心向!——苦菜花
不久便是立春,魯東雖然位屬北方,可畢竟也臨着海,随着季節的變化,暖濕氣流又開始漸漸滋潤着這個小村莊。雪徹底地融化開了,隐隐間似乎可以尋到幾棵早抽芽的小草。
林寶又去了礦上,家裏的農活兒便落在了林民跟老李頭身上。這個時候要收拾的是苞米地,去年收莊稼時候只将苞米棒子跟稈子收了回去,地裏還有一壟壟突起的根樁。
林民的地種的果樹,沒什麽要翻整的,老李頭倒是種了五畝苞米,可是他卻拉不下臉來喚大兒子來耕地。那五畝苞米是林民林寶兄弟倆種的,去年收了苞米,他只給林民送了兩袋子玉米面,其他的除了交公糧外,全都賣了,錢一直在他這揣着,準備給林寶打家具用。
要是去年,他還會覺得林民在礦上上班,掙得錢多,不差這倆錢兒。可現在林民把工作讓給了林寶,自己變成了在家鼓弄莊稼的了,他又覺得這錢似乎應該分出些來給大兒子。
老李頭心裏有事兒,見了林民自然就覺得別扭,張了好幾次嘴都沒把話說出來,直到林民大清早扛着镢頭出現在他家門口,他才有些讪讪地趕出牛車來,爺兒倆去了地裏。
這春一開,地裏農活兒便漸漸多了起來,先是翻地、施肥、平地、種花生,後又因着旱天,忙着搶水澆灌、去麥地裏拔草追肥,這些尚未忙完,下地幾個周的花生又開始鼓芽兒,得,再接着忙吧!待到大家好不容易有點兒閑頭的時候,大隊上又開始派義務工了。
沒有林寶在家,家裏的活兒幾乎落在了林民一個人身上。老李頭看着大兒子白給自家幹這幹那,也有些過意不去,雖然最後仍沒舍得将錢掏出來一分,卻還是囑咐着婆娘時不時地給玉秀送籃子雞蛋過去。
這幾乎是李家這兩年來最和諧的一段日子了。
進了五月,天越來越熱,玉秀的肚子也越來越鼓、越來越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懷了雙胎。玉秀她大姐來看過妹子幾次,瞅着玉秀圓圓的肚子,不停地囑咐她多出門走動,別老窩在家裏。
玉秀嘴上應着,心裏卻想着要趕緊将那地毯子織完,省得過些日子坐了月子再動就有些不便宜了。
可是孩子似乎格外着急。
五月中旬快收麥子前的一日中午,玉秀坐在門口的老槐樹下織毯子。織着織着,便感覺下腹墜墜的,身下有些濕,似乎想上廁所,又像是要來月事,她趕緊喊了聲“嬸子,俺肚子難受”。正在門口納涼的幾個婆子都是有經驗的,一看這樣便知曉這是要生了,忙合力将人擡回屋裏,在炕上鋪了些麥稈,又尋了張草席子鋪在上邊。
玉秀肚子很大,可生的卻很快。被從山上叫回來的林民、老李頭夫婦還沒進門,便聽到有人喜氣洋洋地報喜道:“小李子,你媳婦給你添了個千金!掂着倒不輕呢,快進去看看吧!”
林民聞言,忙将鋤頭筐子扔到一邊,樂呵呵地瞧自家閨女去了。
原本還挺有興致的老李頭夫婦聽說是個女娃,臉上頓時露出失望之色,他婆娘有些不高興道:“可惜了俺那麽多雞蛋,也沒養出個帶把的來……”
老李頭瞪了她一眼,轉身慢悠悠地回自己屋去了。
玉秀醒來時已是晚飯時候了。竈上炖的老母雞湯,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氣,另一個鍋裏煮了一大鍋雞蛋。林民正蹲在炕頭瞅着自家閨女樂呵呵地笑。
玉秀問了句,“爹媽他們呢?”
“管他們呢!你餓不餓?餓了就先給你盛碗雞肉。”林民心眼粗,頗不在乎地回道。
玉秀想起剛開始睡時,模模糊糊地聽到不知哪個嬸子說了句“可恨這倆做爺奶的,聽說是個孫女,連進門看一眼都沒有就自個兒回家了”,一時心裏一陣楚酸,心道,指不定公公婆婆怎麽埋怨自己呢!
玉秀心裏落了事兒,就沒了吃飯的欲望,沖林民搖搖頭道,“俺還不餓,你把孩子抱過來俺看看。”
林民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媳婦懷裏,喜滋滋道:“咱閨女可真不輕,解嬸子剛才給稱了稱說八斤半呢,你看給她起個啥名兒好?”
