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裏。

☆、月月紅

作者有話要說: 大紅的花瓣開得一層又一層,碗口大小的骨朵子喲,映得人心癢癢的。有那好俊的姑娘,總會忍不住下手掐下一枝來,或別在緊紮的麻花辮兒上,或盛在瓶中立在炕頭的窗臺上。那花瓣一層層開,又一層層落,日子,也在這盛開與凋落中一天天飄過……

林民家新起的這座房子還是在村子東頭,雖然比不上靠街市便利,好歹不再臨着墳頭了。然而屋子東邊還是沒幾戶人家,只一片片空蕩蕩的場院顯得格外招搖。

魯東的年根兒風似那有了生命的刀子,明明是直飒飒地刮過來,偏偏還會順着你的衣袖領子鑽進你的肉裏,割得整個人鑽心哇涼。

老李頭沒再去管自己那兩個兒子,而是兩手緊揣在袖筒子裏,一步一步往那場院東頭走去。

丁槐村的場院分兩片,一片在村北頭小學前,一片便是大兒子家東邊這地兒。如今是冬季閑暇時候,場院裏除了麥稈垛豆秧子垛,就是一堆堆還沒垛好的玉米稈。

老李頭穿過場院,繼續往東去,入目的便是本村李氏一姓的墳地了。

從古至今,萬千年下來,中國人的傳統有千千萬,有些早還給了老祖宗,有些繼承着也變了味道,獨獨沒變的就是落葉歸根、入土為安。

老李頭如今在村裏也算爺爺輩的人了,可在眼下這些躺着的老祖宗們面前,他永遠都只是個孩子。離晚上請神還早,不少墳頭除了每年過年時候的請神送神,早沒了祭祀的供臺。老李頭的爹娘合葬在這片墳地的東北角上,半米高的墳包上壓着一塊青灰色的石板,石板下露出一打失了色的燒紙,既沒有立碑,也沒有墳臺,孤孤零零的,滿是凄涼。

老李頭用腳将墳前的草踩了踩,又在背風處尋了塊幹淨地方坐下來。

說起來,李家原來也是村裏數得上的富戶。丁槐村當年有“南胡油北李面”一說,說的就是村裏的兩家大戶:村南頭胡家的油坊、村北頭李家的磨坊。那時候,李家不光有十裏八鄉知名的磨坊,還有着四十多畝良田,五六個短工。老李頭當年還是小子時,也過了十幾年的少爺生活,有丫頭嬷嬷伺候着,有私塾的先生教過字。只不過享福的時光并不長,後來鬼子占據點,李家不少地被劃去做了炮彈營;攆走了鬼子,接下來是土改運動,上面下來政策,李家的磨坊被收歸了集體,地也被分了。家敗了沒幾年,老李頭他爹便因着一場瘧疾丢了性命。

都說富時滿親戚,窮時皆仇人,這話一點兒都不假。老李頭他爹走時家裏早不及當年,本家的那些親戚聽說借錢看病一個個躲得比誰都快,為了給他爹請大夫,他娘甚至瞞着他爹将做棺材的壽木都給賤賣了,那可是兩根上好的柏木啊!老李頭還記得他爹當初專門托人從幾十裏外的老林裏将木頭給運回來,在家裏的地窖下存了五六年,沒事兒時老爺子還喜歡拎着盞油燈,下地窖将那木頭打蠟護養一番。

唉!老爺子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早用不着那上好的棺木了。否則老頭子那性子,定是寧願病死、拖死,都不會讓家裏人動這種心思的。

不光入土的棺材只兩塊板子,便是老頭子墳頭前至今連塊像樣的碑都沒有。以前是因為家裏沒那閑錢,現如今,現如今時間過得久了,日日忙着地裏家裏,早已失了那般功夫沒了那份心境。

老李頭伸手在墳頭上抓一把黃土,土塊裏夾着幾根雜草,剛硬又冰涼。手上一使勁,那土塊便被揉成了沫沫,順着粗糙的指縫手紋慢慢漏了下來。

Advertisement

生為富戶家的少爺,老李頭打小被嬌養着,除了讀書算賬,便沒做過幾次重活兒。家裏的地被分後,那些佃農們自然也不到他家做活兒了,丫頭嬷嬷們也都是遣散了,那會子的境況,哪裏還敢雇人?哪裏有本錢雇人?

老李頭只得自己去村頭打水,上山拾草撿柴。白嫩嫩的手掌,先是起泡,磨破,皺了,然後成繭,皲裂,變硬。

他爹走了沒多久,他娘下河洗衣裳時一個猛子沒起穩,紮進了玉帶河,再也沒起來。

那時老李家窮得啊!實在是沒錢再置第二副棺材了。老李頭只好含着淚将他爹的墳給刨開,把他娘又放了進去。老李頭那時還安慰自己,正好他爹娘一塊做個伴,下去後他娘也好跟他爹唠叨唠叨,說個閑話兒,也不寂寞。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老李頭漸漸開始習慣了做活兒。先是下地拔草,不到一天手上便起了一片血泡。後來去割麥子,除了血泡子,手上又添了一道道鐮刀留下的疤痕。李家第五支,當年偌大的一戶人家,那時候真的只剩他一個了,兩個姐姐老早都嫁了人,因為家裏成分不好,倆人平日裏連娘家都不敢回。于是,從做飯到洗衣,從下地到收場院,大活兒小活兒他都得自己扛着,有時候看着滿手滿腳的泡委屈,他就跑到爹娘的墳前哭一場,哭完,回去就舒服了。

再後來,他跟隔壁家讨了一條黃狗,用一瓢豆子跟換小雞的貨郎換了五只小雞崽,給那黃狗和雞崽們都起了個文绉绉的名字。這時候,老李頭才終于覺得自己不那麽孤零零了。再難受的時候,他會喚上黃狗,跟自己一塊去爹娘墳前唠會兒嗑;或者去地裏給雞崽兒們捉罐子蟲子,看它們蹙着頭搶。

老李頭記得,自己那時候最惦記的便是,等來年收了糧食換出錢來,一定要給爹娘立塊碑。哪知那地裏收上來的糧食似乎永遠不夠吃,別說立碑了,連買下那塊做碑的石頭的錢,他都攢不夠。接着,又到了成家的年紀,再接着,又生了娃又幹革命,每年總有那麽多事兒堆在面前等着用錢。

于是,這個惦記便推了一年又一年,漸漸的,也便真只成了惦記。

老李頭也是跟林民當年差不多歲數時成的家,這在當年可真真是晚婚得少有。那時他家成分不好,又因常年吃不飽飯,整個人幹瘦幹瘦的。冬日裏穿着露棉花的襖子,夏日裏更是只有一條一屁股滿是補丁的褲子。後來,是村裏的一個本家親戚實在看不過去了,才托人在十幾裏外的鐘家村給他尋了門親。老李頭婆娘其實人還不錯,家裏也是根正苗紅,就是是個對眼兒,當年又包過腳,放開時已經成了型,幹不了重活兒。可那時候老李頭哪裏還顧得了這些,能有個暖被窩的不嫌棄他就中啊!

老李頭婆娘不嫌棄他,只不過他那些大舅子們可不省事兒。老李頭娶回媳婦後,在鐘家村跟他那些舅子們幹了可不止一仗,只不過雙方都瞞着老李頭婆娘。

嘿嘿,當年的那群老土匪喲!如今不少都入了土包。

老李頭又伸手拍了拍面前的一個土包,這個土包可比他爹娘的墳包小多了,上面的雜草又多,不仔細看,你都發現不了這原來也是個墳頭。

這裏面埋的是老李頭的閨女,一個沒活過一歲的娃娃。

村裏自有村裏的規矩,沒長成的娃是不能埋進祖墳的,可老李頭心裏卻不管這些,愣是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将自家閨女送了進來。