玉秀想着這半年多來林民對自己的照顧呵護,打心裏覺得,自己沒生出兒子來太對不住他,一聽林民說要給孩子起名字,忙順着回道:“你是做爸的,名字當然由你來起……”
林民覺得這話有理,逗弄了一會兒孩子的小手心,想了想道:“咱閨女長這麽白,跟天上的雲彩似的,幹脆小名兒叫雲雲,大名就叫青雲,你看咋樣?”李家子孫裏,林民下一代的孩子按輩份來講,中間一字皆取“青”字,有叫青國、青天、青軍、青燕的等等不一。玉秀在心裏默念了一下,覺得林民這名字起得還蠻不錯,很适合閨女家,于是很高興地逗懷裏的娃娃道:“雲雲,俺家小雲雲……”
小孩子剛出生,正睡着,這會子連眼睛都睜不開,可夫妻倆還是很高興地湊在一起樂呵呵地逗弄着,一個說鼻子像他,一個說嘴巴随她,一副怎麽愛都愛不夠的模樣。
夫妻倆喜歡這孩子,可老李頭兩口卻并不怎麽稀罕。丁槐村李姓本家多去了,青字輩的娃也有七八個,可再多那也不是自己的嫡親孫子,可恨老大媳婦只生了個賠錢貨。
第二天,按照習俗做爺爺的要到娘家去報喜。老李頭卻是上山幹了半天活兒,快中午了才捎着一籃子紅皮雞蛋,騎着個自行車慢悠悠地去了鐘家村。
玉秀知道了這事兒,不免心裏又難過了一番。
林民也開始覺出老子娘的不喜,他倒沒往重男輕女上去想,只想着小時候老李頭對自己就不甚不待見,現在又不稀罕他閨女,只覺得老頭子就是個心偏的。也算因為這,雲雲雖是個女娃,卻打小就很得林民疼愛,甚至連後來出生的兒子雷達都不及這閨女得親爹稀罕。
玉秀的月子是林民伺候的,老李頭婆娘只在一天中午頭給送了一籃子雞蛋一只老母雞過來,還不及隔壁解家嬸子送米給的多,更不用說進了門不過一袋煙的功夫孩子都沒看一眼便走了。
孩子過滿月,是林民張羅的,鄰居幾個嫂子幫忙打的下手。後來老鐘家村過來的嫂子實在看不下眼了,去老李頭家鬧了一場,老太太這才姍姍來遲地過來幫了會兒忙。吃飯的時候,卻是連炕都沒上便回了自家。
村子裏極少有男人伺候月子,林民好面子,每每去河裏洗尿布時,怕撞上熟人,便選在大清早上沒大有人下河的時候去洗。
孩子兩個半月時候鬧肚子,在鎮醫院住了小半個月,婆家沒個來看望送飯的不說,老李頭僅來的一次還是叫林民回家澆地。
……
如果說上次搶收音機的事兒讓人生氣,這次坐月子卻真真讓玉秀徹底寒了心。玉秀雖然打小死了親娘,可是上邊有哥姐疼着,下面小弟又是個懂事的,算是一直泡在蜜罐裏長大的,沒經歷過這種整日躺在炕上幹着急的事兒,也沒見過這麽刻薄不近人情的長輩。是以,每每看着林民笨手笨腳地照顧她跟雲雲,手忙腳亂地做飯洗衣,心裏就覺得委屈。玉秀為這躲着林民偷偷哭了好幾次,卻不曉得自己那紅紅的眼圈早讓人給發現了。
林民心裏也不舒服,滿村子扒拉過來,就沒見過自家爹娘這樣的,就是有那不待見兒媳婦生閨女的,也沒見人家婆婆一天不伺候月子啊!林民本覺得當年他娘只是礙于老李頭的拳頭不敢親近他,現在看來,倒是兩口子沒一個打心眼裏真疼他的了,但凡還記得他是他們的兒子,這會子就不會這般對他閨女——他們的親孫女。
人向來是不經琢磨的動物,有的想法一旦在心裏形成,便會找千萬條蛛絲馬跡來證明它的正确性。因着玉秀坐月子的事兒,兩家的關系又淡了下來。
接下來搶收麥子時候,林民便安然地呆在家裏伺候月子,要不就到自家果園裏打理果樹。老李頭趕着牛車打他家門口經過了好幾次,他愣是裝着沒看見,還趁着這段日子在屋後開了塊菜園子種了茬夏白菜。
老李頭氣得直罵娘,偏偏村裏頭都笑話他,“老李頭,你想着讓你兒子下地,也得先給他找個伺候月子的才行啊!”老李頭婆娘寧可在自家門口乘涼,也不去照看孫女的事兒村裏人都知道,面上拿這事兒埋汰他的不說,私下裏嚼舌頭的更是不少。
林寶回來知道這事兒後,去供銷社買了好幾包豆粉餅幹,揣了一百塊錢,悄悄去大哥家道歉。林民收下豆粉和餅幹,錢卻退了回去。“你的心意俺跟你嫂子都領了,錢就算了。過兩年你也要結婚了,正是要花錢的時候,下大力掙得那點兒錢自己好好攢着,你哥俺不差這點兒錢。至于爹娘那裏,這些年都這麽過來了,俺也沒啥好說的了。以後就各過各的就行了,俺也舍不得你嫂子吃這麽多委屈!”