這個閨女剛生下來時,他就給她起了個俊實的名字,月季。老李頭希望自家閨女日後能跟院子裏的月季似的,越長越俊。哪知那孩子身子骨太弱,是個沒福的,一進冬天就染上了風寒,沒幾日便去了。

那時老李頭媳婦肚子又懷上了,老李頭怕她知曉了身子骨受不了,就一直瞞着她,告訴她家裏活兒多,又得照顧剛懷上的她,便把孩子抱去她姥娘家養着了,等她身上坐穩了再将孩子接回來。

可孩子她娘瞞住了,孩子該咋辦呢?

老李頭将月季藏在自家場院的苞米稈堆裏,然後用她的小被包上一個南瓜,大白天的埋到了村東的山裏。

晚上的時候,老李頭伺候媳婦吃了飯躺下,就哄她說自己去隊長家算賬。因為他讀過書,又打一手好算盤,這些年在村裏一直做着會計,年末的時候隊長總會喊他去隊裏做帳,老李頭媳婦倒也沒懷疑。

老李頭從家裏出來,在村裏溜達一圈,便拐着彎去了自家場院。丁槐村的冬天實在是冷啊!小月季的身子早就凍得硬邦邦了。

老李頭抱着孩子,搓着她的小手小腳不住地罵自己,孩子就這麽一床小被,自己咋就這麽糊塗地給埋了呢?瞧瞧把俺家月季給凍地,小手小腳冰涼涼的,小臉也烏青青的……老李頭罵着罵着,眼淚鼻涕就流了下來。他一手抱着孩子颠着,空出一只手來把淚珠子鼻涕一抹,又照臉上給自己一巴掌,俺家月季還沒叫俺一聲爹哪!俺咋能就這麽讓她走喲!

老李頭把身上的棉襖脫下來,包在孩子身上,哆哆嗦嗦地抱着孩子在場院裏轉圈圈。這時節的晚上可真心不暖和,雪粒子說下就下,咋能老讓孩子在外面受凍呢!可孩子凍成這樣也不能抱回去讓她娘給瞅見啊!

老李頭不想就這麽丢了月季,就這麽不管不問了,他可不想讓月季跟他似的,被爹娘說丢就丢了,大晚上的,連個作伴說話兒的都沒有。

冬天的風咿呀呀地吹着,老李頭覺得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要過年了,他都聽到別家的爆仗聲兒和狗叫聲兒了,也聞到了空氣裏飄進來的肉味兒了。可他不會做餃子,家裏也沒面沒菜,只有年前收的幾袋子地瓜。為了不讓地瓜凍了,他還要把炕頭讓出來捂地瓜。

老李頭縮在自家炕上,能穿的衣裳都穿在了身上,還捂着一圈被子。那時候他不覺得饞,也不覺得餓,就是想着,想着他不該在爹媽走時,聽別人的話,把他們的東西都給燒了。要是能留下件衣裳做個念想也中啊!家裏也就不這麽空牢牢了。

老李頭不想就這麽把月季送走,他也想留下點什麽,給自己留點兒念想。等日後孩子她娘問起來,他也能拿出那點念想,讓她也瞅瞅,讓她也想想……

後來,老李頭就想到了他爹娘的墳。

老頭子老太太閉眼早,到現在都還沒見過他們孫女呢!幹脆讓月季去陪她爺爺奶奶好了。又不孤單,還能在下面好好看着閨女。

有了這麽個頂好的主意,老李頭便抱着孩子去了村東頭李家的祖墳。

☆、老槐樹

作者有話要說: 紅磚瓦石灰牆,高高的平房水泥路。

沒了蜿蜒泥濘的小路,沒了牛羊咩叫、雞狗飛吠,也沒了窗戶頭上方匣子的小廣播。

有一些痕跡,随着時光流逝已經開始淡去。

伫立在那兒的少年,不再圍着爹媽要糖球麥芽糖,也不再為省一毛錢買“唐僧肉”“辣條”糾結,

每每離家,卻總會回首翹望那守在村口的身影和身後早遮不住陰影的老槐。

它的樹皮早已皲裂,如同養育我的那雙手;

它的身軀也已幹癟,如同背負我的那方背;

它的枝葉年複一年,如同日日期盼、等待我的那雙眼睛

——有青蔥的綠,也有遮不住的疲憊,更有一樹繁花在向人訴說那陳年的往事,和昔日的喧嚣熱鬧。

——老槐樹

冬天的丁槐村冷喲!黃土早就凍得硬邦邦。

可老李頭哪還顧得了這些,他把月季放在老頭老太太墳前,便去尋了根頭上尖尖的木棍兒開始掘坑。老李頭一邊掘,一邊還和他爹娘念叨:“這是你們大孫女月季,九個月了,你們瞅瞅,這小嘴小鼻梁,像不像俺?大夥兒都說挺像。唉!你們兒媳婦又有身子了,肚皮尖尖的,這回估計是個男娃,俺得回去看着她,月季俺就交給你們了。這些年,你們在那邊也閑得不行吧,讓月季過去陪陪你們。你們放心,這閨女可是懂事兒了,除了餓了拉了,平日裏不哭不鬧的,你逗逗她,她還會沖你笑……月季,月季都長小牙了……”老李頭說着說着,淚珠子又下來了。

他扔了棍子,去把閨女小心地抱起來,在她臉蛋子上使勁親了親,見有鼻涕沾在娃臉上,又撩起衣袖細致地擦了擦。

他有多喜歡月季呀!這可是他的第一個娃,這是他親閨女哪!

這次他抱着閨女挖,土硬嗎?不硬。有硬的他也給掰碎了,碾細了。日後這可是月季要住的地兒呀!怎麽能讓硬土咯着他閨女呢?

老李頭挖啊挖,挖得指頭都破了,指甲早劈了,才挖了一個半米大小的土坑。

老李頭下去使勁将土踩實了,又去場院裏兜了些沙子苞米皮回來,将那坑一層層地給墊勻實。

月季這麽小,這坑能暖和麽?

老李頭将閨女放進去,又把棉襖蓋在她身上,再捧着土一層層蓋上。先是小肚子小腿,再是小腦袋,看着那小臉漸漸被埋在土裏,老李頭覺得自己整個心整個人都被刀子割透了,這可是他的小月季啊!他盼了十個月,守了九個月的小月季啊!他怎麽能大冷天的就讓她窩在這麽個小坑裏呢?

老李頭覺得自己就是那天底下最狠心的爹了!

他又将閨女從土裏捧出來,将小臉小腦袋上的泥沫沫拍打掉。然後,狠狠地抱在懷裏大哭了一場,他家的小月季啊!他家的小月季還不會叫爹,他家的小月季剛長了米粒兒大小的小牙喲!

……

拍了拍面前的土包,老李頭喃喃道,“月季啊!你知不知道,你那兩個弟弟,沒一個省心的,沒一個有你懂事兒的!你娘,只曉得慣着他們,都忘了咱月季了……”

一個媳婦一輩子能來幾次祖墳?成親時一次,死的時候還有一次。

老李頭他婆娘就在成親那會兒來過李家祖墳,以後直到現在,再也沒踏進過這塊地頭。老李頭到現在都沒跟她說月季就埋在他爹娘邊上,只說娃在一個風水極好的地方,老婆子也不知道心裏信了多少。

月季的死他其實沒瞞得了幾天,過年時有去他家拜年的娃崽子,三言兩語便說禿嚕了嘴。他媳婦顧忌着肚子裏還有一個,又逢過年,不敢大哭,蒙頭把自己埋在被子裏半天。至此,便留下了心結。

老李頭知道,自己将大兒子送往他姥娘家時,他媳婦就跟在後面。後來孩子在他姥娘家住下了,她也三天兩頭找由頭回娘家。

她放心不下孩子,怕這孩子也跟閨女似的,一走就再見不着了!