林寶看了眼嫂子,見她月子裏雖然胖了不少,可精神卻憔悴得很,也知道除了要照顧孩子外,肯定是爹娘給不痛快來着。大哥與爹娘的矛盾,他夾在中間,哪邊都勸不住,只好嘆着氣回了家。
☆、爬坡山葡萄
作者有話要說: 夏去秋來,正是豐收的季節。曲曲蔓蔓的枝藤上爬滿串串如黑珍珠般紫紅的漿果,不過青豆般大小,便是偶爾夾着幾粒青色,便是枝葉相連的蔓延,也遮不住秋日送來的豐碩,這,便是大山給世人的饋贈。——爬坡山葡萄
林民喜歡青雲,除了心裏覺得虧欠想着補償外,還算有些機緣趕巧。
原來,青雲出生這年,因為伺候月子的事兒,林民跟老李頭再次鬧僵。林民雖然有地,但種的全是果樹,樹空裏便是種了些許花生、地瓜,也是些初夏時節不大用打理的作物。不用去老李頭地裏幹活,時間自然就充裕了起來。林民跟玉秀商量了一番,夏季叫行劃地時,又投了玉帶河畔上五畝荒地的标。
玉帶河是魯東地面上數得上的長河,河邊上隔着幾十米固堤林便是一片灘塗沙地,丁槐村正好坐落在上一片固堤林結尾、沙地開口處。一旦下大雨,沒了固堤林加固的沙地便會被上游的洪水沖積,這種沙地上淤泥堆積,肥料充足,種莊稼都不用施肥。但也有一點不好,玉帶河幾乎每年夏天都會發洪水,一發就是幾天,再抗澇的莊稼,也經不住這麽長時間在水裏浸泡。是以這片沙地,村大隊便一直劃做開荒地,沒有提留,想投标的只需交極小的一筆錢便可以盤下很大一片。
林民投中後,大水一過便開始着手翻整這幾畝荒地,他沒像其他人似的等着秋後種麥子,而是分了壟,大夏天的全種上了大白菜。
雖然雨季已過,可天偶爾的還會來幾場中雨。自從有了這五畝菜地,整個夏天,村裏人都會看到林民背着筐子去地裏打理菜苗。
林民的筐子裏,總是背着一筐髒尿布。天不是很熱的時候下地除草、分苗,快到中午太陽漸毒時,便背着筐子到地頭的玉帶河邊上洗尿布,洗幹淨的尿布直接晾到菜地邊上的草地上。吃完晌飯回來,曬了一個中午頭的尿布基本上也就幹了。
白菜生長周期短,林民種得又早,入秋玉棒子剛變硬時,白菜地便已經有了豐收的跡象。林民家白菜長得喜人,各個塊頭大,翠綠的葉子結實的幫。雖是這樣,村裏人卻沒幾個羨慕的,五畝大白菜哪!天天趕集去賣,賣上兩個月也未必能賣完。再說,這個時候正是菜園子裏蔬菜豐盛時候,自己家的白菜雖不及他家種的早,過個十天半個月也便下來了,有幾個會掏錢專去買這玩意?
林民沒有去趕集,也沒竄村賣,他去鐘家村借了玉秀大姐家的拖拉機。不過幾天功夫,五畝白菜便拉到城裏批發完了。因為夏白菜種得少,賣相又不錯,物以稀為貴,林民這五畝白菜,掙了不下一千塊錢。
一千塊錢在這個時候是個什麽概念,筆者之前已經說過。林民決定不動這筆錢,準備來年春天給自家重起五間大瓦房。
林民悶頭發財的事兒大家并不大清楚,也沒太關注,因為畢竟集上的白菜向來不值錢,且秋收很快到了,大家都着急忙慌地軋場院、拾掇農具,準備接下來的收花生、割黃豆了,誰還去關心沙灘地上的那堆白菜?