老李頭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孩子他娘。當初,他真該讓她看月季最後一遭啊!這些年,這輩子,她心裏都遺憾着吧!

她不知道,他也難受,他也遺憾啊!那麽小的娃娃,頭上還沖你笑哪!隔了一宿便沒了生氣兒。這是造的什麽孽喲!

林民雖然在月子裏受過波折,可生下來時身子骨卻極好,打小兒活蹦亂跳,沒病沒災,皮實得跟孫猴子轉世一般。倒是林寶這娃,一生下來沒多久,就生了場大病,跟當年月季似的,整宿整宿咳嗽,一張小臉憋的發紫,揪了老李頭夫婦大半年的心。

老李頭害怕這孩子跟月季似的,說走就走了。他不放心,不管是上山幹活兒,還是去鎮上開會,老李頭那一顆心,總有一半寄在這孩子身上。還好,林寶不像他姐姐,平平安安地長到現在。

老李頭一直覺得林寶就是月季的轉世投胎。喏,林寶小時候笑起來那模樣,跟月季簡直是一模一樣。不光這個,瞅瞅這孩子打小這麽老實乖巧,打小這麽孝敬,哪裏像外頭那些男娃子整日淘得沒邊?他家林寶才三歲時,給根黃瓜就能一個人坐在地頭上耍一個上午。老李頭覺得,這肯定是月季還想做他家的娃,于是就又投胎他家了。

可是光這樣還不夠,哪裏不夠呢?老李頭自己也說不上來。

老李頭上頭還有兩個姐姐,記得當年爹媽走的時候,兩人害怕被家裏牽連,連上墳都是大晚上的偷偷回來,上完墳更是連家門都沒進,在門口給他留了兩簍子東西,便匆匆離開了。

為這,老李頭好些年對這兩個姐姐都有些嗝應,雖然後來林民林寶出生後兩人都托人往家送過東西,過年時他也沒阻着孩子們去拜姑姑,可老李頭卻始終不願意再跟兩個老姐姐說話,也不同意兩人再回來拜祭爹媽。老李頭認為,要是當年她倆舍得從婆家借幾個錢過來救濟一番,或許爹還能熬上些日子,若是爹不死,娘心裏有着念想,說不定也就不會暈倒在河裏再不上來了……

或許,人,總得給自己的遺憾找個不歸因于自己的緣由,這一生回憶起來,才會少些自責,多些懷念。即便是遺憾,也好過日日自責,日日悔恨,日日煎熬。

後來瓦子村的大姐要走了,老李頭才有幾分原諒兩人。大姐得的是胃癌晚期,一病病了大半年,到後來連水都喂不下去了。林民騎車帶着他去瓦子村探病,看着三十多年不見的姐姐皮包骨頭地窩在炕上瞅着他笑,老李頭心裏酸滋滋得難受。

大姐走的這年才五十七,卻一幅□□十歲模樣,頭發花白,臉上老皮勾勾勒勒,連牙齒都落得沒剩下幾顆。老李頭還記得大姐剛嫁人回娘家時,穿着喜慶的大紅棉襖棉褲,坐在炕上笑眯眯地跟他說話,最後,還往他手裏塞了一把高粱饴。大姐一直知道他愛吃高粱饴,不管是去趕集還是村裏來了賣貨郎,只要她看到了,總能給他換回幾塊來。可現在的大姐,只能拉着他的手,眼巴巴地瞅着他,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了。

老李頭知道大姐要說什麽,他們姐弟幾個這些年的隔閡,就是因為當年那沒解開的疙瘩。

老李頭握住大姐的手,慢慢道:“早不怪你們了!怪的話,就不會讓你侄子他們年年來了。都是那時候,那時候窮鬧得……”

老太太聽了這話,很激動地抓了幾下,撈着他的手,半天才張着嘴費盡道,“可……可是……盼你……哎咯……俺……給你留的……饴糖……”

老李頭記得,自己去看了大姐後不久,她就去了。外甥來報喪時說,老太太心事了了,自就放下了惦念,這以後,連藥都不吃了,就等着走了!

有了兒女之後,老李頭也漸漸明白了大姐她們的一些心思。與其老往這種治都治不好的病裏扔錢,不如把錢省下來,孩子們日後的日子還能寬松些。掙命活着的人,終歸還是比将死的人重要啊!

大姐走後,老李頭也漸漸開始與二姐家走動了,本就在隔壁村,不到兩裏地的路程。老李頭這才明白,這些年來,兩個姐姐家的日子過得還不如自家。老李頭當年讀過七八年書,還算能寫會算,後來成了村裏的會計,月月都有死工資,日子再不濟都不會餓肚子。卻說二姐嫁的這個高家,原先也是個富戶,可後來到了土改時候,家裏的地便被收了一大半。高家兄弟五個,二姐嫁的是老四,高家是個雖然地被收了可家卻沒分。二姐她公爹是個裱字畫的,破四舊時,紅衛兵以他家的字畫是老三封為由,将家裏的東西給砸了一大半,老頭子的腿也在那時給打瘸了。高家一直到後來家庭聯産承包分地時才真正分家,又沒有娘家撐腰,二姐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可想而知。

其實誰過得容易呢?誰都不容易啊!老李頭自己是個半截身子都埋進黃土裏的人了,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雖沒有過輝煌,卻也沒真過不去過,他有兩個兒子,兒子們都過得不錯,大兒子甚至還是個十裏八村都羨慕的種地好手;小兒子是個孝順聽話的,雖然過得不如大兒子,日子卻也沒差多少,小兩口更是和和□□,沒鬧過臉紅……

可是這樣本該齊聚一堂、阖家團圓的日子,為啥他家卻成了這樣?

老李頭倚在他爹媽墳前,望着百米外的玉帶河,動也不動。

這一年過完後,老李頭似乎一下子老了不少,原本有些佝偻的背愈發彎成了一張半弓,那被風濕常年折磨的腿腳,現如今,竟連走路都較之往常少了份穩當,帶了些許踉跄。

開春時,林民下地碰到了正去山上放牛的老李頭,兩人互相瞥了一眼,連招呼都沒打,便各走各的過去了。

林民推着小推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待到路口拐彎處,一個側眼打量過去,心下不禁一愣,老李頭被牛缰繩一拽,竟只得踉跄着小跑地跟着往前走?!

這還是當年那個高舉鞋幫子狠追着自己滿場院跑的老頑固麽?

他以為那是一座山,一座壓在他心頭多年的山,卻不曾想,這些年下來,風吹日曬,山早沒了棱角,于是便是成了土丘。

林民有些愣神兒地看着那個漸遠漸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心中聚集多年的憤恨與不滿竟然有些模糊!

☆、紅辣子

作者有話要說: 指甲大小的小四瓣,白嫩嫩,俏生生,矗在嫩綠肥圓的葉子上,那般含羞待放。誰都不會想到,成熟後的它們如此火辣、沖天。緋紅的小辣子喲!你可是為那世間的不平而來,你可是為那化不開的不甘催淚?——紅辣子

這年夏天,林民的老兒子出生。

正趕上午後下了場透心涼的雷陣雨,林民便給他起了個小名叫雷達,大名李青霄。

有了兒子是喜事,可因為年前的那場別扭,林民跟老李頭家關系并沒有太多緩和。老太太雖然心裏也喜歡孫子,可是總覺得大兒媳婦是個奸的,順帶着對這個孫子也沒期望中的那麽待見,只是月子裏送米時讓雲芝給送了兩簍子雞蛋,人卻連去都沒去。如此一來,玉秀的月子又是林民伺候的。

這時玉秀也習慣了,沒有老太太伺候反而更好。要不然,有張嘴見天在你耳朵邊上念叨這絮叨那,這個人還是你老婆婆,你不聽不應着就是不孝,聽多了心裏也煩得慌,還不如這樣大家都自在些。而且林民在老李頭家的那場口角,玉秀也零零碎碎聽鄰居說了七八分,心裏也明白,這會子老太太定是偏心眼地認為是自己挑唆地她大兒子。

這奇葩的公公婆婆呀,玉秀對這兩位既不抱希望,也不像以往那般擔心忐忑了。還要怎樣,又能怎樣?都撕破臉皮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麽可擔心、可顧忌的!