林民果園裏也有兩畝半落花生,有了收麥子的教訓,老李頭這次卻是學乖了,聽聞林民上山收花生了,便忙趕着牛車跟了過去。林民家地少,說是兩畝半花生,去了一個個樹盤子,也就一畝多點兒,是以,兩人不到一天便收完了。
明知老李頭的小心思,可畢竟是親爹,老頭子都遞了梯子,林民也不是那小心眼的,着實不願意跟老李頭整日致氣算計,收完自家地裏,林民便順道将老頭子家的一塊兒給收拾了。
看着堆在場院裏的花生,老李頭自以為得了天大的便宜,便謀劃着過幾天掰苞米時讓老婆子也跟着去打下手,那兒媳婦也就不好意思老窩在家裏偷懶了。四個人一塊收,那幾畝苞米不過是兩三天的事兒。
可老李頭籌劃雖好,卻忽略了自己還有個不到半歲、正需要人照看的孫女。接下來收玉米的日子,林民雖然還跟着去忙了一天,第二日卻沒出現。
老李頭夫婦滿心嘀咕,以為是小心眼兒的兒媳婦背後嚼了舌頭,中午從地裏回來便氣沖沖地往林民家殺了過來。
老李頭婆娘從玉秀生了閨女便不待見這兒媳婦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正是計劃生育嚴抓嚴打的時候,老太太又對政策一知半解,以為國家只準生一個娃,老大這支日後便要絕了後。民不與官鬥,抓這政策的父母官她不敢惹,可大兒媳婦她還是能恨的。老太太深以為,大兒子這輩子只這一個閨女就是眼前的這女人肚皮沒出息給害的。
是以,老太太一進門瞅見玉秀正在院子天井邊一邊洗衣裳一邊逗搖籃裏的娃娃玩時,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全家人都在白日黑夜累死累活地忙,怎就你一個這般清閑?!真當自個兒是城裏的小姐哪,也不看有沒有那金貴命兒!
老李頭婆娘拉着臉進了院子,也不等玉秀喚人,披頭罵道:“天天窩在家裏養膘賣錢啊!吃這麽好也不見生出個帶把的來,整日裏好吃懶做,真是個浪費米面的!不過養了個崽子便出不得門了,地裏的活計也不曉得搭把手,卻把俺大兒哄到哪裏去了?”
林民剛從果園回來,正在裏屋歇着。雖然今年是果樹第一年結果,沒長太多,可看上午落果的數量,最起碼也有個五六百斤,差不多能賣個二百多塊錢,也算是項不少的進項……林民心裏正琢磨着,卻不妨聽到自個兒老娘的叫罵聲,聽這話語,不用問也知道是罵誰。林民頓時覺得玉秀跟着自己,真是受了不少委屈!
“媽,你找俺就找俺,埋汰玉秀算個啥事兒?”林民鞋也沒穿,赤着腳從屋裏出來。
玉秀一見林民,眼圈立時就紅了,也不吱聲,抱起閨女就進了屋子。
老李頭婆娘沒想到兒子竟在屋裏,有些讪讪道:“也沒啥,就見你今天沒去地裏,來看看你咋的了?”
林民瞄了一眼站在門口沒進門的老李頭,又瞅了眼自家老娘,不在意道:“怎麽沒下地,俺今天去果園落蘋果了,怎麽,媽你也要去幫忙?那感情好,多個人到底是落得快些!”
老李頭婆娘這些年被老頭子給壓得,也就在兒媳婦面前敢耍個威風,一聽林民這麽說,哪敢做主?伸着脖子瞅老李頭,盼着當家的能給個提示。
老李頭将煙袋子往鞋底一磕,很是拉着臉趕着牛車就走了。
老太太見狀,忙轉了話兒道:“那啥,民子啊,你爹叫俺回去做飯了,俺先回去做飯去。”說着,也不等林民回答,匆匆地出了院子。
林民不客氣地将院門一甩,打裏面拴上,趕緊回屋哄媳婦去了。
玉秀這些日子積攢的不痛快被這一罵,頓時全部爆發了,在屋裏收拾了幾個包袱,抱着閨女便要去孩子她姥爺家。林民也不攔,鎖上門便跟着媳婦屁股後邊颠颠兒出了村子。
卻原來林民昨晚乘涼時,見村裏其他幾個礦山上上班的幾個村民都回家秋收了,而自家弟弟卻沒見蹤影。一打聽才曉得,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