不過因着這個,老李太太倒成了十裏八鄉的名人。畢竟在農村裏,除了走得早或病得着實不行的,很少有兒媳婦坐月子,做婆婆的不管不顧的,老太太如此這般,倒也是朵奇葩!

玉秀出了月子,還是不能下地幹活兒。且不說屋裏有個嗷嗷待哺的小兒子,就是成日裏在學校惹是生非的大閨女也讓她很是一番操心。

缺少人手,林民的葡萄園只得繼續雇人幫忙打理,這次雖沒了林寶夫妻倆,卻也有不少人來搶着做,夜裏,甚至有人拎着雞蛋餅幹打着看孩子的名義去李家說項這事兒。

既然是來看孩子的,林民也就不客氣地把東西給收下了。只是雖然雇了幾個勤快的,葡萄園還是出了問題。

這一日夜裏又是一陣連綿小雨,雨水不大卻讓空氣裏帶着一股子無法揮去的潮濕。夏日本就是懶怠的季節,如此一來林民的葡萄園也就早早收了工。不想,次日早上李家的飯菜還沒上桌,去園子裏做工的一個婦女就匆匆敲開了他家的紅漆鐵門——原來園子最北頭的栅欄被人砍開了個豁口,靠北的幾壟葡萄架子全被撒了生石灰。

一聽說這事兒,林民兩口子也顧不得吃飯了,草草将孩子托付給隔壁的解嬸子,就匆匆趕去了葡萄園。

林民夫妻趕到時,園子出事的地方已經圍了不少村民,有的就在這附近的,也有出來放牛放羊的,更有純粹就是趕來看熱鬧的。大家或站或蹲在園子外頭往裏邊瞅,雖說嘴上罵着缺德說着可惜,可不得不說,不少人眼裏都隐隐透着股見不得人好的幸災樂禍。

林民瞅了眼正在看熱鬧的村民,跟幾個關系還算不錯的打了個招呼,便眯着眼看向被毀了的那幾壟葡萄架子:原本翠綠的葉子上被蒙了一層白森森的一片,偶爾有幾株枝葉繁茂的還被砍了藤架子。那生石灰本就是葡萄園裏用來配波爾多液打黴葉病的,園子的兩端藥池子裏都有,如今被那生事者給糟蹋得沒了多少。除此之外,地上還有一排亂糟糟的鞋印,想是昨晚雨水浸軟了地面,才留下的痕跡。不過那鞋印一看就是村裏人常穿的雨靴,因着鞋印太過普通,即便查起來,也讓人無處下手……

林民陰沉着臉沿着被破壞的地壟走了幾遍,也沒說話,只一個人蹲在幾棵被砍的嚴重的葡萄架下抽煙。那裏的地上散了七八串青紫色的葡萄穗子,本就是被撸在地上的,又被來回踩了不少遍,破了皮的葡萄混着汁水嵌在泥濘的地裏,場面頗為狼狽。

玉秀瞅着被作踐的那片上好的葡萄架子,心裏被揪得突突發慌,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收獲了啊!這挨千刀的!斷子絕孫的孬貨!早晚被雷劈死在屎尿炕地裏!玉秀咬牙切齒地破口罵了起來,一邊罵一邊心疼地眼淚都跟着出來了。

幾個原本就是來幫工的婦女見狀,忙上前勸慰着也幫着罵了起來。

圍在外面看熱鬧的村民們也在不停地議論,當然,大家無非就是讨論一下昨晚恍惚看到過誰誰誰似乎往這邊走來過,又有人出聲反對,說明明是誰誰誰才對,你看那鞋底,明明是左撇子踩出來的。

這種事情,沒憑沒據的,即便猜着是誰,也不能揪出來對質拷打一番。況且,現在誰也不能拍着胸脯肯定看到過到底是誰來過。所以,這啞巴虧林民這次是吃定了。

在農村這種事情其實不少,哪家跟哪家有個什麽過節,趁着對方家不注意給他點上柴火垛,打斷他家出來亂串的看門狗的狗腿什麽的,不過像這種毀人田地的事兒,倒是真沒太有人幹過。

在農村,莊稼地是天,糟蹋人家莊稼斷人家活路,是要遭天譴的!早晚的報應,不管應在爹媽還是子孫身上,都不是啥好事,也沒人願意去嘗試。

有人便好心地問玉秀,最近是不是得罪誰啦?

玉秀咬牙恨恨,心裏好是過濾了一番,有些不确定,卻也着實沒啥其他人選。終究心裏有氣,又帶幾分顧忌,不指名道姓,卻指桑罵槐地破口罵了起來。大家都知道林民家跟他爹家關系不好,可這畢竟是人家家事,平日裏私下說說倒也罷了,這時候倒不好接話了。

林民本來心裏就堵着把火兒,這會兒又被玉秀那嘈嘈嚷嚷的聲音鬧得腦袋疼,不禁火冒三丈道:“你快閉嘴消停些吧!沒事兒幹就給俺回家看孩子去!在這瞎鬧騰啥子鬧騰!”

村裏人都知道,林民心情好的時候,什麽都好說,能大清早起來給閨女做倆荷包蛋,再擱書包裏給塞兩塊錢做零花,也能一出門便逢人成包成包的散煙。可若哪天他瞪起那兩驢蛋子大眼了,大家最好趕緊躲悄兒的離遠點兒。林民打人可從不分親疏長幼,連村裏輩份比他大的村主任,當年就因着義務工的事兒被林民當場打過臉,他爹老李頭更是不止一次被他氣得喊爹罵娘的,況且是現在呢!所以,林民這一嗓子,不光把玉秀那一聲聲叫罵給堵住了,更是把一群看熱鬧的村民給呵唬散了。

沒了衆人圍觀,林民吩咐幾個來幫工的回家找幾把雞毛撣子過來掃灰,又讓玉秀回家找出鉗子鐵絲什麽的來,而他自己則尋了把鐮刀上山砍起了酸棗棘子。不管怎樣,得先把被捅破的籬笆紮起來。

其實除了那幾株被砍倒的葡萄,被撒上生石灰的幾壟葡萄因為套着紙袋,倒沒受多大損失。村裏人只知道生石灰是用來和藥和抹牆的,攙了水能把人給燙禿嚕皮,并不知道這玩意還有殺菌作用,即使被撒在樹上或莊稼上,也沒什麽大害處,況且,葡萄園裏備着生石灰,本就是為了往葡萄上打的。可林民心裏有計較,并不準備解釋這個,這事兒後更是一直拉着個臉出沒在村裏地頭。他知道自家這葡萄園這是招人眼了,連村長解建斌都在他面前不止一次提過,說這葡萄園包了這麽多年,也該換換下家了。

林民曉得這是早晚的事兒,雖然明明這葡萄是自家種的,當年也搭了不少錢費了不少功夫。可在絕對的利益面前,人們往往都會假裝忽略那些他們不關心的。

丁槐村現在不同于以往,村裏最大的兩家大姓早就不是當年的李胡家,解家、劉家這兩家這些年壯丁越來越多,子孫也興旺出息,俨然成為丁槐村新的大族。最近十幾年,村裏最管權的兩個官兒:村支書和會計,一直都是這兩大姓家的人輪流當。誰都想着趁着家裏有人好說話時往自家多撈點兒錢,上一任劉國立做村長的時候,便打着村裏欠債

同類推薦